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厄与现实启示

近年来,享有“加拿大文学女王”盛誉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之一。

1985年,她发表了那部震惊文坛的《使女的故事》,令她一举成名的同时,并获提名普罗米修斯奖和星云奖。出版于2009年的《洪水之年》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关注生态环境与人类发展的又一力作。

小说推测了未来世界在全球范围内可能存在的种种冲突,描写的是在未来的某个时代,由于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性索取,最终引发了如同洪水一般的瘟疫,使人类面临灭顶之灾的故事。作者以先知预言的姿态所描绘的世界末日场景具有强烈的人类"启示录”意识。

在《洪水之年》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通过作品所展现的末世场景对人类与其他物种、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反思,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所带来的恶果,反省了深陷于技术革新陷阱中社会的深刻危机,体现了作者对人类命运的忧患意识。

《洪水之年》: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厄与现实启示

一、末世场景中,各具特点的三层空间

《洪水之年》为读者呈现了一份现代版的灾难启示录:一场人为的瘟疫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水席卷了大地,并以此灭绝已经罪孽深重的人类。

这部作品透过两位处于边缘化的女性幸存者“托比”和“伦”的视角,通过交叉叙述的方式,回顾瘟疫前后发生在三层不同空间里的故事。

① 物欲横流的“废市”:民不聊生、反乌托邦的罪恶之城

废市里,黑帮横行霸道,警匪勾结,一幅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的景象。这里是一个典型的践踏人权和自然权的反乌托邦空间,也体现了一个揭示末日降临的启示录特征。

为了谋取利益,受大院操纵的公司警与地方黑帮狼狈为奸,不惜以牺牲市民健康为代价生产销售毒品。 同时,黑帮头目为非作歹,欺压女性,将她们沦为自己泄欲的工具。托比就是其中的一位受害者,稍有反抗,就会遭遇毒打。

压迫中的市民成了社会消费主义驱动下的受害者,他们是大院兜售药物的“免费小白鼠”。商家通过蛊惑市民购买据说能青春焕发的含毒营养丸,让患病的市民不断购买不同的药物以确保其利润源源不断。故事中,托比的母亲因为食用这种所谓的增强营养剂悲惨去世,推销药丸的托比父亲知道药丸的秘密后,因拒绝继续营销而惨遭秘密杀害。

更有甚者,黑帮行凶作恶,并将市民的尸体做成汉堡中的肉馅,对此,收取黑帮贿赂的公司警视而不见。无政府主义政治和以利润为导向的经济拥有体对平民百姓的压迫,使他们陷入了苦难的深渊。废市呈现了一个反乌托邦属性、邪恶的、暴力的空间。

《洪水之年》: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厄与现实启示

② 监管森严的“大院”:理智至上、掌控社会话语权的监狱

如果说侵犯人的生存权和自然权的废市是无序混乱的反乌托邦罪恶之城,那么操纵废市的大院则是一个过于有序、压抑人性的监狱。

大院云集了各类科学精英,追求科技发展却缺乏人性关怀。在为高智商的精英及其家属提供城堡一样舒适生活的同时,大院也是一座划分自我与他者疆界的监狱。野蛮无知的边缘人群只能生活在外面的废市,为防止这些 “危险”的他者威胁到大院的安全,院内采用极度有序的严密警备制度严禁外人进入。

当大院将他者挡在外面的时候,也将自我封闭在监狱之中。大院居民不能出入自由,电话受到监控,所有科学家都像罪犯一样受到严密的监视,以免他们泄露机密影响到公司的利润收益。

尽管科学精英们命如草芥,但他们毫无反抗,如同只会工作的机器,在家中却是情感缺失的丈夫和父亲。

大院中的卢瑟恩因无法忍受丈夫的无视而逃到了伊甸崖,但当她带着女儿回到大院时,丈夫并没有欣喜若狂,他照常继续工作,仿佛根本不知道妻女的失踪。正是在这座冷冰冰的 “监狱”里,人们在高科技产品的堡垒中变得冷酷无情,失去了爱的能力。

大院蔑视自然规律,将生态科技发挥到极致,科学家把人类干细胞和DNA植入动物体内,制造出有记忆力的器官猪、魔发羊、绿毛兔等新物种。这也反映了作者对当前基因技术前景的极大担忧,当这些基因密码被小部分人掌握操纵后,这些不同的基因组合实验会给已有的生态自然环境带来巨大灾难。

③ 自给自足的“伊甸崖”:单一封闭、固步自封、抹杀多元性的乌托邦

虽然由园丁们构建的伊甸崖在行政上属于废市,但它与乌烟瘴气的废市不同,也拒绝大院的管制。与废市与大院相比,伊甸崖是一个充满关爱的空间。

伊甸崖是一片位于屋顶的花园式空间,与天上的“伊甸园”相呼应,思想行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人们被封为“亚当”或“夏娃”。这里的人在亚当夏娃们带领下过着自给自足、极其简朴的生活:种植蔬菜、学习野外生存技能、拒绝高科技产品以及与动物们亲密交流。

实际上,伊甸崖更像一个宗教组织,人们憧憬伊甸园式的美好田园生活而聚集于此。他们接纳和帮助任何需要得到庇护的人,比如拯救了在精神和肉体上饱受折磨的托比,保护那些无法忍受大院的自私和虚伪而逃离的科学精英家属。

托比在伊甸崖不断学习,成了夏娃六号,她不再是废市里任人宰割的弱势个体,她掌管蜜蜂和植物,为他人治病疗伤。在故事结尾,当人类在瘟疫中几乎灭绝,幸存下来的托比与三个歹徒对峙,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另两名幸存者阿曼达和伦,并与她们分享最后剩下的食物。伊甸崖使托比重构了自强自立的自我,她不仅学会自尊自爱,也学会关爱他人,托比的自我成长正是在伊甸崖充满关爱的环境下实现的。

《洪水之年》: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厄与现实启示

二、瘟疫袭来时,三层空间的崩溃势在必然

当瘟疫席卷大地之时,“仿佛乘着翅膀穿越空气而来,如火海般在城市间蔓延,携带病原体的暴众不断扩散,随之扩散的还有恐怖和屠杀。”

幸存下来的三位女性躲藏在室内,室外“完美人类”已经开始新世界的生活,但恐惧依然存在,瘟疫以及像瘟疫般邪恶的人将世界重生的希望笼罩在阴影之下。随着人类私欲的膨胀,种种行为极大地打乱了原本和谐有序的生物链,破坏了生态平衡,引发了自然界的骚乱,三层空间的崩溃也随之而来。

① 废市的恶化与毁灭

废市是一个扼杀人类情感的空间,导致了人与人的关系断裂,人与自然的关系扭曲,人与自我的关系错位,割断了人对空间的依恋感。结果就是充满无根感的人们无法呵护自己的居住环境,导致社会生存空间的进一步恶化。

在金钱至上的公司体制中,人们对物质利益趋之若鹜,他们将稀有动物的皮毛当做炫富资本,从濒临灭绝动物的交易中获取高昂利润。为了延年益寿,居民们麻醉自己的内心,寄希望于带有病毒的营养剂,而对于难民则熟视无睹,阻隔于高墙之外。

在我看来,废市的人们具有严重的身份危机:一方面,他们是空间的受害者,民不聊生的废市无法让他们产生依恋;另一方面,他们又是空间的接受者,拒绝改变现状,一位追逐个人利益。他们的过去无法给予可追溯的历史记忆,他们的现在与他人隔绝、与自我错位,而他们的未来也只能卷入灾难的无边黑暗中。

② 大院的狭隘与瓦解

在《洪水之年》中,大院是社会统治阶层的唯一真实空间,为了保证自己空间内的舒适生活,大院不惜牺牲其他空间的利益。正是由于它的狭隘与非正义,最终导致三层空间的最终崩溃。

大院不光操纵雇佣公司警管理废市,还将诱惑渗透进伊甸崖,用金钱引诱个别伊甸崖居民帮大院种植毒品贩卖给废市居民。在生态环境上,大院科技精英与商人致力于毁灭旧有的自然物种,将废市当做实验垃圾场,利用基因技术创造出绿毛兔、器官猪等千奇百怪的物种并散养于废市,导致废市的生态环境系统不断恶化。

由此可见,大院的做法违背了自然规律,是对生态环境系统的暴力行为。人类对自然万物的肆意妄为,是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分不开的。在人类中心主义看来,人类是宇宙的中心,自然界的其他生物都是为了人类的生存而生存,所以人类统治自然、征服自然乃理所当然。

大院的科学家格伦还试图创造“完美人类”,他充当上帝的角色,将幸福基因植入“完美人类”体内,这种新人类温顺柔美、没有欲望和仇恨。但这种理想构建背后隐藏着不惜以牺牲整个人类为代价的血腥,极大反映了人类冒充上帝的傲慢,最终导致大院本身的毁灭。作者通过文字表达批判了人类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态。

③ 伊甸崖的封闭与崩溃

伊甸崖的园丁们想构建一种理想的田园式乌托邦,但是这种单一封闭的空间,与相互渗透、多元共存的健康空间不同,只能带给人们一种虚幻的地方意识,并不能激发人们产生强烈的保护家园的“归属感”。

首先,园丁们构建理想“伊甸园”的过程就是扼杀多元化的过程。虽然宣扬人类要拥抱和爱护不同形式的生命,但本质上抗拒文化的多元性,比如这里的人们只能穿统一的服装以掩饰自己对美的追求和个性的展示。

正如托比所言,这里是个“无聊沉闷、幽闭窒息”的空间,人们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相互戒备,人与人之间无法建立沟通交流的纽带关系。于是,在瘟疫中,伊甸崖并没能像诺亚方舟一样载上所有物种走向多元世界的再生,而是脆弱得不战而溃。

其次,伊甸崖切断了自身与其他空间的联系,不去主动解决已发生的生态社会问题,而是选择逃避现实。过于美好的田园生活无法保证人们具有百毒不侵的思想,相反,单纯的成员更容易受到邪恶的诱惑,比如孩子们偷偷遛到废市捡垃圾桶里的酒喝下。

园丁们认为高端技术是罪恶的根源,所以只有最高级别的亚当和夏娃才偶尔有机会使用电脑。伊甸崖固守传统文化,完全排斥外界文化的弊端就是难以与时俱进,这种几乎完全排斥技术世界的做法让伊甸崖无以抵抗外界的邪恶势力。正是其所宣扬的单一文化理念无以帮助居民正确看待复杂的多元世界,并缺乏与外界的有效沟通,导致这个看似美好的空间崩溃瓦解。

《洪水之年》: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厄与现实启示

三、文学作品的警示,促进我们对科技盲目发展的反思

在《洪水之年》中,对科技的盲目追求使人类丧失了基本理性和自然伦理,作者运用突袭的“瘟疫”这一意象来表明惩罚人类的正是人类自己。

人们一边肆无忌惮地消费着地球资源,服装工厂以濒临绝种的动物皮毛做布料,美食店以珍稀动物的躯体作为烹饪材料,每天都有物种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人们只能在历史档案里看到它们的影迹。

另一边,高科技精英们陶醉于科技的创造力量,设想自己可以超越“上帝”。他们改变细胞结构,按照自己的意愿创造出完美的新人类。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人类发展的极限状态:人类不仅改变了世界的进程,制造各种生化动物,还肆意选择人的构成。

这些行为早已违背了人的基本伦理,人类如愿以偿地拥有了高科技知识,现在却在为这种拥有付出代价,越努力越堕落,越堕落越深陷。

现代科技的无序发展不仅侵害了动物的生存,而且对人类自身的生存也产生了威胁,但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责任推给技术,生态学家、教育学者康芒纳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过:

如果现代技术在生态上的失败是因为它在完成既定目标上成功的话,那么错误就在于其既定的目标上。

科学本身是中性的,高科技也仅仅是一种工具,关键还是在于人类能否妥善利用。有时,人类的不幸恰恰是在于不断膨胀的能力,这甚至成为了人类悲剧的起源。

因为,如果这种能力不但没有受到理性的约束,还变得极不负责任,那么很有可能,我们将为征服大自然而付出埋葬自己的最终代价。

虽然,是劳动促成了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后的本质区别,人类通过劳动改变了自然界,使其为我们的目的服务。但是人类的力量不是体现在我们可以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为所欲为地违背自然规律,而是我们对自然界的全部支配力量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更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

随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社会财富的快速增长,一部分人盲目追求物质享受,推崇奢侈品消费,全然不顾这类商品对大自然的伤害和对资源的浪费。这种盛行一时的物质消费主义生活观,反映出人们内心世界的迷茫与空虚,这种缺失靠物质高消费是无法弥补的。

判断现代社会人类文明的尺度,不是看对物质的占有量,而是看是否拥有高质量的精神生活,这一观点对于当前逐步富裕起来的中国社会,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洪水之年》:现代文明的精神困厄与现实启示

结语

《洪水之年》是一部能激发人们深刻反思的勇敢的小说,也是一部令人不忍释卷的文学作品。 阿特伍德展现了行进过程中的人类既渴望突破极限的狂妄,又对那些现代社会中已经觉醒的力量寄托着拯救的希望。

这部文学作品警醒着我们:人类必须反思并改善这种单纯追求经济效益的发展模式,回归尊重自然的发展轨道中,在生态界可承受的范围内实行可持续发展,这不仅是在挽救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生态环境,也是在救赎人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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