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先生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肅肅兔罝，施於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肅肅兔罝，施於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1
像一隻捕捉野兔的密網，堅牢地釘著木樁。那個雄赳赳的武士，是公侯得力的干將。
像一隻捕捉野兔的大網，安札在出沒的要道上。那個雄赳赳的衛士，是公侯左右的臂膀。
像一隻捕捉野兔的鐵網，攔截在山林的中央。那個雄赳赳的武夫，是公侯忠誠的心腹。
2
本篇寫什麼呢？兔罝嗎？兔罝只是捕捉野兔的網而已，故朱熹說“肅肅兔罝”在三章裡都是“興也”。然而，按本篇每章四句，寫兔罝就佔了兩句，即一半；而後半第三句“赳赳武夫”均與第一句“肅肅兔罝”句式一樣，可見兔罝應該是“比也”，即以“肅肅兔罝”比喻“赳赳武夫”。再看後邊的“武夫”如何“赳赳”，又如何是公侯的“干城”、“好仇”、“腹心”，都沒有具體的內容，而是從前邊的“椓之丁丁”、“施於中逵”、“施於中林”裡比喻而得之，可見兔罝的“比也”更是顯然。
這樣，“赳赳武夫”便成了本篇的核心，也就是表現的重心。武夫，羽林衛士也。本篇原來是以堅實的兔罝為喻，讚美武夫“赳赳”而“英姿偉抱，奇傑魁梧”。
難道“罝兔野人”也值得“詩人詠之”？以往的解詩者不解。並且，武夫“赳赳”，還是公侯的“干城”、“好仇”，甚至“腹心”，以往的解詩者更是不解，以致做出種種不著邊際的附會。其實，為什麼不能讚美“罝兔野人”——“赳赳武夫”呢？這正是本篇的關鍵所在。
其實《詩經》多有徵夫的怨歌。最著名的如《擊鼓》，怨“不以我歸，憂心有忡”；《君子于役》怨“不知其期”；《采薇》更是極寫戰事不絕，“載渴載飢”；《小雅》的征夫怨歌還有《杕杜》、《鴻雁》、《綿蠻》、《漸漸之石》、《何草不黃》等。特別是《何草不黃》，簡直是征夫的痛苦呼號：“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哪根草兒不枯萎？哪個征夫不是單身漢？悲哀這些征夫啊，唯獨我們不是人！）
可是，《兔罝》卻不但絕無哀怨之聲，“赳赳武夫”還備受讚美，武夫似乎也甘為公侯的“干城”、“好仇”和“腹心”了。
精神分析在分析“群體心理”的時候，認為“在一支軍隊裡……它們的成員都具有一個共同的、有效力的錯覺，即認為他們有一個頭領”，這就是司令官。而“司令官是一個慈父，他平等地愛每一個士兵，由於這一原因，他們互相之間成為志同道合的戰友”[1]。昂揚在《兔罝》詩裡和“赳赳武夫”心裡的豈不就是這種“頭領意識”和“慈父心理”嗎？所以武夫一心忠誠，成了干將，成了臂膀，成了心腹，就像“肅肅兔罝”一樣。
3
可是《兔罝》並不是武夫的視覺和語氣，雖是另一個詩人的讚美，卻也可以讀出公侯的得意之情。“公侯好仇”可不是別人能夠定論的，尤其是“公侯腹心”，公侯自己不把誰當做心腹，別人更無法猜度。所以，分別寫在本詩的三個尾句，更多表現了公侯對武夫的稱許和欣慰。
精神分析在談到軍隊的士兵把司令官當做父親的錯覺心理的同時，還分析就像基督愛他的信徒一樣，軍隊的司令也有對於下屬的愛。這是“一種非性慾的愛，一種在共同工作中產生出來並得到昇華的同性之愛”。愛便這樣“代表了人們與他人情感聯繫的唯一方式”[2]。同樣，《兔罝》對於“赳赳武夫”的稱許，也就包括了公侯的愛。
公侯對於武夫的愛，卻被現代有人解讀為“爪牙”、“鷹犬”的關係，這顯然是從階級鬥爭意識形態的公式裡套出來的。從《兔罝》詩裡看，絲毫沒有壓迫人民、窮兵黷武的描述，更沒有同流合汙的內容，因而所謂“爪牙”等說，與歷代經學家的解讀同樣都是武斷和附會。
另外，方玉潤從武夫與公侯的親密關係中還看出了“屠販者氣宇亦異，知為天子所在，而嘆其從龍者之眾也”，並可以看出“人人皆英雄”也，“亦以為王氣鍾靈特盛乎此耳”[3]。這顯然又把官兵之愛放大了，本詩似乎承載不了。
4
總之，《兔罝》寫的是什麼就是什麼，不應貶低，也不必拔高。它對於下層武夫的讚揚，這雖然在《詩經》中不多見，但也難能可貴地表現了早期社會純樸的官兵關係。而且，人際間的情感聯繫及其相互的愛，乃是更可貴的人性，其他都是人為附加的。武夫效忠於公侯，公侯把武夫當做臂膀和心腹，融洽至此，也不很好嗎？不也值得歌頌嗎？《大車》寫小姐愛上了車伕，不也很好嗎？小姐發誓“榖則異室，死則同穴”，不也很感人嗎？《緇衣》寫妻子為丈夫悉心地做新衣去官場上班，不也很賢惠嗎？
《馮諼客孟嘗君》寫馮諼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就來孟嘗君門下當食客，故被人所取笑。可是他卻還要嫌“食無魚”、“出無車”和“無以為家”，別人又都厭惡他貪而不知足。可是孟嘗君滿足了他。後來，當孟嘗君有了急難，幾次都是馮諼出計並親往救難，致使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而孟嘗君要重謝還報，馮諼卻不受。馮諼客孟嘗君的故事，兩千年來感動了所有人，蘊含其中的愛，信任，感恩，不也是根本的人性嗎？誰還管他們的階級屬性和貧富地位呢？
這樣的主題在現代則更多了。如電影《拯救大兵瑞恩》，敘寫二戰美國空降師二等兵瑞恩的三個哥哥都戰死了，他也在戰場上下落不明。參謀長馬歇爾將軍特令一支小分隊一行8人深入敵後去尋找他。經過艱苦搜索，終於找到了瑞恩，並把他送回後方……就為了一個士兵，不惜這麼大的氣力，還拍了一部電影，怎不也是人性的感人！
金先生嘆曰：
武夫何赳赳，
心腹衛公侯。
你情我有意，
人性熱於酒。
【註釋】
[1][奧]弗洛伊德：《群體心理學與自我的分析》，《論文明》。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76頁。
[2]同上書，第188頁。
[3][清]方玉潤：《詩經原始》（上）。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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