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醫院涅槃記:50多醫護3院領導感染,廣東醫療隊接管54天

3月21日,武漢市漢口醫院重歸平靜,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暴風雨。

在餘下的少數病人或出院或轉往火神山醫院後,3月21日,漢口醫院已完成定點醫院使命,重新變回綜合醫院。在完成消殺後,醫院將逐步恢復日常診療。

漢口醫院涅槃記:50多醫護3院領導感染,廣東醫療隊接管54天

3月21日,漢口醫院已經完成新冠肺炎定點收治醫院的使命。

作為武漢市最早的3家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之一,漢口醫院經歷了武漢疫情的第一波衝擊。50多名醫護人員感染,有些病區一度只有一位既非呼吸科也非重症醫學科的醫生堅守,像是獨守孤城的將士。

除夕和大年初四,援兵來了,兩批廣東醫療隊分別支援漢口醫院,265位醫護接管了兩個病區,奮戰5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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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9日4點04分,武漢漢口醫院,來自廣東省人民醫院與珠江醫院的醫護完成交接,這是他們馳援武漢的最後一天值班。

3月22日,走下戰場的廣東醫療隊來不及好好休息,將收拾行囊返粵。

院領導班子5人倒下3人

在廣東首批醫療隊1月26日正式進駐到病區之前,漢口醫院本院的幾百名醫護已堅持了二十多天。從1月3日漢口醫院收到第一個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的疑似病例開始,醫院收治的新冠肺炎患者一點點多起來。

1月20日,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證實,新冠病毒存在人傳人。一天後,二級甲等的漢口醫院成為武漢首批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所有門診全變成發熱門診,門診之外的醫生只夠開兩個病區,加起來160張病床,後由廣東醫療隊接手。

1月22日臘月二十八,戴著口罩的患者和家屬曾擠滿發熱門診封閉的大廳,從掛號到就醫,需要在狹小的空間內排隊長達七八個小時。醫院曾經一床難求;而有幸求得一床的患者,則要在醫院度過並不平靜的除夕夜。

所有醫院工作人員不得不連軸轉。由於醫院後勤外包,一些人春節還沒有返工,一些人出於恐懼選擇離職。原來五六十人的清潔團隊只剩下十人,物業經理自己在病房樓前收垃圾。全院先後有50多名醫護人員感染,但好在至今沒有傷亡。5人的醫院領導班子,3個人中招,2人堅守。

首批廣東援助湖北醫療隊領隊、南方醫院感染內科副主任郭亞兵回憶,1月26日他帶領醫療隊接管漢口醫院時,情況只能用慘烈來形容,醫院當時到處擠滿了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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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南方醫院呼吸科副主任醫師胡國棟也是第一次進到漢口醫院病區。在病房獨自留守的是漢口醫院眼科的一名女醫生,原有的呼吸科醫護已有半數感染而隔離治療。胡國棟對疫情的嚴重程度有新的認識,他不免多了一分緊張和憂慮。

剛進病區,胡國棟先要熟悉危重患者病情,熟悉搶救設備,熟悉患者收治流程和電子病歷管理系統。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死亡就來敲門了。

護士通知一名危重患者心率已減慢至40次/分,伴有氧飽和度下降,醫護疾奔至患者床前,給予急救藥物和急救措施,雖盡全力搶救,仍未能挽回患者生命。

“自責、內疚在湧在心頭。未及片刻,又再次去接收和處理其他危重患者。”胡國棟在當天的日記裡這樣寫道。這個晚上,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第二天,他逼迫自己好好休息,服用了安眠藥,睡了一覺。

在武漢最早接收新冠肺炎患者的3家定點醫院中,漢口醫院是唯一一家非傳染病專科醫院,另外兩家定點醫院是武漢金銀潭醫院和武漢肺科醫院。

援助之初,擺在廣東醫療隊面前的一個巨大挑戰是,漢口醫院作為綜合性醫院,在向傳染病醫院改造的過程中,在分區、通道、流程等方面都沒有太多經驗,可能達不到理想的傳染病隔離病房要求。

一位廣東醫療隊隊員回憶,剛到這裡時,醫院汙染區、緩衝區和清潔區之間是用櫃子臨時隔開的,能看到縫兒;三區之間的開門方向是反的(正常應該是清潔區的門要向緩衝區開,緩衝區的門要向汙染區開);也沒有感應式水龍頭。

“我們最開始很沒有頭緒。病區沒有規範的分區與通道,人員的感控意識也比較弱,現在要專門設置一個專科收治呼吸系統傳染性疾病的患者,感控任務非常艱鉅。”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院感辦主任陳祖輝對南都記者回憶。

考慮到當時病房裡已經收治了很多病人,整個醫院不可能做大範圍施工,只能在原有基礎上做一些改造。這項任務落在首批醫療隊的幾位“老隊員”身上——57歲的郭亞兵、51歲何達秋、47歲陳祖輝和46歲劉大鉞。

他們自己充當“包工頭”,找工人把原來用做分區的櫃子搬走,改用彩鋼板做隔斷,根據醫院現有佈局,設計了兩個緩衝區,主要用來給出來的醫護人員脫防護裝備。在緩衝區裝好燈、按好鏡子,“避免摸黑脫防護服,風險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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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改造院區,廣東醫療隊隊員陳祖輝當起“包工頭”。

期間,施工工人一度因為害怕中斷了工程。陳祖輝向工人們保證在防護安全的情況下才施工,好說歹說終於說服工人,這才把分區通道全部改造完成。

“剛來的時候感覺是‘地下室’,後來大家一起努力,好歹也變成了‘三星級賓館’”。一名隊員在內部交流會上開玩笑說。

做好醫院感控佈局,大家稍微鬆了口氣。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感染控制專家劉大鉞說,這是重建漢口醫院醫療秩序的第一步。

第一天上班,很多年輕的廣東醫療隊護士姑娘在路上沉默不語。劉大鉞看得出她們還是很緊張。他看著年輕的後生們一個個穿好防護服,把他們送進隔離病區,對他們說,“我和郭隊在緩衝區吃過盒飯,要出問題也是我先”。對於這支空降的醫療隊來說,院感工作穩定了“軍心”。

在普通病區幹ICU的活兒

廣東醫療隊臨時黨委書記易學峰透露了一個細節,考慮到廣東的防控任務比較重,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原本沒有考慮將廣東納入援助湖北的第一批醫療隊派出省份,是廣東主動申請“成為第一批進駐湖北的醫療隊。廣東派出第一批醫療隊從決定到出發,中間只有兩個小時時間。

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心內科主任醫師陳愛蘭第一次到漢口醫院呼吸6病區報到時,感覺這個地方像是“一根馬上要崩了的弦”。整個病區80個床位,只有6個醫生和15個護士堅守。廣東醫療隊一來,當地醫務人員感覺簡直是“來了救命稻草”。

“在一個比較困難的條件下作戰,很多力量是發揮不出來的。”陳愛蘭同時也是一隊救治專家組組長,她說,隊伍裡有重症醫學專家,熟練掌握呼吸機參數設置,甚至是人工膜肺ECMO的使用,但並沒有這樣的條件。

第一批醫療隊進駐病區工作剛滿兩天,1月28日大年初四,廣東省第二批援助湖北醫療隊又集結出發。第二批隊員來自廣東5個地市的18家醫院,共147人。其中137人被分派到漢口醫院。即使有一隊領頭,二隊領隊、中山六院副院長姚麟仍坦言,出發剛到武漢的狀態,是一種“帶點恐慌的緊張”。

來到武漢前,已經有本地醫護人員感染的消息。姚麟得到的前方消息是,他們要負責漢口醫院呼吸7病區的76張病床。病區大約一半的患者是漢口醫院本院職工,60%的患者是重症。雖然情況稍好於一隊,但不足以讓二隊隊員寬心。在飛往武漢的航班上,姚麟把即將面對的處境告訴了隊員,“大家都沉默了”。下飛機時,姚麟同每一位隊員擊掌。

二隊抵達漢口醫院的第一週,情況依然不容樂觀。有10個患者沒有救過來。還在住院的很多患者告訴醫生,自己寫好了遺書。一些醫護人員的情緒有些波動,感覺自己可以做得更多。“激情受到挫折,也是有創傷的。”多日之後,姚麟在一次廣東醫療隊內部總結會上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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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患去世,廣東醫療隊護士馮學峰站在床邊沉默了好一陣。

“我們其實是在普通病區幹著重症監護室ICU的活兒”。陳愛蘭統計過,截至3月12日,漢口醫院呼吸6病區累計收治184個患者,重症患者比例達到69.02%,累計危重患者佔比12.5%。早期危重症佔比達到20%。但截至3月12日的死亡率是10.87%。這個數字比危重患者佔比小了1.63%,而這正是醫生努力降下來的死亡率。

鍾南山團隊捐100臺製氧機

1月27日這晚,是中山三院兒科重症監護病房(PICU)護士長段孟歧在武漢的第一個夜班。一位正使用面罩吸氧的患者,覺得喘不過氣,陪護的女兒找到段孟歧,想讓她幫忙看看,想調高氧流量。

患者當時的吸氧流量是5L/min,但血氧飽和度僅有85%。段孟歧將流量表旋至最大,流量表的浮標並沒有變化,以為是儀器壞了,換了一個氧流量表還是一樣。

後來,段孟歧才知道,由於患者較多,氧氣使用量激增,氧壓跟不上。這也是為什麼病房裡還有一些患者在使用“炮彈”一樣的吸氧瓶吸氧,這是很多年輕護士只聽說過沒用過的吸氧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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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醫療隊護士李萍到ICU幫一位病人更換氧氣瓶。

“所有醫院的設計都是設定30%左右的患者需要使用氧氣”,陳愛蘭說,但是現在100%的患者都要吸氧。漢口醫院的中心供氧打上去基本上只有三到四升。這不是醫院設備跟不上,即使是在新建的醫院一樣也會面臨供氧不足的問題。

有位患者是86歲的老大爺。陳愛蘭查房時,患者的血氧飽和度只有60%多,他能說話、能吃飯,就是不敢動,因為血氧太低,而氧氣不夠。後來推來了氧氣罐,提高氧流量,老大爺的血氧飽和度達到98%。

對於新冠肺炎的患者,呼吸功能如果得到支持改善,救治的成功率就會大大提升。這也是為什麼臨床醫生如此關注患者的血氧飽和度。看到這個數字經過供氧的改善達到了理想狀態,陳愛蘭說自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喜悅”。

然而,整個醫院一天供應80瓶氧氣罐,還不能滿足臨床用氧。很多患者還在排隊。最早很多倒下的患者,就是因為可能連吸氧的機會都沒有。一個正常人血氧飽和度在97%以上,臨床上呼吸功能正常的患者應當為94%以上,一旦血氧掉到這條及格線以下,就說明呼吸功能出現問題。很多患者早期血氧只有百分之五六十,如果不能及時吸氧,就會呼吸衰竭而死。

“改善氧療是當時降低死亡率的一個最重要措施。”陳愛蘭說。

醫療隊發動資源找了一些家用製氧機。先是中山大學校友會採購15臺製氧機,通過中山三院醫療隊後續梯隊帶到武漢後,連夜送到漢口醫院隔離病房。

2月2日,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廣州呼研院鍾南山院士團隊,也通過廣東省鍾南山醫學基金會捐贈了100臺製氧機給漢口醫院。鍾南山還親自題詞給送貨的快遞公司表示謝意。

陳愛蘭參與的專家組制定了《漢口醫院氧療指引》,在牆氧(中心供氧)、氧氣瓶供養和製氧機供養三種方法中,根據情況選擇兩種,對於無創呼吸機重症患者可以“兩路給氧”,解決基本問題。

什麼有效什麼無效?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病房,廣東醫療隊來到武漢還要面對陌生的疾病。三級防護考驗每個醫護的體力,但要戰勝病毒,還要比拼腦力,這更需要團隊協作,需要一點一點收穫信心。

患者病情危重,醫院物資短缺,醫護人力緊張,陳愛蘭一直在思考,臨床治療患者,到底什麼是有效的,什麼是無效的。

剛進入病區,幾位醫生的感覺一致,患者躺在床上抗生素輸液,幾乎在用同樣的方案治療。“這樣的醫囑可行嗎?”來到武漢第三天,醫療隊就組織了第一次專家組會議。

“抗生素使用可以依照PCT或者白細胞的檢測,一定要評估是否需要用。”陳愛蘭記得那次開會討論的結果:儘可能不用抗生素。如果需要預防感染,只用口服莫西沙星一種抗生素;如果真的需要抗生素,單用靜脈滴注。只有危重患者,才採用抗生素聯合治療。

這麼多抗病毒藥物怎麼選?專家組討論的結果是,抗流感病毒藥物奧司他韋對新冠病毒無效;用於廣譜抗病毒的核苷類藥物利巴韋林靜脈滴注是無效的,有效給藥途徑是肌注或者口服。但是漢口醫院沒有口服劑型的利巴韋林。

阿比多爾、克力芝和利托那韋,“這些藥物漢口醫院沒有,偶爾去外面買一些過來,零零星星的病人用過,似乎感覺有點希望,但也要把握抗病毒治療的時機”,陳愛蘭說,如果是在早期剛發病可能有效果,等到肺都纖維化了,這個時候再吃抗病毒藥物已經沒有什麼效果了。治療瘧疾的老藥磷酸氯喹是“廣東經驗”。但給一部分患者開了磷酸氯喹後,部分患者出現不耐受,不能完成治療。

抗生素和抗病毒治療方案做了調整後,護士團隊的工作量少了2/3。一些免疫丙種球蛋白、胸腺肽也在專家組幾輪討論後,幾乎都被砍掉不用,只有合併細菌感染比較嚴重的患者才會使用。考慮是這些用藥沒有明確的循證醫學證據,使用也會增加護士工作量。

醫學是經驗的科學,面對突發的傳染病,所有醫生都是摸著石頭過河。為了提高成功率,經驗共享是戰場上難能可貴的寶藏。

甘心冒一些風險

“激素治療是最有爭議的,但也是我們最不能缺少的一把斧頭”。3月12日,陳愛蘭在一場廣東醫療隊召開的內部學術討論會上,分享了治療經驗,除了輕症和普通型患者,重症、危重症患者臨床上缺不了激素。但怎麼使用激素才是對患者最好的?專家組討論的結果是“小劑量,短療程”,發揮有利的一面,避免副作用。

漢口醫院涅槃記:50多醫護3院領導感染,廣東醫療隊接管54天

37歲的武漢民警餘銘的治療方案裡就有激素。1月27日,他是廣東醫療隊在漢口醫院收治的第一個患者。為了等一個床位,他在家熬了十天,全身無力,感到窒息,肺都白了,血氧飽和度不到80%,屬於重症。

2月14日,餘銘治癒出院,3月18日,餘銘到醫院複查。CT一層層的掃描結果顯示,像是洪水退去一般,肺部炎症幾乎全都吸收了。

“危重型的患者,能不能超越診療方案去用藥?”為了挽救生命,醫生有時會甘心“冒一些風險”,給一些患者用更大劑量的激素類老藥甲強龍。“要是沒有當時的決策,就沒有這些患者的康復。”陳愛蘭說。

漢口醫院涅槃記:50多醫護3院領導感染,廣東醫療隊接管54天

3月19日,即將交接的漢口醫院呼吸6病區,最後一班南方醫院護士何麗娜和即將出院的病患告別。

37床的患者田阿姨1月26日入院,一度昏迷。情況好轉後,田阿姨躺在床上一個月不敢下地。陳愛蘭去查房,看到她血氧有95%,心率是110。“我一下地,吃個飯心率就130”。作為心內科醫生,陳愛蘭發揮了自己專長,對田阿姨做了心率干預,把她的心率降到了80多。第二天,田阿姨就一個人跑到護士站去了。

“不要忽視心率干預。”陳愛蘭說,增加氧供同時,降低氧耗也很重要。很多康復期的患者,雖然血氧已經維持住,但由於焦慮緊張的情緒,心率下不來,脫不了氧。心率干預是簡單有效看得見的方法。

第二支國家中醫醫療隊隊長、廣東省中醫院副院長“德叔”張忠德也派了3名中醫教授到漢口醫院參與會診。作為西醫,陳愛蘭雖然不懂中醫,但感覺到中醫在患者氣促、便秘症狀的緩解上確實有效果。此外,中醫醫生望聞問切,讓患者心理也受到支持。

“在特殊的戰場上,廣東人創造性地想了很多辦法。”廣東醫療隊臨時黨委書記易學峰說。

(文中患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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