文 腦洞君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中的醫生叫斯蒂芬·維斯塔比，英國著名的心臟外科醫生。這只是韋斯塔比50年從業生涯中區區一個案例，卻已讓我潸然淚下。講給你聽，同時也向手術檯上的醫生們致最崇高的敬意~~

眼前的這個女人有一種勾人心魄的美，兩道熾熱的眸光就像是激光一樣，直勾勾地俘獲你的心。所以，當她雙手環抱著一個破爛的襁褓站在我面前，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救救我的孩子。雖然她從未開口，一句話也不曾對我說過。

一

那時是在1987年的沙特阿拉伯王國，作為一個來自牛津的年輕的主任醫師，我只是來這裡的一家心臟中心“走穴”三個月，幫他們同時做先天性和成人心臟病手術。這種醫生很稀缺，而他們選中了我，這讓當時年輕氣盛的我非常受用。

一天早晨，有一個小兒心內科醫生來手術室找我。他的開場白是：“我有個有趣的病例，想請你看一看？你以前應該沒見過這樣的。“然後又說：“可惜了，恐怕你也做不了什麼！”還沒等他說完，我就下決心要接這個病例了。因為對於一個雄心勃勃的外科醫生來說，罕見的病例永遠是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挑戰。

所以，我接觸到了這個美麗的女人的孩子，一個十八月大的男孩。

從X光片看，他的心臟擴大，而且錯誤地長到了胸腔的另一邊。醫學黑話叫“右位心”。而且這顆右位心的左右心房之間還有一個大孔，二尖瓣狹窄，這種組合很罕見，引得大量的血液灌倒肺部，但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卻處於缺血狀態。

我們又看了男孩的血管造影片，發現在他的左心室裡，主動脈瓣的下方有一個巨大的團塊，位置十分兇險，幾乎截斷了通向全身的血流。我看出來，這是一個腫瘤。只要它存在著，無論是良性還是惡性的，這個男孩兒都活不了多久了。我能不能摘掉它呢？

與此同時，我瞭解到男孩兒和他年輕的母親是紅十字會在阿曼和也門的交接處發現的。那是一片酷熱的沙漠，母親揹著兒子渾身脫水、瘦骨嶙絢，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不過看樣子，是母親救孩子的信念支撐他們活了下來。

當紅十字會發現他們的時候，母親仍然在為孩子哺乳。儘管她的奶水已經幹了，乳頭因為過度吮吸已經血跡斑斑。

男孩兒通過靜脈輸液補充了水分以後，開始出現呼吸困難，被診斷為心力衰竭，他年輕的母親也因為盆腔感染而出現高燒和腹痛。

也門是個法外之地，這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很顯然受過強暴和虐待，加上她是黑人，紅十字會推測她是遭人綁架，被賣做奴隸，然後歷經艱辛逃跑出來的。

之所以只能推測，是因為這個女子從不說話，即便極度疼痛的時候也一個字都不說，一點情緒都沒有。

二

我們去了兒科加護病房，這是我和那對母子的第一次見面。男孩兒插著鼻飼管，他的母親就在病床邊的一個墊子上盤對坐著，日夜不離。

等我走近，我才發現，這個女人真是美得令人震驚，她像極了那個叫做伊曼模特。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直髮，手指現場，緊握著包裹兒子的那個破襁褓。勾人心魄的目光轉向我這個陌生人。我看見她美麗的眸子動了動，微微後仰，試圖保持鎮靜，但是長長的後頸還是滲出一顆汗珠。

她該是已經從別的醫生那裡聽說過我，我是那個將要拯救他孩子的人，她美目中呈現出少有的焦慮。

我試著用阿拉伯語跟她溝通，她默不作聲，只是死盯著我，彷彿要一眼要把我看透，好確定我是不是那個對的人。我走投無路了，只能用英語問她，你會說英語嗎？她的眸光一動，我知道她聽懂了，但還是不開口。難道她是個啞巴？

我示意要檢查一下男孩，她同意了，小心地掀開孩子的襁褓，我看到了一句屁奧骨頭的小小身子，肋骨一根根凸起。那顆長錯了地方的心臟在搏動，腹部因為積水而凸起，腫大的肝臟也在錯誤的地方。

女人充滿憐愛地把襁褓蓋回到孩子身上。世間於她本沒有什麼可留戀的，除了這個孱弱的生命。

我心中湧起一陣憐憫，還帶著深深的絕望。我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外科醫生，病痛和生死於我早就看淡，但在這對無助的母子面前，我失去了一慣的冷靜和客觀。我一定要救活孩子，無論手術多麼簡單，我要看著母子倆都強壯起來。

三

很少有醫生會在右心位上做手術。很多醫生一輩子也不會做，但我很瞭解兒童心臟腫瘤，而且就這個課題還發表過國際論文，在沙特，我算是這個方面的專家。

但是，手術絕不簡單，我當時還沒有什麼思路對付這個腫瘤。空憑一腔熱情，也是枉然。而且，我的私人感情對做手術並沒有什麼幫助，反而會影響我的發揮。要達到腫瘤的位置，唯一的辦法是把左心室的尖部敞開，但是很明顯它的泵血功能會因此而削弱。

我一遍遍在頭腦中預言手術過程，但是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萬一出了差錯怎麼辦？我是一個很有自信的醫生，以前很少有這樣的顧慮。我想我必須讓自己平靜下來，否則，這場手術一定會是我這次“走穴“的滑鐵盧，讓我的名譽受損，讓我的職業生涯抹黑。

我的腦海中又湧現了那張美麗的臉龐，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她是怎麼穿過廣袤的沙漠的，晚上要揹著孩子趕路，白天要尋找遮蔽的音量，她又要帶水，又要被孩子，如果不是有強烈的信念，還有什麼動力可以支撐她活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靈光一現，我有了切除這個腫瘤的方案。可能有點離譜，但是值得一試。

很快，我召集手術團隊來討論手術的方案。麻醉團隊和外科團隊們都表示，右位心上的手術讓人擔心，但是如果不介入，孩子一定會死。我沒有向他們透露手術方案，因為我的心裡還不知道這樣的冒險是否值得。

手術前夜，我依然在不停地自我詰問，我決定做這個手術、用這個方案到底是為了病人，還會為了那個女人，或者為了我自己。如果手術成功了，他們後面的生活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們。如果他們回到也門，女人很有可能再次遭受凌虐，而這個我千辛萬苦就回來的孩子註定是個先天殘疾，他會是女人的累贅，他最後還是有很大的可能會死於非命。

四

孩子的母親看起來都準是一夜沒睡，他們7點就到了手術樓。進了麻醉師，女人還是緊緊地把孩子抱在懷裡。護士們開始擔心她會不願意把孩子交給醫生。

但醫生開始麻醉的時候，孩子尖叫著揮舞著手臂。母親滿臉無措，嘴角不自覺地抽動，看起來像是遇到了極其可怕的事情。不過這還不算什麼，護士們試圖把孩子送進手術室，她想要跟進去，最後被護士拖出去的時候，原始的情緒終於在她的臉上爆發，一向面具一般的臉孔，突然間呈現出猙獰的表情，比任何的肉體痛苦都讓她難以棘手。只是她依然沉默。

我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一種莫名的情緒讓我升起了一種別樣的責任感：男孩一定不能死，那樣她就失去了一切。

那個孱弱的小小身子被手術巾蓋的嚴嚴實實，只有一個長方形的口子，露出了他胸口的皮膚。我聽見手術室的門口傳來那位母親心碎的撞擊，我的心再次一沉。拿起手術刀從左到右沿著男孩的胸骨化了一個長長的刀口，鮮紅的血溢出來。

因為心力衰竭產生的腹水頂住了隔膜，我在腹部開了個小孔，淺黃色的液體湧出。一會兒，男孩的腹部平伏下去。接下來，骨鋸鋸開了胸骨，骨髓濺出，落在了手術巾上。右邊的胸腔打開，露出了男孩兒充滿積液的堅硬的肺部。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完全投入到了這臺手術之中，因為接下來就是最讓心外科醫生興奮的階段了。那個畸形的小心臟即將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心裡湧起一股興奮和期盼。我切掉了多餘的胸腺，劃開了心臟周圍的心包，那顆小小的詭異的現在弱弱地搏動著。

我的方案是挖掉腫瘤，好打開主動脈瓣下方的通道，接著關閉房中隔的孔洞。我要求連接上心肺機，然後讓心臟停搏，完成後，我輕輕觸碰了一下心肌上的那個腫瘤，很快就確定，傳統的切除方法不會奏效。

於是，我在心裡告訴自己：開始B方案吧。

五

灌注師開始將小傢伙的體溫下調到28攝氏度，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可能要一直連在心肺機上了。

我快速向團隊的成員公佈我接下來的計劃，也就是我那天靈光一現的B方案：我打算把男孩的心臟取出，放在一個盛滿冰塊的盤子上，然後在工作臺上對它進行手術。這樣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將它翻來覆去了。這一定是個好點子，但是它需要我足夠快速，否則這個孩子性命堪憂。

作為一個熟練的心外科醫生，把這顆可憐的心臟切下來，就是小菜一碟。很快，它就已經躺在冰塊上了。

這下我可以看到那個腫瘤了，它的質地就像橡皮一樣，周圍光滑無刺，是個良性腫瘤。我很高興，這跟我們預想的相符。我快速操作，要把腫瘤切除乾淨。大約45分鐘以後，一切動作都完成了。

我將男孩的心臟放回到他那空空如也的胸腔中，把心室和心房對齊，開始縫合。身邊的助手們開始長舒一口氣。因為這顆心臟脫離供血越久，再次植入的時候就越容易造成衰竭。我的速度足夠快，運氣足夠好，植入的時候還關閉了心房中間的那個孔。

接下來就是縫合主動脈，讓血液重新流入冠狀動脈，這些小心臟將重新起航，助手們已經在準備升高孩子的體溫了。

不過，我似乎高興的太早了。一般來說，一個幼童的心臟恢復了供血，它很快就會自行開始規律搏動，但是這顆卻慢的像蝸牛。我很快發現它的心房和心室的搏動節律出現了差異，這意味著兩者之間的傳導出現了問題。

我們期待這是冷卻帶來的影響，不過十分鐘以後，情況還沒有好轉。一定是我在切除腫瘤的時候切斷了傳導束，見鬼！這下非得安裝起搏器了。

我剛才的自得和興奮迅速消失，腦海中重新印出了那位年輕母親的面容。不過，這個時候來不及開小差了，他的心腔裡有空氣，需要馬上排走。

我在他的主動脈和肺動脈間插進一根空的針管，空氣很快洩了出來。接下來，我在男孩的右心房和右心室上方了幾個臨時起搏的電極，用來調控他的心率，再讓內科醫生來給他裝上永久起搏器。

一頓忙亂下來，男孩的心臟功能終於開始好轉了，梗阻不見了，肺部的充血也消失了，也就意味著我們消除了跟隨他的心力衰竭和呼吸困難。

我們將男孩兒和心肺機分開，然後小心翼翼地關閉了他的心臟。

六

我的振奮又回來了，很想第一時間衝出去把這個喜悅告訴焦急的女人。我都忍不住看到那雙美麗的眸子因為喜出望外而閃動著感激的光芒。

但是，我沒有如願。成人心內科傳來消息，他們剛剛收治了一名在車禍中手上的男人，胸口重重地撞在方向盤上。超聲心動圖顯示他的右心房和心室間的三尖瓣已經嚴重反流，所以血壓一路走低，人已經嚴重休克，需要緊急手術。那邊需要我立即過去看看。

我走出手術室，看見那位母親孤零零地坐在走廊，分外淒涼。她已經等了五個小時，沒有人可以和她溝通，懷揣著一腔無法安放的情緒，她好像快要崩潰了。她看到我出來，一下子跳起來，臉上無比驚恐。我看著她，和她熾熱的眸光交匯，無需多言，我一個微笑，就足以告訴她：你的兒子活過來了。

去他的男女大防，去他的圍觀醫生，我無法控制自己一瀉千里的感情。於是我伸出手，手汗讓它變的黏糊糊的，稍作遲疑，她抓住它，顫抖地搖晃著。我一把把她拉過來，緊緊抱住，只想告訴她：“你已經安全了，我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當我鬆開雙手，她依然緊緊抱著我，無聲的啜泣，瘦弱的肩膀不住的顫動，像一個垂死的蝴蝶。沙特的同事尷尬地站在一邊，雖然成人心外科那邊情況緊急，但他們同樣無法抗拒這樣悽慘又溫情的畫面。

醫生的職業操守還是戰勝了洶湧的感情，我花了一番功夫讓她同時也讓自己平靜下來。我告訴她，他的兒子馬上就會出來，身上回插著很多管子，讓她不要害怕。讓她聽醫生的，不要干預。我拍拍她的肩膀，然後快步離開。

經過判斷，那個重傷男子需要立刻手術，我大步走回手術室的途中，正好碰到了前往兒科ICU的那個小隊伍。男孩的新老闆快速有規律，我稍稍放心。女人這次主動迎上了我的目光，在和我擦身而過的時候朝我伸出了手，我也快速伸手和她握了握。

我想我本來一定會陪護男孩兒待在ICU，至少手術後的兩小時應該這麼做。但是現在我沒法，因為眼前這個重傷病人也容不得一點延誤。

等我再次從手術室出來，已經日頭西沉。那個重傷男人也獲救了。一時間，我有點心滿意足。作為一個心臟外科醫生，一天之內，成功地完成兩臺棘手的手術，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我想來杯啤酒，又想起了那個女人。不知道她是否快樂了一點，畢竟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念想活下來了。

七

我的體力已經透支，想先回到值班室小憩一下，然後再去兒科ICU看看那個孩子。目前沒有傳來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但是，我想錯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幾個醫生搞錯了臨時起搏器，造成了男孩的心臟纖顫，並且立即引發了不協調的蠕動。壞了~~

他們手忙腳亂地開始體外按壓和除顫。但是並沒有成功，男孩兒的情況開始惡化，他的心輸出量驟減，腎臟也停止生產尿液。但是沒人來告訴我，因為當時我還在那個重傷男人的手術檯上。

當我最終得到消息，飛奔至ICU的時候，我看到可憐的女人緊緊捏著兒子的小手，滿臉的眼淚還在不停地滾落。看見我，她的目光便死死地攫住我，讓我無法逃離。我把手放到男孩腿上，判斷他的心輸出量。他現在需要的是舒張的動脈，較低的血流阻力和氧氣需求，我快速調整了方案，試圖最大程度挽救這顆小心臟的泵血能力。

男孩兒的腎臟也開始衰竭，需要使用透析療法，我將一根尿管插進她的腹腔，然後利用高濃度的液體利用滲透壓吸引毒物從細胞膜析出。

忙完這一切，就只能看天意了。

我已經精疲力竭，作為一個職業醫生，我很清楚自己的極限。明早還有兩臺嬰兒的手術，因此儘管女人的眸光依然死死纏繞在我身上，但我必須先去小睡一覺。

等到我信任的助手到來的時候，我告訴她，用上了儘量充滿自信的語氣，讓她放心。然後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離開了ICU.

很快，我癱倒在床上。儘管思緒亂飛，還是很快就睡過去了。夢中，我又看到了那個女人，我看見她美麗的眸子暗下去暗下去，變成一個沒有生命的黑洞。

八

第二天清晨6點一過，助手打來電話，語氣了滿是歉意：男孩兒3點過的時候死了，很突然，救不回來。

我很想馬上就去看看那個女人，抱住她。但是我現在要去準備7點鐘的另一臺手術。真是份見鬼的工作！我這個心靈破碎、睡眠不足的人，居然還要去給小小的嬰兒做手術。

等到我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傳來了噩耗：那個母親和孩子的屍體躺在了塔樓底部的一堆破布中間。她不知道用什麼方式帶走了孩子的屍體，然後爬上最高處，縱身躍入入虛無 , 用這種方式去天堂追趕他的兒子去了。

窗外的日光分外熾熱、似曾相識，我一陣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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