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的情慾觀

中國禪宗的情慾觀


​幾乎所有宗教都為信徒設置了情慾關隘,佛教也不例外。宗教情慾關隘以戒律的形式存在,佛教也是如此。在佛教戒律當中,食戒和色戒是涉及人類基本情慾的。恰如儒家所言:“食、色,性也。”飲食之慾和男女之慾是人最基本的本能,其一關乎人的自體生存,其一關乎人的群體繁衍。

中國漢傳佛教的飲食戒律包括禁止飲酒食葷,還包括“過午不食”;色戒則包括禁止婚娶和親近異性。鑑於出家人多為男性,因此酒肉和女色應該是戒律最嚴加防患的。修行者視酒肉女色為洪水猛獸,避之而唯恐不及,認為一旦破戒,則不僅前功盡棄,且必萬劫不復。

禪宗乃佛教教派之一,典籍卻屢屢出現禪師無視戒律任性而為的記載。此類記載到底是偶然出現的例外情況(個別和尚犯戒出軌),還是禪宗教義導致的必然結果?換言之,禪宗作為一個獨立的教派,到底如何看待佛教的食戒和色戒,到底具有怎樣的情慾觀?這就是本文要透徹闡述的問題。


食戒、色戒之於禪宗


佛教認為修行的最高目的是超脫生死輪迴,達到涅盤永生;而生理慾望是導致生死輪迴的根源,因此節制食慾和禁止色慾是佛徒修行之必須。

節制食慾的戒律主要有“過午不食”和“戒酒戒葷”。然而,史籍上卻有許多禪師不守此戒的記載,影響最廣的莫過於道濟禪師。道濟又名濟公,乃南宋高僧,被尊為禪宗五十祖和楊岐派六祖;有《鐫峰語錄》10卷存世,其詩作多收錄於《淨慈寺志》和《台山梵響》。此公嗜食酒肉,毫無禁忌。“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即此公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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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籍上有許多禪師不守此戒的記載,影響最廣的莫過於道濟禪師。


高僧大德飲酒食肉者非此一人,《指月錄》記載:

陽(汾陽善昭)一日託以夢亡父母,命庫堂設酒肉為祀。祀畢,集眾僧令食。鹹不聽,陽因猶自飲啖。眾曰:酒肉僧豈堪師法。盡散去,惟師與大愚六七人存。陽翌日上堂雲:許多閒神野鬼,祇消一盤酒肉,斷送去了也。

酒肉尚且不忌,“過午不食”則更不在禁忌之列。據《五燈會元》記載,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大珠慧海)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困來即眠。”

與“飢來吃飯困即眠”類似的語錄在禪籍中比比皆是,如汾陽善昭說:“坦蕩蕩,勿拘結,粥飯尋常茶又啜。”可見這並非大珠慧海個人風格,實乃禪宗家風。禪者人人如此,並無禁忌可言。

相比於食戒,色戒是更為嚴厲的佛教戒律。食戒只是節制食慾,色戒則是禁絕性慾。然而,史籍中關於禪師犯禁越戒的記載卻屢見不鮮。

趙州從諗是唐代蜚聲禪林的高僧大德,《五燈會元》卻有如是記載:

尼問:“如何是密密意?”師以手掐之。尼曰:“和尚猶有這個在。”師曰:“卻是你有這個在。”

更有甚者,據《五家正宗贊》記載:

無著(女)未為僧,慧(大慧宗杲)館方丈,師(道顏)常叱之。慧曰:“彼雖婦人,大有長處。”師不諾。慧抑令相見,師不獲已,通報。著曰:“首座(道顏),作佛法相見,世法相見?”座(道顏)雲:“佛法相見。” 著雲:“卻去左右請師入。” 師(道顏)至帳前,見著寸絲不掛,仰臥於床。師指曰:“者裡是什麼去處?” 著曰:“三世諸佛、六代祖師、天下老和尚,皆從此中出。” 師(道顏)曰:“還許老僧入否?” 著曰:“者裡不度驢度馬。”師(道顏)無語。著曰:“與首座(道顏)相見了也。”遂轉身覷裡。師(道顏)懡•而出。慧曰:“卻不是老畜生無見識也。”師(道顏)有愧。

大慧宗杲是名滿天下的宋代高僧,其首座弟子道顏亦非無名之輩,師徒二人卻有如此作為,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然而,在筆者看來,上述禪師的所作所為並非偶然現象,而是禪宗義理實踐的必然結果。


禪宗的終極追求及其在情慾行為上的體現


禪宗的終極追求並非所謂“超脫生死輪迴,達到涅盤永生”,而是活得自由自在,心靈獲得徹底解脫,精神達到絕對自由。

惠能有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在一般佛徒看來,酒肉和女色是最可怕的塵埃。而依惠能偈義推衍:得道者心空而物空,內空而外空,故放眼望去,世上了無一物,當然亦無塵埃存在。酒肉女色如同無物,又豈能汙染人心?

或有人謂禪宗此論純屬欺人之談,然而,惠能偈子是有佛學依據的。經曰:“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 佛學此論不無道理。

宇宙自然的本來面目人類無法知曉,恰如康德所說:“物自性,不可知。”我們已知的一切現象,無非人類意識所呈現之現象。如拙文《禪宗佛性論之終極解密》所言:“在適應和能動交互的動態關係中,人使宇宙本體(物自性或“本來面目”)在自己意識中呈現出種種現象:‘科學心’生科學現象世界,‘藝術心’生藝術現象世界;‘功利心’生功利現象世界,‘善良心’生善良現象世界。此佛理禪語所謂‘心生則種種法生’。在恆常變化的動態進程中,人又使種種心生之現象湮滅於意識之中:科學心滅,則科學現象世界滅;藝術心滅,則藝術現象世界滅……此即佛理禪語所謂‘心滅則種種法滅’。” 這也就是禪語所謂“境由心生”“象由心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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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萬物本來具足中心真空至寂而整體無限能動性,此性可稱之為恆常變化性和變化恆常性


境由心生而象由心顯,則一切境象無非心象:清淨心生清淨象,汙染心生汙染象。故《維摩詰經》曰:“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即淨土淨。”

何為清淨心?何為汙染心?

清淨心即釋迦牟尼所謂“涅盤妙心”,即中心真空至寂而全體無窮妙用之心性。此心性六祖惠能謂之佛性。

惠能認為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然而,佛與眾生畢竟有別:淨用佛性者是佛,染用佛性者是眾生。淨用佛性者呈現清淨心,染用佛性者生成汙染心。惠能道:“人有兩種,法無兩般。”也就是說,佛性是同一的,運用佛性的方式則分兩種:淨用和染用。

凡夫俗子執於實用工具理性而循二元對立文化模式認知和行事,此為染用佛性,由此生成汙染心。此心人為造作,由此而生成一系列二元對立之價值觀念,如正邪、善惡、美醜等;由此又衍生出揀擇趨避之行為和高低貴賤榮辱之心理意念。之所以稱此心為汙染心,是因為此心導致這樣的結果:使人執著於人為造作之價值觀念,拘束於人為造作之行為模式,迷失於人為造作之心理意念,而使人本來具足之佛性被遮蔽、滯塞和羈役,使人本來具足的無限能動性和絕對存在性(佛性)淪為相對有限性,使人本來具足的自然大化性和圓融無礙性(佛性)淪為人為造作性,使人本來具足的自然而然性、應機自動性、應境自如性、應變無窮性(佛性)淪為不知所措而無所適從性,使人本來具有的自由自在性(佛性)淪為委瑣迷惘而動則得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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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燈會元》


想象一下凡夫俗子面對自己的自然情慾時的心理和行為,就足以明白禪宗所論合乎事實。

《五燈會元》載:“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大珠慧海)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飢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律師杜口。”

所謂凡夫俗子,就是背離自然生態而喪失本來佛性之人,所以“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時時迷失在人為造作的得失須索和利害計較中,而完全喪失了本來具足的自然而然性和自由自在性。

《指月錄》載:“昔有婆子供養一庵主,經二十年,當令一二八女子送飯給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麼時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女子舉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養得個俗漢!’遂遣出,燒卻庵。”

婆子說得對,這位庵主就是凡夫俗子。因為他就是背離自然生態而喪失本來佛性之人。當妙齡女子抱定他時,其心理情狀不難想象,必是一驚一乍而一喜一憂,患得患失而妄想顛倒,強行壓抑而終歸死寂。設若其是得道之人,而得道者必然自然鬆快而心如明鏡,對這樣一個毫無緣由驀然撲來糾纏自己的女子的用心豈能無察?而凡夫俗子的反應則是:竊以為自己乃帥哥一枚,該女子為此而非禮自家,正竊喜時又悚然驚覺:此乃紅顏禍水沾染不得,我得守六如龜而守意如城,切不可被她壞了佛身,於是乎強作正經而道貌岸然曰:“你是枯木,我是寒巖,你再死纏也沒用。”此等心思真是見笑於大方之家。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這位道學家眼裡只看見“淫”。正所謂“象由心生”,這位庵主是“淫心所生,悉為淫象;淫眼所見,悉為淫女”。換言之,這位仁兄心不淨。其心不淨,故所見所為皆不淨。“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即淨土淨。”如此修行,方可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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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月錄》


淨用佛性,方得清淨心。而清淨心即釋迦牟尼所謂“涅盤妙心”。

“涅盤”意為中心真空至寂,“妙心”意為妙用無窮。中心真空至寂,才得妙用無窮;恰是妙用無窮,可證真空至寂。

此中心真空至寂而全體無窮妙用之心即人之佛性。

人之佛性從何而來?純屬自然秉賦。

宇宙萬物本來具足中心真空至寂而整體無限能動性。此性可稱之為恆常變化性和變化恆常性,亦可稱之為自然大化性和圓融無礙性。變化轉換必有其軸心中樞。而宇宙萬物的無窮變化和無限轉換之軸心中樞,其自身必然是絕對的真空至寂。萬物變化繞此而運行,此中樞但有壅塞滯礙,變化即行中止,宇宙即不成其為宇宙,自然即不成其為自然了。禪宗所謂佛性,首先即指宇宙萬物本來具足之恆常變化而變化恆常性、無限能動而絕對存在性、自然大化而圓融無礙性。而人乃宇宙萬物之一,故人亦本來具足佛性,具足恆常變化而變化恆常性、無限能動而絕對存在性、自然大化而圓融無礙性。人若淨用佛性,則時時處處不失恆常變化而變化恆常性。

以此觀之,真正的禪者不能為任何事物所礙、所困、所惑、所蔽、所障、所羈、所役而迷失本來具足的佛性,喪失本來具足的恆常變化而變化恆常性。而凡夫俗子的人生常態卻正是為情所困、為欲所役、為意所拘、為念所羈。

且以此理來解讀得道高僧與凡夫俗子的所作所為:

道濟禪師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實屬至理名言。此間真義在於:逢著便吃,吃了便放下;事先不起意,事後不貪戀;來而不拒,去而不留;一任自然,了無掛礙;隨緣任運,自由自在。而另外兩種對待酒肉的方式恰屬凡夫俗子:一種是貪嘴好吃之徒,見了酒肉便眼冒青光而邁不動腿;一種是視酒肉為洪水猛獸而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說其屬凡夫俗子,因為這種行狀並非人飲酒吃肉,恰是人被酒飲,人被肉吃。換言之,這不是人的自由自主狀態,而是人的不由自主狀態。確切地說,這是人被本能慾望或人為意念所支配、主宰、羈役,從而喪失人本來具足的天然自在、自由自主性(佛性)的生存狀態。

或有人謂道濟行狀只屬平常,然而,此平常心、平常行卻有非同凡常之處。有個禪僧名坦山,一日與另一和尚行腳至一河邊,恰逢一妙齡女子求助,坦山二話不說,橫抱女子趟水過河,至岸放下,各奔東西。同行者疑曰:“出家人不近女色,怎能將女子抱在懷裡?”坦山答曰:“你還抱在懷裡呀,我是早就放下了。”

坦山行狀可謂“遇茶吃茶,遇飯吃飯” ,一任自然,了無掛礙。同理,“逢酒吃酒,逢肉吃肉”,同屬一任自然,了無掛礙;“逢河過河,逢人抱人”,亦屬一任自然,了無掛礙。而這正是佛性淨用而彰顯恆常變化而變化恆常性、無限能動而絕對存在性、自然大化而圓融無礙性的行為。這正是禪者了空得道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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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州和尚


此間非同凡俗處在於:行者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絕跡人為造作,達於自然大化之境;是所謂應機自動、應時而至、應境自如、應變無窮。與同行和尚及前述庵主等凡夫行狀相差何止千萬裡!與一見酒肉美色便食指大動而情難自抑等凡夫行狀同樣有天壤之別。前者是被人為造作意念所羈役,後者是被本能慾望所羈役,同樣是喪失了人本來具足的自由自主性(佛性)。

至於趙州和尚掐小尼姑公案,當然並非如小尼所疑,是趙州見色起心而趁機揩油;其實是趙州菩薩心腸超度小尼。小尼對異性行為如此敏感驚懼,恰似前述庵主,是未透過情慾關隘,自以為美女一個,他人必欲染指享用。而趙州法語一針見血,當即點破其心不淨。經此當頭棒喝,小尼幡然省悟亦未可知。

至於無著與道顏佛法相見公案,當然並非某些論者所謂淫言邪行,倒是恰恰證明某些論者“淫心所生,無非淫象;淫眼所見,無非淫女。”凡心俗眼,豈能見道?

無著彼時雖未出家,然其行狀證明她所達境界已非尋常。以世法相見,她自然會衣著嚴整而以禮相待。所謂世法,即現實社會倫理道德行為規範。所謂佛法,即超越現實社會倫理道德和行為規範,而達於自然大化之境的禪宗之道。世法規定男女有別,行為有範,不可越雷池半步。佛法視之,一切自然、天然、本然。以佛法相見,自然是以本來面目接人、示人。故無著祼呈自體而毫無愧色。當道顏指問時,無著亦以自然之理答之。當道顏說:“還許老僧入否?”無著道:“此處不度驢度馬。”這是不認可他的道行,非是拒絕其性要求。當然,道顏所言,亦並非提出性要求。禪者語句皆為“活句”,若僅以字面義解讀,是為 “參死句”。若讀者不能省悟句中所蘊言外之意——言外之佛理禪意,是為“參死句”。未悟佛理禪意而未達禪境者,必自死於語句之下而不得省悟。前述某些論者應屬此例。

道顏確實未徹悟佛理禪道,未達於自然大化之境。若已然悟道,他不會無言以對,當自然應曰:“驢眼所見皆驢,佛眼所見皆佛。仁者所見是何物也?”則無著當不至於轉身向壁,拒其於千里之外。而道顏亦不必“懡㦬而出”,有愧而敗。

若有人謂辯鬥機鋒何必以此驚世駭俗之方式,答曰:這常常是禪者的不二選擇。所謂“嵯峨萬仞,鳥道難通。劍刃輕冰,誰當履踐。宗乘妙句,語路難陳”。佛法禪理恰是以如此直截峻烈的方式,方得以超常示現。正因為本能慾望情慾關隘是役使和拘禁人心最深重最嚴厲的東西,故以此方式能夠最直截了當地勘驗和印證來人是否真正徹悟禪道而達於超然塵外自然大化的至高境界。如果道顏能坦然面對異性本來天然的面目,自然而然、悠遊自在、遊刃有餘地對答如流,自然證明他內不為本能慾望所主宰羈役,外不為無著色相所迷惑左右,而達到了應時而至、應運而生、應機自動、應境自如、應物無盡、應變無窮的身心境界。這便是了無滯礙而超然塵外的自然大化之境,即是身心靈肉圓融無礙而絕對自由自在之境。


禪宗情慾觀所蘊涵的現代文化意義


從理論上說,禪宗追求的終極人生目標是活得自由自在,心靈獲得徹底解脫,精神達到絕對自由。由此推衍,其情慾觀應該是百無禁忌而一任自由的。然而,史籍上並未發現禪僧實質性的兩性交合行為的記載。禪宗是否真能接受實質性的兩性交合暫且不論,禪宗有其獨立不羈的情慾觀則是無庸置疑的。

禪宗情慾觀一言以蔽之,禪法自然。與老子“道法自然”意思一致,一脈相承。(切勿以為放縱原始本能即為自然。任由原始本能主宰自己,恰恰是禪法自然的反面)。

如前所述,禪宗所謂佛性首先即指宇宙萬物本來具足之自然大化性,故佛性即自然性。人之佛性即人本來具足的自然大化性,人之佛性即人天然本真的自然性。自然至純,自然至淨,自然至真,自然無限能動,自然無窮靈動,自然無所不至;故情慾達到自然大化的境界便是極致,便屬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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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由心生而象由心顯,則一切境象無非心象。


可惜,人自進入現實社會生活時起,便墮入了人為造作之途。人之情慾或則進入道德性的自制,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動,非禮勿思;或則進入宗教性的自潔,即將全部情慾投入神明的懷抱,與神同在而與之融為一體,從而背離自然大道,迷失佛性,障蔽自然大化性,失卻清淨心,生成汙染心。因此禪宗再三教導眾生自淨其心。

自淨其心,即是去除人為造作性而重歸自然大化性,就是超越人為之道德觀念及心理意念而達於自然純樸之身心境界。

惠能道:“人有兩種,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見有遲疾。迷人唸佛求生於彼;悟人自淨其心。所以佛言:隨其心淨即佛土淨。”

置於人類文化語境中來理解,這裡所謂“迷人”指社會生活中被人為的道德觀念和心理意念所制約和支配的人,“悟人”指超越人為之道德觀念及心理意念而返樸歸真迴歸自然的人。“迷人”謹守現世道德或宗教道德而嚴防情慾自為,以期得到社會共識的認可和讚賞,是謂“迷人唸佛求生於彼”。“悟人”則自覺去除道德理念的羈絆和情慾本能的拘役,是謂“悟人自淨其心”。自淨其心即是返樸歸真,迴歸自身天然本真性情。此性即佛性,即眾生本來具足的自然大化性、無限能動性、絕對存在性、恆常變化性、圓融無礙性。

故惠能道:“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淨土,願東願西;悟人在處一般。所以佛言:隨所住處恆安樂。” 這裡所謂“自性”即人自身本來具足的佛性;正因為人人天然本具,所以也稱作“身中淨土”。

人一旦迴歸佛性而達於自然大化圓融無礙之境,則一任自然而了無掛礙,得大自由得大自在。此即惠能所謂“悟人在處一般”,也即佛經所謂“隨其心淨即佛土淨”。

在惠能看來,人心本淨;也就是說人本來具足天然本真而一塵不染的佛性。所謂一塵不染,意思是一無所執而一絲不掛。凡夫俗子心有所執而常有掛礙:或則執著於本能慾望,或則執著於功名利祿;或則為兩性情感所困惑,或則為道德理念所羈役,因此而喪失天然本具的自然大化性、無限能動性、絕對存在性、恆常變化性、圓融無礙性。故禪語曰:有執皆妄,有求皆苦。故老子曰:“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也就是說,自然而然才是正途,自然大化是為真道。

惠能認為人心本淨,去除人為造作之汙染,迴歸天然本真是正道。所以《壇經》道:“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痴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身去身來本三昧。” 意思是:不沾染人為造作之是非紛繁,自身的佛性就純樸清淨了;不痴迷於俗世所趨之金錢權力美色,自身的佛性就靈明智慧了;不為俗世是非得失利害成敗所擾亂,自身的佛性就寧靜安定了;自身具有的佛性本來具足,但有人為增減,便失卻其絕對無限性;身外之物和心內之念,自然生滅,自然來去,此乃自然之道;我心真空至寂而了無掛礙,應對自如而自由自在,這就是至高的禪道。

中國禪宗的情慾觀

真正的禪者不能為任何事物所礙、所困、所惑、所蔽、所障、所羈、所役而迷失本來具足的佛性


自淨其心而復歸本真,絕跡人為而回歸自然,自然大化而圓融無礙,無限能動而無窮靈動,這樣一種禪道可以說開啟了人類情慾實踐和情感體驗通向最高境界的道路。

其一,此禪道可導向人類情慾和情感的自然至純化。

其二,此禪道可成就情慾和情感的自由自在性和完全自動化。

其三,此禪道可超越一切道德制約和理念強迫,免除所謂負責、義務等理念壓迫,免除包容、忍耐等情感勉強,也可避免一切強行的性格磨合和無奈的審美疲勞;生成自然至純的兩情相悅、兩心相許、兩性相交的無限靈動而絕對自由、怡然自得而安然自在的情慾實踐和情感體驗。

禪宗的“逢茶吃茶,遇飯吃飯”和“飢了便食,困了便睡”,道盡了一任自然而自由自在的生存樂趣,實踐了“活在當下,了無牽掛”的情感體驗,呈示了“隨緣自在,到處理成”“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 的禪宗義理。

由此可以比類相推,“遇酒吃酒,逢肉食肉”,一任自然而自由自在;“遇河過河,逢人抱人”,一任自然而自由自在。如此禪境,關鍵在於 “事先不起意,事後不留念”“來而不拒,過而不留”“活在當下,了無掛礙”。

由此比類相推:兩性相遇若兩心相慕,則自然相戀;若兩情相悅,則自然相許;若兩性相需,則自然交合;若情慾無繼,則自然兩分;若情感消逝,則自然兩散。是為“來而不拒,過而不留”“活在當下,了無掛礙”。

或有人曰:此豈非放蕩?答曰:此實為至純之情至淨之愛。比之於世俗慣常的兩性交往形式,真有天壤之別。

世俗男女交往方式,無論是婚姻還是戀愛,必然難以超脫現實利害計較。雙方的財產、地位、名聲、學歷、出身、顏值,無一不被拿來在計較的天平上稱量一番。兩性情感在此重重汙染之下,真性純情自是蕩然無存。至於現實常見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皮肉買賣,就更不用說了。

中國禪宗的情慾觀

相比於食戒,色戒是更為嚴厲的佛教戒律。


即便沒有上述現實利害纏繞,世人亦常為情所困,為愛所苦。所以陷入困苦,或因對方已然放棄而自己執迷不悟,或因自己已然不愛而對方死纏爛打。何以解困脫苦?禪悟可以一試。

禪聯有曰:“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清潭,雁過而潭不留影。”將其置於情愛語境中,可以說這是“風竹之戀”“雁潭之情”。這無疑是自然而然至純至美的情戀:竹,風來則與風共舞,風去則寧靜自安;潭,雁來則清漣盪漾,雁去則澄明如故。是謂自然而然,質樸純一;隨緣自在,了無掛礙;迎送皆宜,去留無意。

或有人曰這未免太淡定寡情,其實這叫做“隨緣而惜緣,惜緣而隨緣”。正因為無比珍惜情緣,所以風來則當即迎風起舞,雁來則當下清漣盪漾;正因為無比珍惜情緣,所以風過雁去時一任自然,讓雙方葆有一份圓滿無憾的情愛體驗。

或有人謂這是不負責任的濫情,答曰:自然至純,自然至美;至純至美的情愛不僅與責任無關,且責任理念只能殺滅至美純情。至於濫情之說,則純屬想當然了。至純至美的自然情愛是極為難得,可遇而不可求的,許多人終其一生而不能遭遇,何濫之有?

現實生活中單方面一見鍾情的事或者不少,而雙方一見鍾情的事勢必百年難遇。其實本來並非如此難得,蓋因世人入世太深而染塵太重,至美純情自然難以萌芽滋生;而塵俗蔽心矇眼,來自他方的至純情愫亦難以覺察。靜心反思,那星眸流盼靈光乍現的眼神,那心旌飄搖莞爾一笑的會心,我們曾因忽視而錯過了多少!恰如清風一掠而過,枝葉婆娑起舞的曼妙,其至純至美,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情到至純便是禪,或許我們可以經由禪悟而成就自然至純、自然至美的情愛。

作者系南昌師範學院教授、江西美學研究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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