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我與金少山(二)

翁偶虹:我與金少山(二)


少山時常和我談心,述說他的身世。他父親金秀山,原是廚行手藝,由票友下海,一舉成名。他排行在三,名義,少山是藝名。幼從他的太老師何桂山學銅錘、架子,從韓樂卿(韓二刁)學武花臉,藝成之後,隨父搭班。當時,花臉人才很多,每個班社都有五、六給知名的花臉演員。他演的角色,不過是《鍘美案》裡的馬漢,《審刺客》裡的史龍,《失街亭》裡的張郃;演到了《穆柯寨》裡的焦贊,《雙沙河》裡的張天龍,《貪歡報》裡的張順,《岳家莊》裡的牛皋,已屬高峰,不能層樓再上了。但是,隨班“薰”戲,獲益不淺,除了對他太老師何桂山和他父親金秀山的名作親炙而飽飫之外,黃潤甫、李連仲的架子戲,郎德山、劉久春、劉壽峰、劉鴻聲的銅錘戲,亦無不由表及裡,探其三昧。十八歲倒嗓之後,不能搭班,承父之蔭,養成遊手好閒的習慣,過著放蕩無羈的生活,摔跤、養鳥、馴狗、熬鷹,以至賭博。父親忿其不才,時加訓斥,封鎖了他的經濟來源,激起他創業壯志。二十一歲,身邊只帶了十幾塊錢,到張家口尋友搭班,以嗓音未復,失業為屢。為了溫飽,不得不擺跤場子,賣“大力丸”;裝扮蒙古人,賣皮襖筒子。在那種鬼蜮的社會里,象他這涸轍之鮒,怎求得升斗之水?滾來滾去,只得返本歸元,重整舊業。


於是刻苦自勵,錘鍊嗓音,稍有恢復,即作遷地之計。後經同業介紹,又遠走關東,在東北和煙臺等地混了幾年,仍無起色。最後從關東轉道上海,恰巧大舞臺正沒“盯活兒”的銅錘花臉,憑他那恢復了的金家嗓子,才得以每月二百元的包銀長期住班。因為他身材魁梧,腦像巍峨,颱風大氣,嗓音寬亮,一演而紅;許多著名演員都喜歡用他配戲。不到半年,他已由二百元的包銀增長到六百元,先後陪著林樹森演過《華容道》的曹操,《太行山》的姚剛,《龍虎鬥》的呼延贊,《打龍袍》的包拯(林樹森反串老旦演李後);陪著李桂春(小達子)演過《打金磚》的姚期;陪著周信芳(麒麟童)演過《開山府》的嚴嵩、《四進士》的顧讀;陪著高慶奎演過《三十六友》的單雄信、《失街亭》的馬謖、《斬黃袍》的鄭子明、《轅門斬子》的焦贊。這時,他不但博得豪門寓公、買辦大賈的讚許,有些太太小姐、舞女、交際花也喜歡這位"大花臉";而一般白相人包打聽、跑馬廳的山東馬伕,拉黃包車的阿三、阿四……也要擠在三樓,聽他那洪鐘般的嗓筒。只要他稍賣力氣,使個高腔兒,放個虎音兒,整個劇場裡的掌聲、彩聲,夾雜著吹哨聲, 就會轟然而起。從此,“金少山”三個字,紅遍了上海灘,北京去滬的名演員,也都請他配戲。他說:“楊老闆(楊小樓)在上海唱《連環套》,總是我的竇爾墩;梅大爺(梅蘭芳)在上海唱《別姬》,總是我的項羽。小報上捧我為鐵羅漢、金霸王。可我也得罪了不少同行。和我齊名自成一派的那二位,每次來上海演出,都不得意,主要是上海灘聽慣了我那有味沒味,鬧個熱乎勁兒的嗓子,對於他們二位的發音行腔就覺得耳生了。”


在傾述身世之餘,他還進一步談出他的心事。對於外間傳說他的“人性不好”、“翫忽職守”、“誤場怠工”、“揮霍無度”,似承認而又否認, 不辯白而又辯白。有時他苦著臉對我說:“咱哥兒倆是一見如故。我一個唱戲的,高攀了您這位老夫子,您又是這樣真誠待我,我把您當作知心弟兄,有一肚子話,也就是跟您說。”

少山說:“我從小在戲班裡滾,稱得是菜裡蟲,菜裡爛。我恨透了經勵科(約角組班的戲蠹),他們手裡拿把剃頭刀,嘴裡沒有準舌頭,對我們唱戲的大耍花手心兒。什麼戴高帽兒(借演員的名義向資方多索包銀,自入私囊)、剜肚子(剋扣演員的戲份兒),花樣多哩!賣滿堂也報八成,私下分肥,喝演員的血!可咱們又離不開他們,他們也屬於四執交場的交作行啊!我之所以常常誤場,就是要故意耍耍他們,叫他們著急出汗,愈賣滿堂,我愈誤場,叫他們也知道知道金少山的血不是那麼容易喝的!還有上海的資本家,拿咱們唱戲的搞一本萬利,更可惡!我鬥不了他們,可我有個傻主意。您記得那年在大舞臺,麻皮黃金(即黃金榮)的老闆,我是他手下每月六百元的底包,可是星期天晝場派我獨挑二本《連環套》,拿我賣肉,鐵門早就關了(上海戲院預售客滿,叫關鐵門),我呀,我到跑馬廳看賽馬的去了!案目(上海戲院的幫閒,兼經勵科與坎子上的職務)接二連三地催我回園子,比十二道金牌還厲害!催急了我,乾脆回覆他們:今兒個我不唱了,退票!我金少山說到哪兒做到哪兒,真個回了戲。氣得麻皮黃金把手槍摔在桌子上,大罵孃的!不要他!不要他!有人出來打圓場,下星期還派我唱《連環套》。我不能再耍他了,規規矩矩地按時到了後臺, 精精緻致地畫了臉兒扮了戲, 出臺第一句[點絳唇]的膂力魁元我有意蓋著嗩吶唱,安慰安慰觀眾,觀眾瘋狂地叫好兒吹哨子。當時麻皮黃金也在花樓看戲,鬧得他哭笑不得,跺著腳說:孃的!還得是他!結果,不但沒敢辭我,還給我長了二百塊包銀。還有一次,梅大爺在上海演出,漢口的一位國民黨大員玩弄我們,叫我和梅大爺到漢口演出義務戲《霸王別姬》,要坐飛機去,第二天就走,下飛機就唱!我想,憑一個官兒的勢力,拿我們唱戲的當泥人兒玩!我提出,坐飛機我害怕。聯繫人威脅:不坐飛機,耽誤了日子,無法交待!任憑他怎麼說,我有我的定盤星。第二天,我拉著我的大傻黃(蒙古狗),到了飛機場。去的人一個個都上了飛機,我就是不去,還是說坐飛機怕摔死,誰勸也不行。聯繫人想要動硬的,強拉我上去,哪知道傻黃橫在我面前,他們剛走過來,大傻黃上去就咬,把他們嚇壞了,只得答應我坐江船去,耽誤他們兩天!我就恨這些官僚大員奴役我們, 假若是同行同業約我義演, 我哪能這樣的無理取鬧!”我聽少山披肝瀝膽地說出這些行動的內幕隱情,驚佩他有膽識,便脫口而出地說:“原來如此!”

後來,他在南京國際劇場義演《連環套》,突然暈倒臺上,震驚了整個南京。後來之後,我問他有無隱情,他直爽地對我說:“這個笑話,今天我跟您捅明瞭吧!那是我裝著玩兒的!”原來,他那次在南京演出,是南京的大惡霸常玉卿約聘的。唱到第五天,常玉卿便叫他陪著一位不知天高地厚卻又有權有勢的票友唱《連環套》。金少山最恨土豪惡紳發號施令,可又惹不起這些地頭蛇,他表面上服服帖帖地答應了, 規規矩矩地上了臺,從[點絳唇]、定場詩、家門、獨白、直到起“導板”,接“原板”,轉“快板”,把觀眾最希望聽的那句“杯中酒”唱足了之後,便順勢一溜,溜倒在臺上。一時前後臺都慌了,以為他驟攖急病,忙送往醫院搶救,打針服藥,一直歇了幾天。耗到那位票友的興趣雪化冰消,少山才聲稱病癒,繼續登臺。終其演期,也沒叫那位仗勢壓人的票友如願以償。

聽完少山的解釋, 我說了句:“這是《連環套》裡串演《敬德裝瘋》啊!”他苦笑著說:“誰叫咱們唱戲的沒能耐呢?!不用偏鋒,怎能出那口怨氣!”

綜觀金少山這些行動,我認識到他是個憤世嫉俗,不甘示弱而又無能反抗的弱者。他恨透了戲蠹的剝削,資本家的壓榨,官僚大員的奴役,土豪惡霸的侮慢,只得耍些小聰明出以偏師,與他們鬥爭。他有苦難言,反招致“玩世不恭”、“放蕩不羈”、“誤場怠工”、“翫忽職守”、“人性不好”等等微詞, 哪知他是個不滿於黑暗社會的低能反抗者。因此,我在欽佩金少山的藝術之外,也欽佩金少山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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