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列車駛向湘西
某一年的國慶，我慕名前往鳳凰。
從成都出發，又在貴陽晃盪了幾日，終於在國慶日的深夜，搭上一列途經湘西的快車，再由吉首轉道鳳凰。
從昆明開往襄陽的一輛快車，途中經過湘西州的首府吉首
秋老虎的餘威猶在，車廂中溼熱難當，汗止不住地淌著。在列車上，面對如此的粘稠感，無計可施，恨不得跳進洗手池，隨渦流一道走了。
跑了一整日，身心麻木，然而硬座車廂的燈，在夜間是不熄的。白晃晃的光亮照得人無處可躲，使我泛起一陣噁心。
鼾聲卻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此起彼伏，車輪碾過軌道，吭哧吭哧。人們橫七豎八地擠在過道中，隨意而臥。
硬座車廂的燈，在夜間是不熄的。白晃晃的光亮照得人無處可躲，使人泛起一陣噁心
對面的中年人在吸菸，他顯然知道這是被禁止的，頭倚著窗戶，眼睛朝下閃著，先猛吸一口，再把手壓到桌板下面，頭也順勢向下一探，而後若無其事地抬起頭，復猛吸一口……就如同真的無人發現那樣。我本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的作態，又不知如何開口了，他的眼總是向下垂著。
2.凌晨的菜市場
欲睡不得而吊著人的精神，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幸而這段旅途不算太長，凌晨三點，車到站了。出了車廂，天乍地轉涼，寒氣襲人，月沒星隱，靜夜沉沉。去鳳凰的早班車，尚在兩小時後，我無意白白耗掉這段時間，城中卻無處可去，只好沿著公路漫步。
/ 車站旁的小攤，是此時唯一的人煙
星空、大地、人類、物什……夜作熟睡媒，萬籟俱寂，只有醫院的急診開著門，門上懸著一隻通紅的燈籠。夜色無盡，峒河也在夢中暫歇，江邊人家燈火明滅，幾聲狗吠傳來。
夜晚的吉首與峒河
走著，身邊行人漸多，藉著路燈，我向他們瞧去：矮且瘦，僂著腰，肩背半人高的竹筐，極快地穿過街道，轉眼消失。
路遇的行人，他們都身背竹簍
我自顧向前走，無心多想。
未過多久，遠處的光亮由點成簇，路上突然出現了菜市。他們的樣子清晰起來，頭髮花白，神色木然，穿著深藍與灰褐的粗布衣服。人們各尋一個旮旯蜷縮其中，立下竹筐，把塑料油布和肥料袋展在地上，從筐裡取出菜來散開。而後，他們用雙臂環抱自身，將頭深埋進臂彎，或者極落寞地、不知向何處看去，緊蹙著眉頭。
婆婆們看上去比我的祖母還要年長許多。我在想，或許她們揹著這重重的竹簍，要在很早的時間出發，僂著身子走很遠的山路，才能走到這裡。然後，將剪開的編織袋鋪平，把自家種的菜擺在上面，就安靜地坐在路上，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不大聲叫賣，也不招攬顧客，他們已經太累太累，你又如何能夠要求他們笑臉相迎呢？我甚至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老人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以求片刻的休息。顧客們拿著手電筒，把光照向菜堆，仔細挑揀，以完成自己的選擇。這一揹簍的菜能賣出多少錢？他們的早餐又是什麼？回去又要走多久的山路？像歌裡說的那樣，生活的確是不如詩。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既不能被加工也不能被修飾，所有的美麗、醜陋、幸福、憂傷就真實、自然地暴露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能拋棄它，也不能裝作看不見，它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有人沉默接受，有人奮起反抗。在上天賜予我們命運這齣劇本時，我們無法選擇，劇本里的角色卻永遠在變，我們無法掌控人生，但可以努力地去掌控自己，變得更好一點。
凌晨，在吉首遇到的菜市
凌晨，在吉首遇到的菜市
無人吆喝，亦無人叫賣，買家用手電筒照向菜堆，挑挑揀揀，中意了便付錢。
想到沈從文寫他的湘西，“我不習慣都市生活，苦苦懷念我的家鄉。懷念我家鄉的土地，青翠逼人的山巒和延長千里的沅水。尤其是那些同我生活在一起二十年的人們，他們素樸、單純、和平、正直，我對他們懷著不可言說的溫愛。”
天將亮未亮，人們開始收拾，將道路歸還，重新背起他們的竹筐，消失在遠處。
天快亮時，人們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了，菜市自然也就消失 。
日出，天又暖了起來。我搭上最早的一班車趕往鳳凰，在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太陽又照在了高高的城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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