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我爱北京


季羡林:我爱北京

季羡林先生在北京的旧居

我不是北京生人,但是前后在北京居住了将近五十年,算得上一个老北京了。六十年前,当我第一次从山东老家来北京的时候,我是一个不满十九岁的乡下人,没有见过大世面。一下火车,听到那些手里拿着布掸子给旅客掸土藉以讨得几枚铜元的老妇人那一口抑扬顿挫嘹亮圆润的京片子,仿佛听到仙乐一般,震撼了我内心深处。我觉得北京真是一个奇妙的好地方,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城市。我从此学会了件事:我爱北京。

在清华园里住了四年,然后回到故乡的一个高级中学里教了一年国文,就到欧洲去了。在那里一住就是将近十一年。1946年深秋,我终于倦鸟归林,又回到了北京。从那时到现在一住又是四十多年,没有迁移到任何别的城市去。今后我大概也不会移家他处,我要终老于斯了。

我爱北京!

在解放前的二十年中,北京基本上没有变,城垣高耸,宫阙连云,红墙黄瓦,相映生辉,驼铃与电车齐鸣,蓝天共碧水一色,一种古老的情味,弥漫一切。这是北京美的一方面。“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京并不怎样美的一方面。不管美与不美,北京在我心中总是美的。在我离开北京远处异城的那十多年中,我不但经常想到北京,而且经常梦到北京,我是多么想赶快回到北京的怀抱里来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北京,同全国人民一样,走上了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真正达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我记得曾读过老舍先生的一篇文章(也许是亲自听他说的),他说,他这老北京,只要几天不出门,出门就吃一惊:什么地方又起了一座摩天高楼,什么地方街道变了样子,他因此甚至迷路,走不回家来。

变化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可是人们的思想往往跟不上五十年代的前一半,有几年我是北京市人大代表。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拆除天安门前东西两座牌楼引起了风波。

季羡林:我爱北京

1950年未改造前的天安门

对于拆不拆除天安门前东西两座牌楼,代表们争论激烈,各不相让。最后在大会上来历数这两座牌楼造成的交通恶性事故,也举出了伤亡人数。在事实面前,大家终于统一了思想,举手通过拆除方案。市府立即下令执行。我是一个保守思想颇浓的人,我原来也属于反对拆除派。到了今天,天安门广场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广场。如果当年不拆除那两座牌楼,今天摆在那里,最多像两个火柴盒,在车水马龙中,不但影响交通,而且不也显得十分滑稽吗?

我们常说,看问题要有预见性。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往往囿于眼前的情况,不能自拔。及至时过境迁,才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狠狠地吃上一服后悔药。我自己不知吃了多少后悔药,头脑オ比较清醒一点。我深深知道,今之视昔,亦犹后之视今。但前者易而后者难。我们不应该害怕变化,否则将来还要吃后悔药的。

但是,是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是好事呢?也不见得。以北京为例。北京不是没有变,而是有的地方变得过了头,在大变中应该保留一点不变,那就好多了。比如北京城内的核心地区,以故宫为中心,就应该比较完整地保留下来。

季羡林:我爱北京

从景山俯瞰故宫

从前人们登上景山最高处或者北海白塔,纵目南望,在红墙中的黄琉璃瓦屋顶,在阳光中闪出金光,仿佛在那里波动,宛如一片黄色的海洋。这种景色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看不到的。

又比如北京的城墙,完全可以像西安那样,有选择地保留几段,修成城垣公园,供国内外的游人登临欣赏,岂非天下乐事!现在却是完全、彻底、干净、全部地拆掉了。同样是回天无术了。建设首都,可以允许同建设其他大城市有所不同。这种做法世界上不乏先例。比如说联邦德国的首都波恩,是一座相当小的城市。城内不允许建立重工业,连轻工业据说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玻璃厂。城内既无污染,也没有噪音,街道洁净,空气新鲜,交通不拥挤,整个城市宛如一座安静的花园。

季羡林:我爱北京

20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北京建成一座所谓“生产的”城市呢?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走极端的例子。联邦德国有一个“消费城市”首都波恩,美国有一个“消费城市”首都华盛顿,难道影响了他们生产力的发展吗?

我上面谈到,我初到北京时,觉得北京真是一个有文化的城市,北京人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到了今天,这种风气似乎有点变样了。有一些人,特别是青年人,似乎没有为这种风气所感染,有点“异化”了。我只希望,这只是局部的现象。我希望,所有的新老北京人都想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努力把那种优良的风气发扬光大,使我们这个泱泱大国的首都真正成为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城市,不但能为全国各族人民的表率,而且能给国际友人以良好的印象。只有这样,我们オ对得起这一个千年古都。

我始终认为,北京不仅是中国人民的北京,而且是世界的北京。我曾多次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浮想联翩,上天下地觉得脚下踏的这一块土地,内联五湖,外达四海,上凌牛斗,下镇大地,呼吸与日月相通,顰笑与十亿共享,真是一块了不起的地方。我国各族人民对北京的爱,就是对祖国的爱。

世界各国人民来访中国,必须先访北京。北京,在全国人民心中,在全世界人民心中,就占有这样特殊的位置。

今天,北京似乎返老还童了。北京已经变化了,正在变化着,而且还将继续变化下去。我以垂暮之年,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真是莫大的幸福!

我爱北京!

1989年2月28日

本文编选自《居京琐记》,季羡林 著,图片来源于网络。


季羡林:我爱北京

《居京琐记》 季羡林 著 北京出版社 2019年5月出版

季羡林:我爱北京

季羡林(1911-2009年),字希逋,又字齐奘,山东临清人。国际著名东方学家、印度学家、梵语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教育家,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在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学、印度学和比较文学等方面建树卓著。

1931年季羡林先生同时考取清华、北大,最终入学清华,自此与北京结下不解之缘。清华大学毕业后留学德国,荏苒经年,学成归来已是十年之后。从此,季羡林先生一直在北京工作和生活。本书择先生工作之余、闲暇之时有关北京的所思所记,辑录成册以飨读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