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第一炉香》,照见张爱玲笔下浓墨重彩的苍凉

当她说出“出名要趁早”这话时,23岁的张爱玲还是个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因为经济窘迫,她便创作文字为生。初入文坛,便泼了一炉子燃烬的香灰在她的文学路上,铺就出一条苍凉的红毯。

《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成名作,更是在1943年沦陷的上海里轰动一时的作品,用今天的话来说,这部小说火出了圈。小说通过讲述一个单纯女生葛薇龙在姑母梁太太和爱人乔琪乔的诱惑下,一步步堕入深渊的故事,揭示了为欲望所牵引,便终究被欲望吞噬的深刻主题。

因家境困窘而不得不向坏名缠身的姑姑求情的葛薇龙,在她单薄且脆弱的意识接触到那个五光十色的迷人交际场之后,心里的正直壁垒被一点点冲毁。遇见乔琪乔之后,她心里剩下的防御被全盘击垮,成为精明姑母和罪恶爱人的俘虏,终究成为自己最初讨厌的的人。张爱玲的笔极尽苍凉悲戚之能事,但她却以一种浓墨重彩的笔触,将这个悲剧染上最浓烈的色彩,

本篇将以《第一炉香》为例,解析色彩在文学创作上的内涵,以及我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如何通过色彩词去窥探作者的深意。

点燃《第一炉香》,照见张爱玲笔下浓墨重彩的苍凉

《第一炉香》主基调为蓝绿


一、色彩对视觉感受的影响

这个世界是由色彩控制的,当我们解构一副色彩丰富的照片时,将它无限放大,我们能够看到它是由一个一个不同色值的小色块构成的。

在绘画中,画家通过不同色值的调料描绘出画面,经过视觉系统的传达到大脑,产生不同的感受,这就是色彩的性格表达。色彩的性格是由人们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根据大多数人对某种色彩的相同感受进行分类,逐渐形成的特定的感受。红色是热情、欲望的表达,绿色是生命力的蓬勃,紫色代表神秘,蓝色忧郁沉静,粉色是少女心……

点燃《第一炉香》,照见张爱玲笔下浓墨重彩的苍凉

不同的色彩有不同的性格代表


在这篇全文不足四万字,张爱玲一共用了红、黄、蓝、绿、青、紫、白、黑、金九大类色彩。她对色彩敏感抓取,让文中就绿色的表达,便有“霉绿、花绿、鹦哥绿、水绿、葱绿、黛绿、苹果绿”等。

在文学创作中重视画面感的布置,色彩的摆布成为画面表达的重要的手段,经过不同的文字构设的意境,同类别色彩也能渲染不同的感受。

张爱玲曾说:“颜色这东西,只有没颜色的时候是凄惨的;但凡人们注意到的,总是可喜的,使这世界显得更具真实。“

因而在她笔下的世界里,色彩元素成为了承载感情的工具。她敏锐地让各种带有冲击力的色彩埋伏在行文间,我们努力地去寻找,便能看到更加真实的角色。

二、《第一炉香》中对色彩的应用

1.对人物性格色彩化塑造

通过用色彩化表现来对人物性格进行塑造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国粹京剧对不同的人物进行脸谱化处理,是色彩代表人物性格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蓝脸的窦尔敦”中的蓝脸成为京剧脸谱上代表忠勇刚猛,富有反抗精神;“红脸的关公”以关公红意寓着人物英勇坚贞;“白脸的曹操”可以说是将“白脸”一词成为奸诈疑诈、两面三刀的符号。

在《第一炉香》里,张爱玲特意挑选了“绿”作为坏角色的脸谱。

梁太太作为小说里第一等的坏,从最初出场时,便是“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

” “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以黑为背景上点缀的一点绿,便将梁太太的精明阴狠表现出来。

《色彩的性格》里说道:古人知道的最漂亮的颜色是一种祖母绿,这种绿色是将绿铜的碎屑泡在砷溶液里产生的,砷溶液毒性极强,故而暗调绿色在绘画色彩中是毒药的颜色。绿色的明度降低,色彩性格便发生了消极意义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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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度低的暗绿色


暗调绿在国外作品里也有相似含义,在迪士尼动画片中,当出小美人鱼穿过沼泽地去找女巫时,同样以暗调绿表现沼泽地的阴深恐怖。

在梁太太的出场中,作者多次在角色的背景和人物配饰上暗藏绿的信息。

在初次拜访梁太太时,她的园子是“仿古的碧绿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梁家的房子是“绿幽幽的”;梁太太第一次见薇龙时,她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抛下心理防设要跟乔琪乔在一起后,去找梁太太教她时,梁太太身边点着“一盏水绿小台灯”。从开始到结束,绿色作为人物主色调,全程陪伴着梁太太。


除了梁太太,剧中还有两个人物同样含有绿的性质。周吉婕是香港交际场上地位稳固的少女,却没有半分少女的描写,她是“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

的大眼睛”。乔琪乔有着相同的绿眼睛,在第一次正式交集,薇龙被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心里的情绪便汹涌顿起,“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这两人作为将薇龙拉入深渊的副推手,同样也被贴上了“坏”的绿色标签


绿色作为一种暗喻,将三个人作为负面消极的身份暗地联系起来。


2.色彩对角色行为的暗示

中国传统文化里重”藏“的精神文化,诗人一笔”云想衣裳花想容“侧面表达贵妃美貌,《离骚》一句“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暗喻自己高洁品性,文字里藏着真正的内容。

在《第一炉香》里,主人公作为一个少言多藏的角色,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堕入欲望深渊的路径,文字并没有用明确的行为动作和情节来准确表现,我们不能具体在原文中找到准确答案。想要一窥角色的心路,或许从张爱玲在颜色上的暗号,可以找到提示。

当梁太太答应了薇龙提供住所的请求后,薇龙夜里回家时,她看到了头顶的月亮,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

夜色的黑暗与月影晶亮的白互成对比,那抹突兀的白便如同她此时黑暗困境里的一束光,她是向着这束光走去的。在她眼里见到一撇月影儿用“白凤凰”做的比喻,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向来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观念,暗示着薇龙内心渴望着梁太太的奢靡生活,主人公从内心有了渴望,因此便开启了堕落第一步。

薇龙同乔琪乔第一次有情感上的牵绊时,在她眼里,自己所穿磁青色的旗袍像是壶,她觉得自己被乔琪乔盯着的手臂“像是热腾腾的牛奶”,观感上以一暗一亮的色彩对比,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除此之外,牛奶作为一个符号在影视里,还常会被用作情欲戏的暗喻,微妙的情绪流动就在这一暗一白中释放出来。

点燃《第一炉香》,照见张爱玲笔下浓墨重彩的苍凉

色相环上的颜色冷暖


在色相环上,将绿色和紫色作为冷暖调分割,蓝为冷极,橙红为暖极。张爱玲擅长把控色彩之间的强烈的冷暖属性,将两相犯冲的色彩揉在一起,形成更为特殊的深意。

当薇龙彻底成为梁太太和乔琪乔的俘虏之后,她可悲地认知到自己跟路边妓子最大的区别是“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汽车驶入黑沉沉的街衢,乔琪乔衔着烟卷儿,烟卷儿受火像是开着的橙红色的花,而此刻的薇龙身上穿着的是品蓝织锦棉袍。橙红与蓝,一暖一冷,作为主体的薇龙是处在冷极的蓝,而在暖极的乔琪乔作为她生活中唯一的暖色,却很快也在凛冽的寒夜里,橙红的花很快谢了,留给薇龙的只是“寒冷与黑暗”。

此时作为温暖的橙红没了,作为主体角色的冷蓝也没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黑色意味着肃杀、绝望。汽车依旧在向前的“黑沉沉”驶去,薇龙的生活也仍旧在绝望里挣扎,没有退路。

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说道: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

为了达到她想要的苍凉,她残忍地采用冷暖之最的色彩词,将薇龙的命运悲剧用视觉上的强悍冲击表现了出来。

3.色彩对应角色身份转变的

张爱玲在塑造薇龙的堕落转变,并不是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的。蓝色作为薇龙服装上的代表色,蓝色的暗度加深,她巧妙地运用对服装的染色,同时也给角色的身份染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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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通色卡中不同程度的蓝


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甄嬛传》同样在主人公服装上动了相同手脚,这一条宫斗黑化之路上,甄嬛从浅色系的纯真少女服饰,以清新素装为主调,在黑化后期,妆容和服饰开始变暗,昭示着人物角色身份正在转变。

在《第一炉香》里,当薇龙还是一个单纯的普通女学生,她穿着南英中学的“翠蓝”竹布衫学生制服。梁宅作为一个诱惑客体,园子像乱山里的金漆托盘,瓦窗碧绿,喷鸡油黄的漆,红黄的边框,铺红砖的走廊,多种强烈色彩的对比令人眼花,此时薇龙的素净站在繁乱的梁宅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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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翠蓝色校服


当欲望给素净的薇龙第一次染色结束后,详写了她在交际场上的一次大活动。梁太太将薇龙支去招呼乔琪乔,此时薇龙身上穿的是比翠蓝更深的“磁青色”。当时整个的大环境是暗的,薇龙身上的色彩也是暗的,她再站在曾经与她格格不入的梁宅里,显得如此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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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调更深的磁青色


对角色的染色过程是漫长而缓慢的,等张爱玲再一次描写薇龙身上的服饰时,便到了文尾,她身上的“磁青色”变成了“品蓝色”,色彩再一次变深,欲望对她的染色已经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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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色更深的品蓝色


通过对同种颜色的加深,用浅色的翠蓝到中度的磁青再到最后的品蓝,蓝色色彩的暗度降低。用同一色彩的前后对比,将人物命运里的堕落巧妙地表现出来。

三、色彩词汇在阅读的应用

人们是用眼睛去感知这个色彩变幻的世界的,这种感知在文字构造的文学世界里,用色彩对眼睛的刺激是最具力量的。

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需要刻意去感受文学中细腻的色彩变化,色彩的变化是一条人物内心的暗线,塑造人物的色彩形象,暗示角色行动,提示角色的转变。

在阅读时,一些重要的信息,往往是从微小的细节中体现出来的。譬如在《第一炉香》,从第一句“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到结尾的“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如她所说,开始的大绿与结尾的大红,两相碰撞,化身成为莫大的苍凉。

色彩是贯通在全篇里的点,作者将一部分信息便藏在这些色彩里,等待我们去发现。


结语:


色彩语言在文学创作里拥有独特的魅力,它往往被用作为文章的底色存在,虽然不易让人发觉,却作为强大的推动力,让作品的许多细节更值得去品味。

经典作品可以跨越时间洪流,在多年后仍焕发着生命力,这部1943年发表的作品,在2019年由香港著名导演许鞍华将之改编成电影。

虽然电影在主角宣布上和路透剧照上都闹出了不小的争议,但我们将视线回归到作品本身,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会看到一千个《第一炉香》。不过在葛薇龙身上只看到她“爱一个人卑微到尘埃里开出花来”,只读懂“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可能便误解张爱玲的色彩表达里的伏设下的暗号了。

点燃《第一炉香》,照见张爱玲笔下浓墨重彩的苍凉

《第一炉香》收录于小说集《倾城之恋》




参考文献:

[1]蔚婷婷.析张爱玲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色彩词运用[J].安徽大学中文系2016(31):59-61

[2]于宏.浅析《沉香屑 第一炉香》的苍凉之感 [J].作家 杂志 ,2009(6) :20

[3]胡克俭 .论张爱玲笔下的色彩世界 [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2(3) :2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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