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中的小人故事

中国古籍中的小人故事

译成英国女作家玛丽·诺顿的《借东西的小人》之后,不由得对小人的故事产生兴趣。

小精灵和小侏儒(矮人)之类的小人故事,在各国民间均有流传,其中多半是短篇,如《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大拇指汤姆》。后来,外国作家开始有意地创作长篇小人故事,其中篇幅最长的大概是拉格洛芙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英国作家似乎对小人故事情有独衷。发表于1762年的《格列佛游记》,其中带有“小人国”故事;《水孩子》中的汤姆,也曾变成一个小人;《阿丽思漫游奇境》中的那个小女孩,凭着神奇药水和蘑菇,也可以让自己变小(或变大);《魔戒》序曲中的提到的霍比特人,也都是小人。

《借东西的小人》中提到的自然也是小人,但此书与大多数小人故事不一样,写作视角植根于现实,书中没有任何魔幻情节,也不是象《格列佛游记》那样,寓故事于政治讽刺。书中唯一怪诞的地方是:那些小人为什么会变小?“他们是渐渐被大人吓小的”——书中这样解释。假如你不相信这个解释,我完全可以断定,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那些“借东西的小人”。

中国的小人故事又在哪里呢?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些民间故事和短篇童话。在中国的古籍里,却能找到一些小人故事,尽管它们多半支离破碎,只能算是小故事。

1906年,在译成《海外轩渠录》(即《格列佛游记》)后,林纾也曾对中国古籍中的小人故事产生兴趣,他在该书序言中写道:

“余粗有知觉时,即闻长老言,人之至小者,无若焦侥国民,最长者,无如巨无霸,则受而识之。稍长,读《列子》,乃知东北极有人,名曰竫,九寸。郭璞图赞:‘焦侥极么,竫人惟小,’其证也。《洞冥记》:‘末多国,人长四寸。’《独异记》:‘李子昂长七寸。’《广志》:‘东方有小人,如蝼蛄,撮之满手,得二十枚。’则较焦侥小而又小矣。”

可惜,林纾仅仅列举这么几条,然后就忙着大发议论了。那么我自己去找。

《尚书·周书·无逸》中曾经提到“小人”:“周公曰:呜呼!……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据说这里的“小人”一词,意为“老百姓”,但前面既然带个“小”字,总该有些轻蔑的意思,如同上海人口中的“小赤佬”那样。

《易经》中曾多次提到“小人”,可多半是“小人勿用”、“小人弗克”、“小人否”之类的恶言恶语,虽然由此可以考证,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喜欢在暗地里咒骂政敌,但这些内容终究与这篇文字的主旨没多大关系,还是趁早把眼光转向别处为妙。

最能激发我想象力的中国古代小人故事,藏在《庄子》里面: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有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君曰:“噫!其虚言与?”(《庄子·则阳第二十五》,《庄子今注今译》P677,陈鼓应注译,中华书局1983年初版)

这个故事虽然短,但越想越奇妙。蜗牛左角的触国人和蜗牛右角的蛮国人,不就等于两个小人国吗?他们所争的究竟是多大地方,以至于“伏尸数万”呢?在做会计的那些年,我总会想到这个故事。

《山海经》中有四条关于小人的记载:

周饶国在其东,其为人短小,冠带。一曰焦侥国在三首东。郭璞云:“其人长三尺,穴居,能为机巧,有五谷也。”(《山海经·海外南经》,袁珂《山海经校注》P200,上古1980年初版,下同)

有小人国,名靖人。(《山海经·大荒东经》,P342)

有小人,名曰焦侥之国,几姓,嘉谷是食。(《山海经·大荒南经》,P376)

有小人名曰菌人。(《山海经·大荒南经》,P384)

袁珂注云,“‘周饶’、‘焦侥’,并‘侏儒’之声转。侏儒,短小人;周饶国、焦侥国,即所谓小人国也。……疑‘菌人’、‘靖人’亦均‘侏儒’之音转。……郝懿行云:‘说文(十)云:‘靖,细貌。’盖细小之义,故小人名靖人也。《淮南子》作竫人,《列子》作诤人,并古字通用。”

在《山海经》注释中,袁先生还搜集了多条古籍中的小人故事,今将其转录如下:

1.“焦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国语·鲁语》)

2.“小人国在大秦南,人纔三尺,其耕稼之时,惧鹤所食,大秦卫助之,即焦侥国,其人穴居也。”(《史记·大宛列传》正义引《括地志》)

3.“焦侥国人长尺六寸,迎风则偃,背风则伏,眉目具足,但野宿。一曰,焦侥长三尺,其国草木夏死而冬生,去九疑三万里。”(《法苑珠林》卷八引《外国图》)

4.“西海之外有鹄国焉,男女皆长七寸,为人自然有礼,好经纶拜跪,其人皆寿三百岁。其行如飞,日行千里,百物不敢犯之,惟畏海鹄,遇辄吞之,亦寿三百岁。此人在鹄腹中不死,而鹄一举千里。”(《神异经·西荒经》)

5.“西北荒中有小人,长一分,其君朱衣玄冠,乘辂车马,引为威仪。居人遇其乘车,抓而食之,其味辛,终年不为物所咋,并识万物名字。又杀腹中三虫,三虫死,便可食仙药也。”(《神异经·西北荒经》)

6.“齐桓公猎,得一鸣鹄,宰之,嗉中得一人,长三寸三分,着白圭之袍,带剑持车(按渊鉴类函人部十五引作“刀”,作“刀”是也),骂詈瞋目。后又得一折齿,方圆三尺。问群臣曰:‘天下有此及小儿否?’陈章答曰:‘昔秦胡充(渊鉴类函引作“克”)一举渡海,与齐鲁交战,折伤版齿;昔李子敖于鸣鹄嗉中游,长三寸三分。’”(《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八引《博物志》逸文)

7.“行山中见小人乘车马,长七八寸,捉取服之,即仙矣。”(《抱朴子·仙药篇》)

8.“大食王国,在西海中。有一方石,石上多树干,赤叶青枝。上总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头着树枝。使摘一枝,小儿便死。”此即西游记五庄观人参果(第二十四、二十五回)之所本,亦仙药也。(《述异记》)

9.“东郡送短人,长七寸,名曰巨灵。”(《汉武故事》)

10.“勒毕国人长三寸,有翼,善戏笑言语。”(《洞冥记》)

11.“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列子·汤问篇》)

先更正《山海经校注》中的一处错误。在谈到《神异经·西北荒经》中的小人故事时,袁先生注云:“按太平广记四二八引博物志逸文亦有之,文亦悉同”。查《太平广记》,此故事名为《西北荒小人》,出《太平广记》卷四八二(蛮夷三),而非“四二八”。这个小错误当然微不足道,但由此可以打破正版书无错字的神话——正版书中的错字当然少,但绝非没有,哪个社都不敢说它出版的图书中毫无错字。

从《山海经》正文和袁先生征引的这11条记录中,可以看到一些小人故事的雏形及部分古人对小人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小人的特征是矮小(长三尺或几寸不等),喜欢住在洞穴、野外等偏远之地,有的小人能说善骂,有的小人“善戏笑言语”,有的小人比较长寿(三百岁),有的小人可当仙药使用,有如《西游记》中的人参果(或者说《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桃中小孩),他们的天敌是鹤或海鹄,但“在鹄腹中不死”,可以让“鹄一举千里”,“寿三百岁”。他们爱吃“嘉谷”,能够“耕稼”,还可以制造工具(能为机巧),与《借东西的小人》中的那些“借用者”完全不同,虽然后者在借用东西时也很勤劳。

《汉武故事》和《神异经》中都曾提到小人故事。

在《汉武故事》中,作者把小人和东方朔连在一起,后人又把这个偷桃故事分派给孙悟空:

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巨灵,汝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上大惊,始知朔非世中人。短人谓上曰:“王母使者来,陛下求道之法:唯有清净,不宜躁扰。复五年,与帝会。”言终不见。(据鲁迅辑录《汉武故事》)

《神异经》中的小人故事,内容基本如袁先生在《山海经校注》中提到的那两条,它们也曾被《太平御览》《初学记》《艺文类聚》《南村辍耕录》等多种古籍引用,各书内容稍有出入,如有的书把“鹄国”称为“鹤国”。《独异志》卷上第42条引用过一条据“惟畏海鹄”事演化的小故事,《山海经校注》中没有提到(林纾《海外轩渠录》序曾提及):

“《神异经》有李子昂,长七寸,日行千里;一旦被海鹄所吞,居鹄腹中,三年不死。”

《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八十中的《鹤民》故事,则是《神异经》中鹄国故事的补充和完善:

“西北海戌亥之地,有鹤民国。人长三寸,日行千里,而步疾如飞,每为海鹤所吞。其人亦有君子小人。如君子,性能机巧,每为鹤患。常刻木为己状,或数百,聚于荒野水际,以为小人,吞之而有患。凡百千度,后见真者过去,亦不能食。人多在山涧溪岸之旁,穿穴为国,或三十步五十步为一国,如此不啻千万。春夏则食路草实,秋冬食草根,值暑则裸形,遇寒则编细草为衣。亦解服气。(出《穷神秘苑》)”

这个故事认为小人中的君子能用木头刻出大量自己的雕像,借以算计那些嘴馋的海鹤,想象力很奇特。不过,故事中的小人既能“穿穴为国”,却懒得或者说不会种植庄稼(春夏则食路草实,秋冬食草根),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另,《通典》卷一百九十三·边防九中也有一则小人故事,内容与《史记·大宛列传》正义引《括地志》相仿,但末尾多了半句“小人竭其珍以酬报”,看起来更有人情味:“小人,在大秦之南。躯才三尺,其耕稼之时,惧鹤所食,大秦每卫助之,小人竭其珍以酬报。”

《拾遗记·员峤山》中也有一条关于小人的记载:“南有移池国,人长三尺,寿万岁。”

《抱朴子内篇》卷十《明本》中曾提到“焦侥”的典故:“夫侏儒之手,不足以倾嵩华;焦侥之胫,不足以测沧海”。注云:焦侥亦作僬侥。《山海经·大荒南经》云:有小人名曰焦侥之国。《列子·汤问篇》: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

自唐宋以来,古籍中的小人故事虽然内容渐渐充实,大体却还是两类,即一是把小人看作不同于普通人的神怪鬼等,一是干脆把小人看作人形仙药。

在《太平广记》中,除前引诸故事外,还有把小人写做勾魂妖怪的,如卷第三百六十一、妖怪三中的《元邃》:

“永淳初,同州司功元邃,其母白日在堂坐,忽见屏外有小人骑小马入来,人长二三尺,马亦相称,衣甲具装,光彩辉日,于庭内巡墙驰走,良久方灭。此后每常欲自杀,合家守之,经年稍怠。母夜卧,以衣置被中自代,便即走出。侍者觉之,分觅,以投于井,比及出之,殆亦绝矣。(出《广古今五行记》)”

《聊斋志异·耳中人》即继承了这种说法:

“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甚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有趣的是,在《聊斋志异·小人》中,蒲松龄曾试图对小人现象进行“科学解释”:

“康熙间有术人携一榼,榼藏小人长尺许。投一钱,则启榼令出,唱曲而退。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细审小人出处。初不敢言,固诘之,方自述其乡族。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四体暴缩,彼遂携之,以为戏具。宰怒,杖杀术人。”

在《子不语》等清人笔记中,小人常被描写为鬼怪。《清稗类钞》和《广东新语》中的小人故事却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清稗类钞·音乐类》中有一条《心头小人唱曲》,把小人写成歌唱家:

“安邱贡士张某寝疾,卧于床,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优状,而唱昆曲,音清彻,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同。所唱节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毕,吟诗而没。……”

《广东新语》中的《黑人》一条,居然写到白种小人,会说话,不能耕种,让我联想到《借东西的小人》:

“又红毛舶至,常以白小子赠人,长仅尺许,面与手足皆如玉雪,独发绀耳。见人辄能脱帽跪拜,语甚细,咿嘤不可辨,云小人之国所产,男女皆然,不能耕种,有自然粉豆取食可以饱云。”

《抱朴子内篇》卷十一《仙药》云:“行山中,见小人乘车马,长七八寸者,肉芝也,捉取服之即仙矣。”(《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一十三《小人芝》曾引此条,文字大致相同。)

《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八十三、蛮夷四中也有类似故事,但更有血腥味:

“既而又行,经小人国,其人裸形,小如五六岁儿。船人食尽,遂相率寻其巢穴。俄顷,果见捕得三四十枚以归,烹而充食。……(出《岭表录异》)”

这一派的说法给后人带来许多想象,民间流传的人参和何首乌成精的故事,大约即由此而来。《蜀山剑侠传》第十六回中提到的一尺多长的“小马”即“肉芝”,该书第十七回中说:

“……那天被我追逐的小人小马,名叫肉芝。平常人若吃了,可以脱骨换胎,多活好几百年;有根行的人吃了,便可少费几百年修炼苦功。……那肉芝原是雌雄两个:雄的年代较久,业已变化成人;雌的只能变马。”

这些说法,当然也是由《抱朴子内篇》中的“肉芝”故事演化而来。

中国古籍中的小人故事,此外不知还有多少,限于资料和精力,目前仅仅能举出这些。(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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