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不足以讓你認識這樣的沈從文......


沈從文,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寫出純真美好的《邊城》故事的人,這樣的風格也延續到了他的學生汪曾祺那裡。我見過的是他老年時的樣子,儒雅慈祥,與《邊城》傳達出來的美是相符的。


《邊城》不足以讓你認識這樣的沈從文......


我想,身處江南水鄉,孕育著一種天然的靈氣,和女子一樣,帶給男兒的也應是一種溫和吧。沈從文筆下的故事,也多來自於水鄉,吊腳樓裡的男男女女。
這是我對他的印象,一汪氤氳著霧氣的水面,只偶有微風拂過的褶皺,卻不會掀起千層浪來。
在一次蔣勳的課裡,講到了沈從文。他小學畢業,又去當小兵,沒什麼文化,後來竟然做了大學教授,他是那個年代裡作家中的特例。又講到他為了看人間和自然,常常逃學的趣聞,我又不禁對這個儒雅書生產生了好奇和新的認識:他哪裡是一個溫柔如水的書生啊,這不是踏著泥土,長在人間的漢子嗎!不止如此,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裡,他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孩童,可以不畏生死,身上別把刀子,就一頭扎到人間裡翻騰,見過那麼多黑色,卻依舊沒有喪失那種悲天憫人的情懷,簡單淳樸的善良,又多麼難能可貴呢。
他的故事,由他寫進了這一本只有一百來頁的小書裡,卻讓我讀到了一種深厚的人生——《從文自傳》


《邊城》不足以讓你認識這樣的沈從文......


一、愛上逃學的少年時代


從小,他便皮實,那現在的一個字眼就是“作”。家長和老師拿他沒辦法,小小的他,像一個看透世事的大人,沒有怕的,擱哪都能活。
六歲時,他和兩歲的弟弟起了疹子,正值六月,天氣炎熱,他們一躺下就咳嗽,別人來抱渾身又難受。家人無策,他看到院中廊下已經備好了兩具小棺材。幸運的是,他們最終逃出了鬼門關,兩個人脫胎換骨。弟弟壯碩如牛,他也一改肥胖的體質。
六歲已經上了私塾,記憶力特別好,看過兩三遍就能背誦文章,換了幾個老師。他開始覺得學校裡的這本小書不夠填補他的內心,太沒趣了。他渴望走到更廣闊的天地裡,去求知。於是他愛上了逃學。
他那個軍官迷的爸爸氣壞了,威脅他說再逃學就砍掉他的手指,然而並不會嚇到沈從文。
他把書籃子丟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土地廟,然後就大搖大擺地到街上溜達。看人下棋,打拳,罵架,磨針,納鞋底,刮頭,染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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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喜歡游泳。而私塾怕學生游泳有生命危險,於是在他們的手心用硃筆寫一個大字,然而沈從文在他表哥的帶領下,每次下水就把寫了字的手舉高,身子泡在水裡也能玩半天。
而若被私塾先生或者家長們發現逃學的事兒,於是他被罰站,而他還要感謝這樣的罰站,因為這讓他有了想象的機會。“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


他把逃學看到的世界,形容為一本大大的書,在這裡他學到了更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
相比書本,他更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騾子推磨時要遮上雙眼?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
他也從而學會了如何殺牛的技巧,學會了鍛造鐵器的秩序,能聞得出死蛇的味道,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澆了以後放出的氣味,蝙蝠的聲音……
天地間,彷彿走來一個小小的人,無拘無束,不為形役,而他的周圍,我盡看到了滿眼的孤寂,混沌,淒涼。他那時的內心不該是無助的嗎?而他卻彷彿也是神靈的孩子,有一顆清澈和勇敢的心。
你看,他走過刑場,竟也不怕。還要走到被野狗拖屍到的小溪邊去,看看那個糜碎的屍體,再用一塊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用木棍戳戳還會不會動……
那個年代裡,生命在人們眼裡如同草芥,死亡好像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輕描淡寫,不帶一滴眼淚。這也影響著沈從文,讓他的心能夠容納更多的蒼涼。


二、遊蕩五年的當兵日子


沈從文的祖父是家族裡比較了不起的軍官,一直想在後輩中再拔起一個將軍,他的父親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官。
加之那時動盪的年代,清末民初,到處都是戰爭,都是兵,對於沈從文這樣一個毛頭小子,他什麼都願意一闖。而在他生長那個地方,當兵不是恥辱,甚至可以說是年輕人的唯一出路。
他對於當兵這件事,說得很輕巧。
“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日益放肆,母親正想不出處置我的方法,因此一來,將軍後人就決定去作兵役的候補者了。”
當兵,一來可以分口糧,二來總比在外邊撒野好。
十四歲,他孤身一人坐在一條全是陌生人的船上,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是對於離家他卻是感到無量快樂。


《邊城》不足以讓你認識這樣的沈從文......


他獨自憂愁著:一會到哪裡吃飯?晚上到哪裡睡覺?
夜晚,做飯的聲音乒乓響起,他卻坐在河邊大石頭上發愁,揉著磨壞的腳。這時,有人把他帶到了住的地方,又碰見了熟人,吃了飯,他不一會兒就融入進去了,晚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他的身體,大抵是一個對世界的窺探器,只用來觀照世界,卻不會把糟的,渾噩的,流進身體裡來。他深知日子的苦澀,卻也視為一種常理。
在軍隊,他們每天幾乎都在跑步,唱軍歌,日子簡單。
“每個人皆結實單純,吃粗糲陳久的米飯,卻在一種沉默中活著下來。”
他依舊在渴望著走到大千世界裡去,翻一翻那本大書。他因為曾經在技術班學習過,當了班長,能夠自由出入。他便到街上溜達。“街上觸目皆十分新奇,我能蹲到那裡看小半天。”
街頭有一家湯圓鋪子,他們營長也愛去。見到營長的士兵,立馬放下碗筷,站起身來向他敬禮,而經常與他碰頭的就是沈從文。
由於貪玩,好奇,沈從文的交際很棒。他很快認識了馬伕,跟著他去放馬,在草地上曬太陽,趴在城牆看學生踢球;他又認識了三個小號兵,每天必到城牆上吹號,沈從文不會吹號,就打鼓。


後來,軍隊遷移,他們先後去了清鄉,懷化等地。
一路上,開闊了他的眼界。殺人的場面,已經是一種常態,很多官員甚至為了討好上面,隨便拉幾人殺掉,像一場表演。有錢的可以取保放人,沒錢的只有等著收屍了。沈從文在清鄉,幾乎天天就看官員們捉人殺人。
在這裡,常見兩人因仇決鬥,用刀互砍,直到一方倒下去。
一次也是路上,經過一個古寺院。他看見,“鍋井似的圓坑裡,人骨凌亂,有些腕骨上還套著麻花紋銀鐲子,也無誰人取它動它。聽寺僧說,是上年鬧神兵,一個城子的人都死盡了,半年後把骨頭收來,隔三年再焚化。”
蔣勳說他最大的悲哀就是讀懂了沈從文。在沈從文的文字裡,你看到的只是現象,如此平和的口吻,敘述出來,就像在寫一棵樹一樣自然,而看文字的我們彷彿被一根根無形的針刺得肉疼,這種疼不是沈從文直接帶給我們的,是透過他的文字,我們自行感受到的,更加的刺骨,冰冷。
他在軍隊,成了一個小精明。因為會燉好吃的狗肉,軍官們樂意吃,他基本每五天燉一次。他得到了官人的喜愛,從事文職,又憑藉這種本領拿了更高點的薪酬。

在五四運動浪潮湧起的,他漸漸受到了感染,心生嚮往。即便是在底層摸爬滾打的人兒,他也更加明白民主自由意味著什麼。在黑暗裡流浪的人,都不曾泯滅那可貴的精神,可見他好似一株蓮,出淤泥而不染。他保持了自己精神的純潔。
四天,在床頭,水邊,山頭,廚房,馬房,他痴想了四天:儘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壓上去,賭一注看看。
他把想法和上司說了,上司竟說:你到那兒去看看,能進什麼學校,一年兩年可以畢業,這裡給你寄錢來,情形不合,你想回來,這裡仍有你吃飯的地方。
他領了二十七塊錢,提著行李,踏上了北漂的路。
用他的話說: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法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三、窮困潦倒的北漂生活


他剛到北京的時候,身上的錢已經花的差不多了,同行的還有一個朋友。他們住最便宜的旅館,為了考學,去找大學,參加各種考試,每日往返路上就吃烤餅。後來,朋友堅持不住了,回了家鄉。


沒有了可以說話的人。沈從文聽著不和諧的機車聲鳴,總會想起家鄉的雞鳴,愈發地難受,夜晚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十分寂寞。
他本想著投奔考上了清華的姐夫,然而姐夫一家也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曾經他在軍隊的上司因為湘西局勢變化,承諾給他的經費也中斷了,他的日子一下子窘迫得捉襟見肘。加之考了很多試都失敗了,轉而他開始嘗試寫文。
他的日子投入到了日夜寫文,投稿的循環之中。而北京並不接納他,連出版社的門房也欺負他,領取四塊錢的稿費,也要分給門房三四毛。
他投的稿,太多石沉大海。光是《晨報副刊》的編輯就收到了他一大摞,並說“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然後揉成一團,丟進紙簍裡。
沈從文曾回憶說:


“第一回在《晨報週刊》發表的小文,共得七毛多錢,約合五毛錢一千字,卻使我十分興奮,因為證明這方面有了生活出路。事實上是白日做夢,大部分投稿還是如石沉大海。因此好些回在前門大街或打磨廠、天橋一帶,我都跟過一個不知名的什麼部隊招兵委員拿著那面小小白旗後邊走了一陣,心中旋起一種十分悲痛複雜的感情,又終於下決心離開了。沒有被誘騙成為直、奉軍閥的炮灰,只是始終不忘記來到北京的原因,是受五四運動文學革命影響離開軍隊的。


在生活上經常空著肚子情形下,對自己進行的思想鬥爭,心情是相當沉重的。但是再困難也並沒有把我難倒,我還是堅持下來。”


他到處打工,去北大旁聽。有時一天吃一個饅頭,困了用冷水洗臉。受的苦終是沒有白費。
他曾給作家們寫信求助,等來了賞識他的郁達夫,算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小貴人。一次郁達夫去看望他的時候,那是一個冬天,屋內沒有爐火,沒有棉被,他用凍得發抖的手堅持寫作。本來也並不富裕的郁達夫,走的時候留給了他一些錢。
在那一封著名的郁達夫寫給沈從文的回信中,郁達夫沒有給沈從文多大的鼓勵,反而從一個大學教授的角度告知他在北京求學是件不能再愚蠢的事情了。並建議他回家鄉去,再不濟去做賊,有牢房可以住,有牢飯可以吃。


《邊城》不足以讓你認識這樣的沈從文......

郁達夫


而沈從文和別人不一樣,他是熬過苦,才奔著這看似虛空的光來的,他不能再回到那屍橫遍野的現實裡去了。
他的第一篇散文《遙夜》以筆名休芸芸發表在了《晨報副刊》上。為他贏取了一份香山慈幼院圖書館辦事員的工作,月薪20元。
後來他的稿子漸漸發表得多了,有了名氣,認識了不少作家。又當上了《大公報》的主編。北京才開始接納了他。
沈從文是一個幸運兒,他遇見了欣賞他的徐志摩,不介意他小學文憑卻給他教師職位的胡適,他鍥而不捨地追到了名門閨秀張兆和。
有這樣一幕,當他第一次走上講臺的時候,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直接把自己寫在筆記本上的提綱寫在了黑板上,又拿起粉筆在黑板寫了這樣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後來學生當作笑料告知到了校長鬍適那裡,胡適笑著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結語:


沈從文的一生是一種自我修煉,他在不斷地尋找一種生命的光。他的路是一條逆行的路,這讓我想到了陳忠實《白鹿原》裡的黑娃,是一個在現實裡經歷了一切又重回課堂的人。他可能也沒有想到,曾經逃學的他,有一天多麼渴望進到大學的課堂裡呢。他的眼裡見過黑,他更深知這黑不能困住他一輩子,他要走到光明裡去。是這樣的勁兒,讓一個身無長物,被嘲笑,被排擠的鄉下毛頭小子,一路熬出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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