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聲音創造了歷史


  我一直以為歷史是可以由文字書寫,也是可以由聲音來記載的。從某種程度而言,一部擁有聲音的歷史,可以幫助我們把歷史領略得更加聲情並茂、活色生香,聲音是歷史生命的伴奏,也是歷史存在的表情。在我看來,對於我們中國,聲音書寫並記載下的歷史,除了音樂,便要屬譯製片的配音了。


  在新中國的歷史中,特別是在建國初期的五、六十年代,一個長影,一個上影,兩家譯製片所起到的傳播外國文化的作用,是極其獨特的。一方面,這和我們的外語水平普遍不高有關;另一方面,也和我們那個時期的閉關鎖國,以及我們的閱讀範圍比較狹窄相關。譯製片所承載的東西方文化交流與藝術普及的作用,不可低估。那時候,我們就是通過譯製片來了解對於我們完全陌生甚至神秘的世界,洞悉外國人的生活、風俗、道德、乃至他們的情感的。我們或許沒有讀過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甚至根本沒聽說過托爾斯泰、契訶夫、席勒、狄更生或莎士比亞的名字,但是,我們看過譯製片《復活》《帶閣樓的房子》《陰謀與愛情》《孤星血淚》和《王子復仇記》,也看過上下兩集的電影《靜靜的頓河》。


  於是,我們擁有一批譯製片優秀的導演和配音演員,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一路逶迤細數下來,可以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我們見不到他們的面容,他們的聲音卻為我們耳熟能詳,不同的音質,不同的音色,不同的個性、不同的情致,讓聲音賦予了生命,化為了歷史。


  回憶起來,在我這樣年紀的一代人從童年到青年,和譯製片的關係是那樣的密切,說譯製片伴隨我們的成長,一點不是虛誇。看的多了,聽的多了,熟能生巧,巧能生花,不少人甚至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們的聲音。我在北大荒插隊的時候,收工以後,特別是冬天的晚上,沒事可幹,大家表演節目取樂,常常會模仿配音演員的聲音,背誦電影裡的臺詞,於是,看電影時的情景,以及那個時代特殊的氛圍,和我們自己那時候的影子,便一下子都能夠在這樣的聲音中再現。那樣的時候,聲音如同漲潮的水,將沉在水底的記憶託浮上來,搖曳著,流淌到你的腳下。


  在世界其他國家,即使是那些電影業發達的國家,能夠出現這樣的情景嗎?在好萊塢一統天下的地方,英語就是通行無阻的通行證,他們個別的電影會有配音,但是,他們擁有如此眾多的配音演員的隊伍嗎?他們能夠將配音對口形一點不差,就像中國話從那些不同國家不同膚色人的嘴裡順順溜溜地說出來的一模一樣嗎?


肖復興:聲音創造了歷史


  在那樣多如繁星的配音演員裡,有許多人令我心儀,最喜歡的還要數邱嶽峰先生。他的音色確實太特別了,沙啞中帶有那麼一點兒拐彎兒的餘音,像是我們毛筆字中粗粗的筆畫中的皴筆,若斷若續,若隱若無。缺了它,墨汁過於飽滿,那種乾澀,那種尖刻或陰鷙的勁兒就出不來;有了它,立刻韻味十足,可以一聽就能夠聽得出來,絕對不會和別人混淆。在我看來,他的聲音最像外國人,而且不是外國人中的正人君子,沒更不是英雄偉人,而是外國人中頗具心機的壞人。好像外國人中的壞人就是用這種調門和嗓門說話的,只不過外國人不會說中國話,需要他來幫助。這就是邱嶽峰的厲害之處,他成了外國人中壞人在中國的化身,或者是總經銷商。


  外國人發音和我們中國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用嗓子眼裡出聲,我們一般更在於口腔的共鳴,在於嘴皮子的磕碰,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嘴皮子的功夫,指的就是這個。邱嶽峰正是善於或者說是習慣於用嗓子眼裡發音的,這在配音演員裡格外突出。這一點,格外重要而別緻。後來,大約在九十年代,我看過有譯製片有演員特意模仿他,乍一聽,聲音很像,仔細分辨,就是在這樣一點上差了點兒,那聲音是有些有意在嗓子眼裡憋了一下憋出來的,而不像邱嶽峰是渾然天成。


  我看過邱嶽峰配音的《列寧在1918》,他配的是個託派,配角,但有了他的聲音,有點各色,卻就生動起來。因為列寧的聲音太正了,而且有些口音,有了邱嶽峰的襯托,才顯得中和了一些。


  我也看過《警察與小偷》,他配的小偷,這是他配的為數不多的好人之一,倒黴不走運的小人物,令人心酸,但我覺得並不是他配的最好的角色。他似乎天生不大適合這種心酸的小人物,儘管他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並不走運的小人物,才58歲的年紀就悲涼地自殺身亡。


  我也看過《猜一猜誰來吃晚餐》中他配音的那個白人女兒的父親,我覺得似乎也並不大適合他。晚宴上大段的獨白,一氣呵成,節奏感太明確了,明顯是事先安排好的,不那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我最喜歡的他在《簡·愛》中為羅切斯特的配音,真的為我感動,因為事先看過小說,在看電影的時候,和讀小說時候的印象相對照,彷彿他就是我想象中的羅切斯特,讓我覺得是他的聲音是羅切斯特,而不是電影裡演員演的是羅切斯特。聲音,有時候就有這樣奇特的魅力。以後,我看過原版的電影《簡·愛》,忽然覺得那裡面羅切斯特的聲音怎麼那樣不對勁,羅切斯特不該是那樣講話,而應該是邱嶽峰的聲音才能夠對上榫子。


  在《簡·愛》裡,羅切斯特對於簡愛的愛是那樣深沉又深情,而他身上的貴族氣息是那樣的矜持又高貴,而且那樣的憂鬱。我一直這樣認為,羅切斯特是邱嶽峰配得最出色的角色。我甚至暗暗地想,當然完全是猜測和想象,在羅切斯特的身上一定有他自己的一點兒影子。那種驢死也絕不肯倒架的貴族氣,那種對渴望而不可求埋在心底嚮往在想象中的愛的情愫,那種無法擺脫的雖然並不值錢卻被他自己一直珍視的高貴的憂鬱氣質,也許就是他,是屬於生活之外的另一個邱嶽峰。


  我在曾經和他一起合作過多次蘇秀女士懷念他的文章中知道,他的最後一部作品是日本故事片《白衣少女》(他是譯製導演)。可惜,生前沒能夠播出,怎麼那麼巧,在他去世的當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播放了這部電影。這樣的巧合,讓我忍不住想起芬蘭的音樂家西貝柳斯逝世的當天晚上,赫爾辛基交響樂團正在他心愛的《第五交響曲》。如此的巧合,是命運中的暗示,或讖語,聲音,一輩子和聲音打交道並鍾愛聲音的人,聲音就是這樣為他們的一生在伴奏,直到最後為他送行,因為他們用聲音創造了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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