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幕府所在的江戶城，是日本史上空前未有的複合建築群，而“大奧”，是這建築最深處的存在，亦是位於權力中心的女性所建立的組織結構。
大奧的世界，因幽閉而引人遐想。至高統治的背後，將軍與執掌大奧的御臺所，如何度過一日三餐的常規生活？位分森嚴的種種規制之下，暗藏著怎樣生動的人情細節？兩百年的大奧一夢，如何開始，又如何落幕？
“衹園精舍鐘聲，流響諸形無常，沙羅雙樹花色，顯示盛者必衰，驕奢者不久長，猶如春夢一場，強梁者終敗亡，恰如風前微塵。”
日本文化達人茂呂美耶，多年來堅持用中文寫作，著有《乙男蟻女》《戰國日本》《江戶日本》《平安日本》系列等；也是夢枕貘《陰陽師》、岡本綺堂《半七捕物帳》小說系列、夏目漱石《虞美人草》等書的譯者。她用通俗又不失準確的語言，在《大奧日本》一書中，將一部隱秘的幕府史話，悲歡虛實，從頭道來。
御臺所的一天
文 | 茂呂美耶
本文摘選自《大奧日本》，有刪減
最麻煩的是化妝。
御臺所吃完早餐，抓緊時間趕到化妝室後，每天都要在臉部、頸部、胸部塗抹二百次京都白粉。沒辦法，當時的風俗是身份愈高貴的人，化妝必須愈濃。大奧女官也是每天早晨都要刮臉，再塗上厚厚一層用水化開的白粉。
其次是用鐵漿染黑牙齒。為了避免沾汙衣服，會披上一件披衣， 類似我們現代人染髮時，在肩膀披一件塑膠製披衣那般。口紅也不能忽略，用胭脂紅在嘴唇外側抹濃一點，內側則薄薄塗上一層。據說，只有染牙和塗口紅是御臺所親自動手，女官或貼身侍女負責持鏡。
化完妝後，還得再次更衣。將軍進行總召見時，御臺所每天都要換穿不同花色的衣服，一天約更換五次，光是一年的服飾費就相當龐大。
大奧女官的服裝和髮型，根據身份有別。儀式日與平日又有區分，再依據四季而替換，非常複雜，不但隨時代而有變遷，也隨御臺所的愛好而有差異。現代人還是去看電視劇或電影比較易懂，由於已經無法考察，電視劇或電影中的大奧女官，髮型和服飾都差不多。
總之，御臺所的早晨極為忙碌。九點左右，將軍會進大奧和御臺所一起到佛堂祭拜歷代將軍靈牌，十點時，將軍會在起居室進行總召見。這是每天的慣例儀式，即便只是向將軍行禮而已，御臺所也不能遲到。
御臺所和眾側室以及御中臈、御年寄等眾女官，向將軍道畢早安後，御臺所還得換上便服，回自己的起居室休息。
一般說來，御臺所一天至少須換三次衣服，與將軍會見時，則每次都要更換不同花色的衣服並補妝。一天更換五次，指的是起床時、早上總召見時、用午餐時、用晚餐時、就寢時，扳指算算，幾乎每隔三小時就要換衣補妝。不要說換衣服，光是補妝，我就覺得麻煩透頂。
而且，一天五次的更衣中，總召見和午餐又規定不能穿同一款衣服。因此有負責記錄更衣的專職女官，類似現代拍電影時的場記，否則一定會搞混。
正午是午餐時間。吃飯前，還要換一次衣服。
午餐用畢，接著是入浴時間。
江戶時代初期，御臺所都在總召見結束後入浴。但是，大奧的浴池構造和民間澡堂浴池不同，並非讓僕人在外面燒火，而是讓下級女官輪流抬進煮沸的熱水，以及調節溫度的冷水。
總召見是上午最繁忙的時刻，而負責澡堂的下級女官更要為了準備御臺所的入浴，忙得昏頭昏腦。況且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馬虎不得，後來大奧便將御臺所的入浴時間改在午餐後。
大奧浴室構造和現代日本人家庭的浴室差不多，開門進去後， 先是脫衣場，再裡面的下層才是洗澡間。現代日本家庭的浴室脫衣場和洗澡間之間另有一扇毛玻璃門，脫衣場通常有一套附鏡子的浴室櫃，旁邊再擱著洗衣機、放毛巾浴巾之類的櫃子，再裡面才是有浴池的洗澡間。
也就是說，想洗澡的人先在脫衣場脫下衣服（我都直接將換洗衣服丟進洗衣機），再進洗澡間洗澡。倘若家人正在洗澡，反正脫衣場和洗澡間之間另有一扇門，其他人也可以進脫衣場刷牙洗臉或轉動洗衣機。
大奧的御臺所洗澡間約八張榻榻米大，下級女官抬進熱水和冷水，調節溫度後，負責澡堂公務的御中臈再用米糠包為御臺所洗身子。米糠包數量及用法和將軍的差不多，有洗手專用米糠包、洗腳專用米糠包、洗背專用米糠包等，每天大約需用七八個，都是一次性的，用過即丟。
有時也會順便洗頭髮。不過，不是在洗澡間洗頭髮，而是回到化妝室後再洗。洗髮料是麵粉和鹿角菜，用水化開即成為洗髮水，由於時間不多，通常讓御中臈用乾毛巾蘸著洗髮水擦拭頭髮而已。
洗澡、洗髮結束，大致已是下午兩點，結束公務的將軍即將進大奧喝下午茶。御臺所必須快速換衣，再去迎接將軍，之後同將軍一面吃點心，一面暢談。
下午茶時間大約一小時，之後，便是御臺所的自由時間。如果將軍仍在執政所忙政務，沒時間過來喝下午茶，御臺所就和大奧女官聊天。總之，大奧女官每天都必定會準備好下午茶，等將軍過來休息。
御臺所在自由時間通常和大奧女官一起進行茶道、香道、花道，或玩百人一首和歌紙牌、投扇遊戲等，根據季節，有時也會在大奧庭園散步。由於御臺所多是京都朝廷公卿女兒，據說特別喜歡小倉百人一首和歌紙牌遊戲。
晚餐時間是下午五點。這個時刻，將軍正在入浴。基本上，御臺所和將軍各自在不同時間用晚餐，但將軍若在大奧，有時則一起用晚餐。菜單以鯛魚生魚片、鯉魚醬湯、鹽烤魚等魚類為主。
晚飯結束後，御臺所可以擁有閱讀或學習藝道的空暇。下午八點吃點宵夜，九點就寢。據說幾乎每一位御臺所都在換了睡衣， 躺進被褥後，立即進入夢鄉。
想想也是，每天都過這種類似換裝玩偶角色日子的話，夜晚睡覺時，應該不用拜託御醫開安眠藥吧。
以上是御臺所平素的二十四小時，接下來，我們再來看看御臺所與將軍的夜生活。
將軍若打算在大奧與御臺所一起過夜，大奧御年寄於傍晚便會接到通知。這時，御臺所必須更動夜晚的所有時間預定表。
首先是入浴。
咦，下午不是已經洗過了嗎？
不要多問，總之，再洗一次！
不但要讓御中臈用米糠包仔細刷洗身體各個部位，化妝也要比平素更濃，最後用梳子卷高頭髮。之後，御年寄會送來包袱，裡面是一套嶄新白緞子睡衣。有些御臺所會帶著平素自己睡習慣的枕頭出發。（現代人好像也有人帶著枕頭四處旅遊？）
出發？帶著睡衣包袱和枕頭，御臺所到底要去哪裡？
目的地當然是將軍的大奧寢室。
在此先說明一下，將軍和御臺所的夜生活，是一種傳宗接代的神聖儀式，既不陶然，更缺乏任何愉悅。而且，御臺所寢室和將軍寢室，距離約三百九十公尺餘，其間還要在走廊拐來拐去，繞好幾個彎。
將軍通常在下午六點或九點進大奧。下午六點進，表示和御臺所一起用晚餐；九點進，表示晚餐已用畢。當天值班的御年寄和御中臈以及陪侍女官，早在一小時前已抵達目的地。
據說，大奧女官或側室鮮少有人會對御臺所萌生羨慕或嫉妒感情，因此，御臺所在走廊拐來拐去時，從一整排女官房間“長局”射出的視線，大抵都不含敵意。
將軍的大奧寢室不僅一間，每間都打掃得乾乾淨淨。預定和御臺所同房時，通常都在固定的寢室。
當天夜晚，御年寄與御中臈會於事前先檢查房內道具。將軍被褥設於上層房中央，御臺所被褥鋪在離入口較近的下位。將軍被褥枕邊設有擱置枕刀的刀架、香菸盤、鼻紙臺、吉野紙等。
“枕刀”是避邪用的，也算是護身刀。現代日本人舉行葬禮時，為了避免其他惡靈闖入遺體，有時也會在遺體枕邊或棺材上擱一把枕刀。“吉野紙”則為奈良縣吉野出產的高級和紙，非常薄，而且柔軟、強韌，不易撕裂。
男人世界的中奧與女人世界的大奧，兩者之間用銅瓦圍牆隔開，只有兩處出入口。其中一處是平素不開門的太平門，因此嚴密說來，出入口只有一處，而且僅限將軍一人出入，正是前面說過的“御鈴廊”。
將軍進大奧時，先穿過一道沉重的杉板門，接著，會有人拉下繩索，繩索與吊在天花板的鈴鐺連結。鈴鐺響起時，大奧女官便能得知將軍已進大奧。由於大奧嚴禁任何人帶進任何刀劍類的東西，在此，迎接將軍的御年寄和表使，會先收存將軍佩在腰上的長刀與護身刀。上午的總召見儀式和下午茶時間，進入大奧的過程都一樣。
御鈴廊兩側排滿了伏地跪拜的大奧女官，一身輕的將軍通過御鈴廊後，通常直接前往自己的起居室。
將軍若在下午六點進大奧，有時先入浴，有時先用晚餐。
江戶城發生過好幾次火災，因而，大奧的三餐都由中奧的御広敷御膳部男性公務員負責，浴室則不論大奧或中奧，都是熱水和冷水供應式。
也因此，已經在中奧烹調好晚餐的御膳部男性公務員，必須再度計算重熱一遍晚餐的時間，焦急地等待指令。而負責燒水的下級大奧公務員，應該也會等得焦頭爛額。
我想，光是燒開水、抬熱水、抬冷水這項工作，就足以讓某些女性讀者搖頭嘆道：“就算年薪、退休金、養老金條件優渥，我也不想當大奧公務員。”
話說回來，御臺所帶著睡衣包袱和枕頭，在走廊拐來拐去，總算來到將軍寢室。
各位讀者在此不用替御臺所抱怨，反正不可能真的單獨一人抱著枕頭過來，貼身侍女會幫忙提包袱和枕頭。
不過，想到御臺所必須在眾女官躲在門後偷看的走廊裡拐來拐去，而且目的明顯只有一個，換作是我，大概也會走得心驚膽戰。
御臺所和將軍大約在夜晚十點進寢室。這時，將軍再讓女官服侍，換穿純白內衣和灰色睡衣，御臺所也換穿自己帶來的睡衣。陪侍女官收拾好換穿衣服，拉開屏風，對著屏風施禮，之後退到隔壁房。
將軍和御臺所同房時，身邊不需陪睡者，但御年寄和御中臈會在隔壁房值夜班。值夜班的女官只限處女。
如果當天夜晚與將軍同衾共枕的人不是御臺所，而是身為御中臈的寵妾或側室，過程會更麻煩。何況歷代將軍都比較喜歡指名寵妾或側室。
假設，中奧那邊於下午提出“今天想和阿江同房”的要求，御年寄得先確認阿江是否正值月事，以及阿江當天的健康狀態。沒問題的話，御年寄才會向中奧回覆“OK”。
到此為止，過程和御臺所一樣，接下來可就大費周章。
阿江必須先換穿“白無垢”服裝，也就是某些現代日本新娘於婚禮時穿的全身上下純白的傳統嫁衣，頭髮則用梳子卷高，頭上不能戴任何可以成為兇器的簪子或裝飾品。阿江身後跟著一名捧著換穿衣服的下級女官，負責陪睡監視的“聆聽者”御中臈則跟在兩公尺後。
穿著“白無垢”在走廊拐來拐去的話，當然會引人矚目，於是自“長局”各女官房間門縫射出的視線，便充滿既羨慕又憎惡的感情，冰冷得足以凍死人。
當阿江一行人抵達目的地時，在將軍起居室等候的將軍專屬御年寄和御中臈，會先解開阿江的頭髮，仔細檢查頭髮內有無隱藏兇器或信件。負責陪睡監視的御中臈也要接受檢查。
檢查完畢後，在場的人除了當事人阿江、捧著換穿衣服的下級女官、陪睡的御中臈、將軍專屬御年寄、將軍專屬御中臈，再加入一名和尚打扮的“御坊主”，總計六名。“御坊主”是將軍身邊的雜役，年齡較大，倘若將軍寢室發生意外，也能冷靜應付。
這時，將軍寢室當然早已準備好一切，只等將軍到訪。
入寢時，先是將軍躺在中央的被褥，右邊是阿江的被褥。將軍被褥左邊是陪睡角色的被褥，阿江被褥右邊是“御坊主”的被褥。也就是說，寢室內鋪著四套被褥，依次是女（御中臈）、男（將軍）、女（阿江）、女（御坊主）。
三名女性中，只有阿江可以面向將軍，其他人均必須背對將軍，而且不能真的入睡。她們的任務是徹夜“聆聽”。“聆聽”工作似乎很辛苦，後來，大奧便分發類似鎮靜劑的白色藥粉給擔任陪睡的“聆聽者”。至於方才負責檢查頭髮的御年寄和御中臈，則退到隔壁房值夜班。
為何必須如此警戒呢？
因為在第五代將軍綱吉時代，發生過側室在將軍枕邊慫恿政治人事的例子。幕府為了防止側室要求將軍起用孃家親屬等弊病，才設置了陪睡監視聆聽制度。
如此，眾人好不容易度過一夜。天亮後，陪睡的御中臈還得向在鄰室值夜班的御年寄，具體地報告整夜發生的事。
在這種條件下同衾的話，將軍和側室到底能不能專心辦“正事”呢？這點，大概依當事人的個性之差而有異。
總之，同性的忌妒眼光、漫天飛舞的鉛白毒粉、四人同房的房事規矩……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女性這方應該很難受孕。即便幸運地受了孕，並平安無事生下小孩，小孩也難以健健康康成長。
儘管如此，第十一代將軍家齊倒是非常賣力，讓側室生下五十三個孩子。家齊不是在大奧出生長大，他是六歲時進大奧，十五歲就任將軍職位，在位期間五十年。或許在位期間很長，隨著年齡增長，臉皮便益發增厚，神經也比較大條吧。
話說回來，無論再怎麼受將軍寵愛，側室的地位終究只是紙飯碗，完全靠不住。畢竟沒有人能預知將軍什麼時候會轉移寵愛對象，再說，能夠和將軍同床的時期也有限。
同床的年齡限制是三十歲。有關這點，御臺所也一樣。簡單說來，無論御臺所或側室，只要到了虛歲三十，便必須向御年寄提出同房辭退書，表示今後將不再和將軍共枕過夜。
當時的高齡生產比現代人更危險，三十歲過後才懷孕的話， 很有可能於懷孕期間或生產之際，母子倆同時喪生。
三十歲過後的側室照樣住在大奧，過著與異性無緣的日子。生下將軍後裔的側室，可以和孩子一起住在大奧，地位也較高；但是，對孩子來說，她們僅是臣下身份，而非親生母親。至於沒有孩子的側室，則以女官身份繼續在大奧服務，終生都不能離開大奧。
此外，若將軍過世，她們必須剃髮為尼，住進二之丸或三之丸，或隱居至櫻田御用宅邸，過著為將軍祈冥福的日子。說穿了， 就是軟禁生活。
櫻田御用宅邸位於江戶城城外，離日比谷城門不遠，日比谷城門則位於現今的日比谷十字路口。據說，佔地一萬兩千坪，裡面有十一棟獨立房子、兩棟大雜院、兩棟類似現代公寓的平房。獨立房子中，五棟是大奧高級女官的別墅，用於例如生病出城養病等，其他六棟則為“御庭番”（忍者、密探）旗本家的機關宿舍。
不過，將軍過世後，將軍世子以外的孩子，通常會成為其他大名的養子或媳婦，生母也會跟著孩子搬過去。否則，光是歷代側室人數，櫻田御用宅邸就會爆滿。
側室生重病時也不能出城，她們只能在二之丸或櫻田御用宅邸療養，就算過世也不能回孃家，喪葬儀式在櫻田御用宅邸舉行。
側室若想在大奧爭取自由，只有一條路可走—生下繼任將軍，成為將軍生母。只要成為將軍生母，即便將軍換代，也不會失去在大奧的權勢。不過，能步上這條路的可能性，恐怕比中彩票或遭雷劈的概率更低。
總的說來，在大奧若想取得最終勝利，只能獲得將軍寵愛，再生下將軍的孩子，並讓孩子成為繼任將軍。正因為如此，大奧女官及其侍女，為了爭奪將軍寵愛，經常發生陰險惡毒的衝突事件。
《大奧日本 》
著者：茂呂美耶
廣西師大出版社
大奧是幕府時代最不為常人所知的禁忌之地。但身處權力頂峰的將軍與御臺所，也要度過一般的一日三餐。他們每餐的食物有何特別？各代將軍有什麼古怪的愛好？表面上不可輕易表露感情的森嚴環境下，又隱藏著哪些人情的悲喜？
堅持用中文寫作的日本作家茂呂美耶，用通俗又不失準確的語言，講述日本歷史和文化中的大小事件。她善於考查最接近常人生活的歷史細節，過去的衣食住行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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