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之恋

《巨流河》是齐邦媛先生的自传体回忆录。齐先生回顾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从东北流亡到关内、西南,又从大陆流亡到台湾。《巨流河》涵盖了一个大时代,这是一个“欢乐苦短,忧愁实多”的时代,但又是一个伟大、有高度的时代。

巨流河之恋


齐邦媛出身辽宁铁岭,父亲是随着郭松龄将军革命的齐世英先生,结果兵败巨流河,从此流亡。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青年流亡关内。齐世英先生有感于他们的失学,多方奔走,在一九四三年成立国立中山中学。这是齐邦媛第一次目睹教育和国家命运的密切关联。

流亡,在流亡中受的教育,是多么深刻又难忘。齐邦媛的原话“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爱,尤其是自尊与自信。”

在这样胸怀天下的父亲的影响下,她思考和体会了家与国之间的切身联系,父亲给予她理想深度。而她的待人态度和文学情怀,则来自博爱慈祥的母亲。母亲的酸菜五花肉火锅,不知温暖了多少东北流亡游子的心。她在南开中学六年,良好的国文基础,从学习知识转为领悟学问,充分启发了性灵。

而令我如鲠在喉,想提笔撰写的,是她和张大飞的爱情故事。“我所惦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感觉他的生死与世界、人生、日夜运转的时间都息息相关。”张大飞的父亲,是东北的警察局局长,因为私下救过一些抗日志士,被日军公开浇油漆烧死。张大飞逃回关内,进入中山中学而与齐家相识。齐邦媛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一个寒冷的夜晚,邦媛小姑娘听着他强烈压制想哭的欲望,用尽量平实的语调讲述他经历的人间惨剧,这些字句深深进入了她幼小的心灵,她突然就体会到了那些烈士的家属们,看着自己丈夫、父亲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的痛苦,她也突然就明白了为何父亲经常到处奔波不着家,经常改姓,躲避追查,她瞬间懂得了父亲为此而付出的事业意味着成千上万受害家庭的出路和未来。

那暮色山风里、隘口边回头探望她的少年张大飞,他眼中的同情和关怀,他的早熟,他的经历人间惨变所导致的拷问灵魂的痛苦使得他必须通过信仰宗教来转化。他是唯一一个和齐邦媛常常谈灵魂的人,他们诚挚,纯洁地交流成长经验,共享彼此的世界,一个是在云端做殊死搏斗,一个是在地面上逃警报,抄忧国忧民的文章,和多情的散文诗。她把她的功课向他述说,他的保家卫国的英雄形象,也是她无尽的牵挂和信念的升华。“生命是死亡唇边的微笑”,爱情在压抑与节制中越酿越浓,却终于“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是那般难以言说的高贵,那般灿烂洁净”。

齐邦媛与张大飞之恋,是那么刻骨铭心,圣洁而深邃。这种感情已经超越了生与死,进入了永恒。从此,齐邦媛终其一生,在文学和哲学字里行间,探寻思考有关生命的问题。爱并没有随着丧亡丧失,爱是此种灾难背后所蕴含的力量,是一种坚强有力,始终不变的因素,成为她生命的内在结构。

这位少女从如此深刻的灵魂之爱中,点燃了一盏心灯。从此,她对雪莱,济慈的诗篇,有了更彻骨的感悟。她在巨大悲伤中印证了新的含义,这与其说是爱情,更可以说是一种将生命当做信仰,在灵魂深处印证真理的过程。惺惺相惜,相知,共同成长,乃至在大时代的悲哀下无法痛快抒发,这种感情的维度之宽,之深,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所罕见经历的。

由于爱这种人世间最伟大,能量最高的情感,她得以深入到他的世界中,她开始领悟家破人亡的痛苦,领悟一位少年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导致灵魂必须寻求宗教信仰的安放,从此她成为他最虔诚的倾诉对象,让他弥补因为国仇家恨放弃上学的遗憾,她们彼此的呵护,是战时青春岁月最动人的默契。

对一个人有了爱情的感应,尤其是灵魂层面的感应,从此连呼吸都会与他休戚相关。从此以后所有的欢乐,痛苦,丰富,深刻,都会希望和他来分享。当深入一个人的内心,浑然忘我,用对方的视觉来感应对方时,仿佛生命更厚重了,在一个新的世界里又活过一遭。从此体验到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更是成倍的放大。齐邦媛老师天生就情感丰富,体察入微,有这样的天赋秉性,才能领悟张大飞的哀伤和节制。齐邦媛十岁时曾经得肺病一个人远离亲人住进北平西山疗养院。她从小多病多灾,又生活在那样动荡的时代,小学屡屡转学,父母忙着革命办学照顾更多因家庭被迫流离失散的孤儿,也很难顾及一位小女孩儿细腻而敏感的心思。早慧的她何其幸运,遇到了张大飞,从此她孤独的灵魂有人相伴,两个人一起共同探索思考生命的意义。这种温暖陪伴她成长最关键的中学六年,和大学,直到张大飞死亡。这是对这段爱情永恒的注解。张大飞的遗体发现时,口袋里还留有齐邦媛高中时候写的一封信。这种精神之恋的美好,也陪伴他度过了无数次恐惧和脆弱的时刻。爱化解了他的巨大悲伤和蚀骨孤独,这种人间惨剧,也只有爱能够化解。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悲悯。

张大飞虽然去了天国,但是爱情仍在。齐邦媛受洗为基督徒,用这种方式永远地纪念他。更重要的是,她正一点一滴地于深处,拓展自己的生命。在武汉大学成为朱光潜大师的弟子,跟随其在战火中一字一句吟哦雪莱、济慈的诗歌,开启了另一种响应现实的境界。朱光潜大师的美学有忧患做为底色,他的“静穆”是痛定思痛后的豁然与自尊。朱大师五十年代被批斗,而台湾,齐邦媛老师正在课堂上回味浪漫主义诗歌。朱大师的美学在台湾有了传人,齐邦媛的领悟可见一斑,已融入血液般深刻。邦媛先生一生可以用稳定真实,始终如一来形容,她在台湾的后半生始终教书,育人,编书,写书,在知识的阶梯中攀爬。她很稳定,很充实,她领悟到了更深刻的力量,这种力量坚定地转化为对生命的热爱,从此她遇到困难再不流泪,她努力印证生命的价值。爱让她变成了更好的人。她的回忆录看不到如泣如诉,而是冷静自持。真正的浪漫不是浮光掠影的风花雪月,而是过了五十五年,仍然可以去他墓碑前祭奠。我想,当她在南京烈士公墓一步一步接近他的墓碑时,她的内心应该充满感激吧,她感激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让她如此惊心动魄地牵挂,让她永远驻留在圆满的爱与善的明光里。她的爱情像无云的天空一般明净,这种明净世间一切东西都无法损伤。

钱穆先生和齐邦媛老师的相交,是《巨流河》后半部分极具光彩的篇章。有十六年,齐邦媛定时往访宽容和温熙的钱穆。“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他们能成为忘年交,除了对传统文化、历史、文学共同的爱好和共鸣外,还有对彼此生命才性的吸引和认同吧。

齐邦媛一生与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相伴。她能够将浪漫主义情怀融入血液,与这段浪漫之爱的激发休戚相关。浪漫之爱是一种心灵的交流,一种灵魂的交会。卢梭谈到,人生而自由却又无从不在枷锁中。他认为真正的爱情是纯粹的和使人高尚的,他偏爱质朴和真诚,认为情书这种文本,与浪漫爱情有特别紧密的联系,在灵魂与心灵之爱中扮演重要角色。张大飞和齐邦媛的通信从家书转化为情书,是一部战时青年的成长史,也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是灵魂深处的相契。

18与19世纪向我们诠释了最深厚和丰富的精神与情感的浪漫之爱,以至于今天我们仍然要不断地返回那个时代去学习爱情。也许我们所缺失的,正是司汤达的小说里描绘的爱情“结晶”过程:“想象心爱之人,对其展开幻想,并把我们推崇的美好品质赋予他们的美妙过程。”

歌德描绘爱情的语句细腻温暖:正当我的心格外温柔的时刻,它是软弱无力的。我在讲着爱情,但心里却在想着我们的心灵所感受的涟漪,它似乎向前奔流,同时却丝毫未曾移动……美永远是不可思议的。

有20世纪第一诗人美誉的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的爱情宣言是,每一首诗都是爱情的产儿。她的很多作品或是献诗,或是受书信中的对话启发而创作,其中对爱情的思考与精神的追寻更是到达了极致。她一直在寻求能与自己站在同样高度的心灵对话者。她在爱情中的腾飞与热情,与她天生具有的浪漫主义精神相契合。她的诗歌里反复提到山,山是她钟爱的意像,山的形象总是与感情的崇高、壮阔和伟大相联系的。山是高耸的、垂直上升的。山的爱情是博大的。她追求的是垂直线的爱情,“垂直线穿过头,穿过整个身体,下边连着地,上边连着天。假如我们把这条线加以延伸,一端会通向地心,另一端则通向天空无尽的纵深之处。这将是一条高度线……人的精神探求就沿着这条高度线展开。”这是一条精神的线,向上求索的线。这条线无比高深,它是贯穿着理想、思想、记忆、征兆的一条线。

东西方有着截然不同的宇宙观,艺术观,然而在爱情方面,在精神的深度和广度上,却可以惊人地一致。齐邦媛先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可以称作名媛风范。她的爱情,持久,浓厚,节制。民国那个高山仰止的时代,大师云集,名士辈出,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乱世。“中华不亡,有我。”许多能人在这个民族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以天下为己任,无论男女。这样一个纷乱中暗含着文明与进步的特定的历史氛围,于各个领域,各个层面产生了一批特立独行的知名人物。 东西方思想在碰撞,在交汇,在融合。齐邦媛的性格,禀赋,都有独特的地方。但遇见这样的爱情,成就了她的一生的底色。她的爱情,是一座丰碑。

爱不是浅薄的合则散不合则分,也不是痴缠得要死要活,占有与毁灭。爱存在的意义是让彼此都找到灵魂的皈依。没有眼泪,爱不会深刻,爱是通过寻找同类来反哺自己,从狭义到广义,从个体的爱升华为仁爱,博爱,爱是人类存在最大的意义。在爱情中人可以最大程度地找到自我,通过对方实现自我的情感和爱意,这近乎于禅境。

爱情是灵性的碰撞,每一次碰撞之后,它都会使个体的生命向成熟迈进。生命的成熟将会使爱情变得深沉,深沉的爱是忘我的爱,是将对方的需求看得比自己需求更重要。深沉的爱带来了更深刻敏锐的觉知,爱情中那灵魂深处相知的欢欣与孤独的痛苦都会变得更加强烈。神圣的爱情具有对爱人生命最深刻的怜惜,这怜惜会变成恒久的爱意源源不歇,这爱是完全的给予,她充满慈悲和无可退却的热情。爱情的探索必须独自完成。生命在苦难中才能成长成熟。爱情也是一种苦。没有磨难的爱情不会具有深度,没有深邃情感和思想的个体不会进入爱情的深处。齐邦媛老师透彻了生死,彻悟了存在与虚无,她真正懂得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张大飞死后,爱化为广大而恒久的慈悲,这慈悲超越了小我的得失、超越命运的苦难,超越于生死之上,变成永恒的存在与给予。爱情在这巨大的伤痛之后得到新生,展现其真实而美丽的姿容。

不具备强而深的勇气的人只能徘徊在爱情的门外。印度诗人泰戈尔有言:“没有流露的爱情是神圣的,它隐藏在心底幽暗处,闪烁如宝石。”由于自认是必死之身,张大飞的爱情压制隐忍了六七年之久,而后即使表露也只是瞬间,然后就又被理智主导而退却。齐邦媛却能够用心体会进而理解。她由爱的深度走向情的广度,在那里“我”和宇宙合二为一,那里有爱的明光照耀万物。她达到了至善的境地,她的爱纯洁而丰富。爱情虽然不是宗教,但她却有着和宗教相同的神圣,因为个体将会用全部生命的力量为爱祈祷。宇宙有多广博,爱就有多广博。

爱的深处孤独沉默,泣血滴髓,至情至神。巨流河的惊涛骇浪也终于回归到哑口海的音灭声消。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平淡中又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

以邦媛老师另一位导师吴宓教授在其毕业论文的赠语来做结语:“佛曰: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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