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1

太虛宮的大門很獨特,遠遠看去,就似一個巨大的“道”字,遊人從那道字底下進去,又從那道字底下出來,來來往往如穿梭,得道的卻不知有幾個。路可新去的時候,天色近晚,遊客已經很少了,道字門下顯得有些荒落,不過夕陽還沒完全沉下,一縷陽光從斜裡打過來,正好照在漢白玉砌就的“道”字門上,門兩側的一幅對聯清晰可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路可新知道,這句話出自老子的《道德經》,魯敏給他講過,所以他只在門下稍一停留,便穿門而入。迎面是一片開闊地,開闊地的中央矗立著一幅巨大的黑理石材質的雕像:長春子西行記。這個故事魯敏也給他說過,所以路可新仍然沒有駐足,而是架起雙柺緊走幾步,繞過雕像,他就看見了湖後那排錯落巍峨的道觀。道觀的四周長滿了參天的古木,雖是深秋,卻仍枝葉繁茂,巨大的樹冠掩住了觀頂的青磚綠瓦,也遮住了原本就已微弱的光亮,通往道觀的路面上顯得陰暗且蕭瑟。路可新不由得放慢腳步,他嗅到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香氣,路可新猜想,那是眼前這所道觀裡透出來的氣味。他循著香氣一步步穿過樹下的青石板路,行不多遠,就來到了道觀前,等抬頭看清觀門上的三個大字後,他不由得一下子變得肅敬起來。

太虛宮。他心裡默唸了一句。

2

十個月前,路可新逃離南方,來到了霞城

。霞城只是膠東半島上的一個小城,遠比不上他原本所在的那個大都市。要不是一時無處可去,又恰好想起遠在北方還有一個叫魯哥的朋友,他也許一輩子也不會來到這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城。霞城,路可新心裡笑了一下,他想起初到霞城時魯敏接他的情景。

路可新初到霞城時是冬天,霞城還下著雪。雖然早早聽從了客車司機的忠告,半路上買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但一下車,路可新還是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他站在空曠的原野,裹緊衣領,抖索著手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然後就站在雪地中等待。路可新從小在南方長大,從未經歷過如此寒冷的冬天和雪景,他把身子捂在厚厚的羽絨服裡,像只剛出窩的小雞崽似的瑟瑟發抖,眼睛卻忍不住探出棉帽來,好奇地偷窺著外面的世界。皚皚白雪已將遠處的群山和近處的田野全部覆蓋,大地白茫茫一片,顯得乾淨、寧靜,陽光出來了,白雪發出耀眼的光芒。而就在他等待的空當,天空中又下起了雪,起初是粉末樣的雪粒,很快就變成了鵝毛似的雪花,沒有風,雪花從蒼茫的天空中撲頭蓋臉地向他砸過來,源源不斷,一會兒的功夫就把他變成了一個雪人。灰濛濛的雪花無窮無盡地從天空中落下,彷彿要把他埋葬在這大地中一樣。雖然冷,卻也讓路可新心裡感到一股少有的舒暢,於是他仰頭大叫一聲,四周是茫茫雪野,宏亮的聲音衝破飛雪飄向天邊,幾天來的鬱悶之氣隨之揮去大半。路可新一時興起,張開嘴,試圖讓自由的雪花落入自己的口中,但很快發現,雪花雖然很多,但能進入口中的卻似乎只有一兩片,發出一股涼絲絲的冰冷。他又伸出手,想接住一片雪花,查看一下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可雪花落入掌中,卻瞬間即化,只留給他一片模糊的影子和一滴晶瑩的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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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就是這個時候到的,她開著一輛黑色的路虎無聲地停在了路可新的身後。車牌已被積雪遮掩,但路可新依然能分辯出那一串“8”字。路可新有這個特長,在南方,數十米外,他一眼就會認出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各種車牌,有時候,車牌就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徵。但這次,路可新沒想到車窗裡探出來的是一張姑娘的臉,那臉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樣子,一張嘴,還露出兩顆小虎牙。上車。她說。

你是……?路可新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

我叫魯敏,是我爸的女兒。虎牙又咧開一次,哦,就是你說的魯哥。

路可新沒有再猶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積雪,就鑽進副駕駛的位置。魯哥呢?路可新還是有些不放心。

他今天有事,走不開。魯敏邊開車邊回答,她開得很快。一輛白色的帕莎特滑進路邊的隔離帶中,兩個年輕的女人站在雪地裡無助地跺著腳。路可新沒再說什麼,他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又看見一輛廂式貨車側翻在路邊。他有些擔心,側臉看看魯敏,魯敏的眼睛一直盯著冰滑的路面,腳下的油門卻絲毫不肯減少,她接連超過了幾輛車。她是不是有急事?路可新想。他一直覺得,魯敏眼睛雖然看著路面,餘光卻在不斷掃向自己,果然,

當幾片殘存的雪花融化成水滴從路可新發梢間滑落下來,他正想著是不是用衣袖子將水珠拭淨時,幾張白色的紙巾從魯敏手中遞了過來。路可新接過紙巾,拭淨臉上的水珠就再也不敢活動,車子飛快地朝著霞城的方向駛去。他合上雙眼,睏意竟然瞬間就襲上來,迷迷糊糊中,他彷彿又回到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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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長春湖。路可新被車內突然響起的聲音驚醒,他睜開眼,歉意地衝魯敏笑笑,魯敏卻面無表情。路可新回過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大片藍色的水面,水面似一面巨大的鏡子鑲嵌在起伏的山間,天上的雲、山上的樹,竟然在水中清晰可見。山是白的,路也是白的,而只有這片水面是藍色的,路可新感到奇怪,在如此寒冷的冬天,這片寬闊的水面上居然仍是碧波盪漾,沒有半點結冰。他不由得將臉貼在車窗上,他感覺車速慢了下來,車子沿著環湖路緩緩地行進,路可新終於看清,原來他們一直是在山中行駛,這些山,峰脈相連,奔波起伏,連綿不斷,一座山的盡頭居然深深地探進湖心的位置,就似一條吸水的龍。

一座古式建築忽然出現在遠處的湖邊,它孤零零地座落在雪中,顯得孤寂卻又溫暖,路可新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盯著那座建築就再也沒收回。

那是太虛宮。魯敏說,丘祖住的地方。

丘祖是誰?路可新問。

一個神仙。魯敏說。

車子轉過一個拐,太虛宮不見了,幾幢高大的建築物卻忽然出現在視線中,那些建築物就如彈出來一般,一下子就跳到了路可新的眼前。

那就是霞城。魯敏說。

3

在南方時,路可新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其中《射鵰英雄傳》是他比較喜歡的,但他沒想到裡面的人物全真教主丘處機竟然真有其人,而且就是霞城人。回想起來,金庸書中似有提起過,只是自己沒有注意到罷了,那時他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叫霞城的地方,他不由得有些佩服起金庸大師的博學來。

在南方的那個城市,路可新曾經也如金庸小說中的大俠一樣,為人所知,受人敬仰。幾乎沒有人會想到最後他竟會如一隻喪家犬一樣慌不擇路,一頭扎進遙遠的霞城。

魯敏是魯哥的女兒,路可新覺得一點都不像,她長得弱不禁風。

魯哥卻是一個典型的山東漢子,那次在南方,他被一群人圍攻,頭上的鮮血泉水一樣汩汩湧出,他卻不肯退後半步。那次要不是路可新出手,魯哥不知會不會看到第二天的太陽。這麼大的恩情,魯哥卻並沒有對路可新千恩萬謝,只是給他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說,它日若到霞城,可打這個電話。路可新笑了笑,霞城,那麼小的地方,他怎麼會去那裡呢?但他喜歡魯哥的做事風格,所以就把電話記下了。二人就此別過,從此再無聯繫。臨決定來霞城時,路可新還想過自己的電話打過去,魯哥會不會想不起他是誰,但電話只響了一聲,魯哥就在那頭說,兄弟,我在霞城候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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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路可新才知道,魯哥在霞城很有些勢力,他擁有著多家企業,其中在大艾山的那個金礦,金儲量在省內也是少見。

路可新就住在魯哥距大艾山金礦不遠的別墅裡,別墅起了一個挺俗氣的名字:鳳彩山莊。但這裡山清水秀,環境清靜,尤其好的是外人少至,正適合路可新居住。住在這裡的時候,路可新會常常想起在南方的日子,他特別不願意回憶在賓館裡撞見李可兒的那一幕,他對李可兒那麼好,沒想到卻會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但那一幕就像定格在路可新的腦子中,任他怎樣,也總是揮之不去。但他卻從心裡對李可兒恨不起來,也很難怪她,李建平這個花花公子在南方的那個城市裡也是赫赫有名的,他的父母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他想要的東西一般人很難阻擋。只是估計這個時候他的家裡肯定是亂成一鍋粥了,就這麼個寶貝兒子,現在命根子都沒了,做再大的官,掙再多的錢,又有什麼意思呢?想起這些,路可新的心情覺得好受了些,他站到窗前,極目遠眺,他看到了一大片水面,闊大的水面上碧波湧蕩,路可新一下子又想起了長春湖,以及湖邊那處孤寂的院落。

4

魯敏一直說要領路可新去太虛宮看看,卻一直沒去。有的時候是因為路可新不方便露面,有的時候卻又是其它瑣事所擾。但魯敏卻給他講了好幾個有關丘處機的故事。魯敏講得最多的就是丘處機“高齡西行,一言止殺”這個故事。和其他霞城人一樣,魯敏一直尊稱丘處機為丘祖。在丘祖七十二歲那年,魯敏說,為了阻止元兵屠城滅族,殺戮百姓,他不顧古稀高齡,由霞城出發,一路西行,歷經千辛,跋涉萬里,四年後終於在西域見到了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當時正值寒冬,塞外飛雪連天,人畜難耐。路可新笑問,和我剛到霞城時一樣嗎?魯敏瞪了他一眼,路可新做了個鬼臉,不敢再說什麼。魯敏接著說故事,成吉思汗問丘祖:世上可有長生之術?丘祖說,世上本無長生之藥,只有衛生之道。所謂衛生之道,就是以清心寡慾為要,一是清除雜念,二是減少私慾,三是保持心地寧靜。大汗若能做到這些,便不是神仙也賽過神仙了。成吉思汗點頭稱然,又問丘祖何為治國之道,丘祖答,要以敬天愛民為本。大汗起兵,本是上符天意之事,但唯有禁止殘暴殺戮,愛惜民眾,才能使事業有成。隨後,丘祖又將西行途中所見作詩一首贈予大汗:夾道橫屍人掩鼻,溺溪長耳我傷情。十年萬里干戈動,早晚回軍望太平。成吉思汗聽後頗為心動,說,神仙之言,正合我心。隨後,他下令三軍,將仁愛孝道的主張遍諭各地,從此元兵再無大規模屠城殺戮,丘祖一句話挽救了天下眾多百姓。路可新一邊聽魯敏講故事,一邊想《射鵰英雄傳》中是不是真有這麼一段,但想了半天,他也沒想起到底有沒有。魯敏接著又說了丘祖小時候的一個故事,為了鍛鍊自己的意志,少年丘祖在大艾山頂將十幾枚銅錢扔下山澗,然後去山谷中尋找。魯敏指指眼前的大艾山說,你看這山多高多險,別說把幾個銅錢扔下去,就是扔下去幾個人,也很難找得到。丘祖是不是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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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祖把錢都找到了嗎?路可新打趣說,他會不會還有幾個沒找到?

那怎麼可能!魯敏有些生氣路可新這樣說,丘祖找不到那些錢是不會罷休的,他為的就是鍛鍊自己的意志,所以他才能得大成。

說不準,也許有那麼一兩個掉進水裡,或者藏在石縫中,也說不定。路可新不想讓步,我們哪天也去找找,看會不會撿到丘祖丟下的錢。

魯敏雖然有些生氣路可新這麼說,但他們還是真去爬過兩次大艾山,當然不是為了找錢。他們第一次去爬山是在春後,路可新覺得春天的大艾山沒有什麼看頭,草還沒長上來,到處都是裸露的怪石,除了山高峰陡,留給路可新印象最深的就只有硬硬的山風了。站在山頂上,路可新有種隨時會被風吹落到山澗的感覺。第二次是在夏天,這次他們是在雨後去的,此時山上的樹木都已經綠了,他們沿山麓盤旋而上,一路上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甚是好看。待到山頂,放眼四望,但見晴空萬里,群山如洗,上有浮雲紫霧,下有群巒疊翠,遠處山頭攢動,群峰聳拔,近處怪石嶙峋,草清水澈。二人都不禁有些陶醉其中, 一時流連忘返。也就是在這次下山的途中,路可新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宋小虎的外地民工。

路可新和魯敏沿山路而下,雨後的山路有些泥濘,路可新不得不偶爾伸手攙扶魯敏一下。在山腰的位置,他們和一群上山來的礦工相遇了。礦工都是魯哥金礦裡的民工,他們大多來自距霞城千里之外的西部山區,由工頭領著正往礦井裡去。他們相遇時,路可新正好用手攙了一下差點滑倒的魯敏,

民工中突然響起一聲響亮的口哨,那聲口哨尖銳、刺耳,像箭一樣射向山谷,轉個圈又刺了回來,嚇了魯敏一跳,路可新也趕忙鬆開了手,礦工隊伍裡發出鬨堂大笑。領隊的工頭回身打向一個礦工,宋小虎,你要死啊,再吹把你的嘴縫起來。礦工們笑得更響了,路可新看見一個年輕的礦工笑著躲開工頭的擊打,知道那個人就是宋小虎了。那個時候,路可新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個人,他在北方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5

此後,路可新還見過宋小虎一次,他們還坐在一起抽了一支菸。

那次,魯哥要到礦上去,問路可新去不去,路可新正閒得無聊,就跟著去了,魯哥在辦公室裡處理事情,路可新就獨自蹓躂著去了礦井裡。礦井的巷道里還算寬敞,但路可新走在裡面時,總是縮首縮尾,他擔心自己會隨時一頭撞到哪塊凸起的石頭上。洞子的兩側,時而可見木樁做的撐柱,而洞的上方,隔三差五亮著昏黃的燈泡,把路可新的影子拉長、縮短、再拉長,讓路可新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他沿著軌道下到洞底,洞底似乎更加寬敞,在這裡,礦洞被開成一個扇形的工作臺,幾個礦工手持風鎬、鐵釺等正在石面上工作,風鎬鑽石揚起的塵煙讓洞中更加恍惚,那些看似堅硬的

石頭就在塵煙中被一片片鑽碎,再撬下,碎石堆集在一起,形狀不一,顏色各異,金子就藏在這裡面,有的肉眼看不到,有的卻如賭石,一刀下去,光彩奪目。被撬下來的礦石被另外幾個礦工裝到了礦車上,連帶著泥土一起運到地上,路可新也隨著一輛礦車走了出來,甚至在一個坡處,他還幫一個礦工一起將車子推到了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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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礦井,明亮的陽光讓路可新一下子睜不開眼,稍停適應後,他才看清眼前跟自己一起推車出來的礦工就是宋小虎。謝謝大哥,宋小虎憨笑著向路可新致謝。路可新也笑了一下,

他看看眼前的宋小虎,他正戴著一頂紅色的安全帽,陽光照在嶄新的帽子上,讓他的笑容看起來燦爛無比。不知為什麼,路可新一下子就對宋小虎有了好感,眼前這個年輕人,讓路可新想到了曾經的自己,他臉上的笑容,也是路可新曾經熟悉的。

路可新坐在洞外的石頭上,抽出兩支菸,給了宋小虎一支,然後點上,宋小虎也坐下來。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還沒真正地學會抽菸,白色的菸捲夾在他已經粗糙的手上,像根笨拙的棍子。路可新想笑,但終於沒有笑出來。他大吸一口煙,煙霧從他嘴裡吸進去,又從鼻腔中重重地噴出,一時間濃霧瀰漫,讓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風景。

6

路可新住在鳳彩山莊,整天無所事事。偶爾,魯哥會把他帶到某個地方吃喝一頓,然後洗澡按摩瀟灑一回。有一次,魯哥對他說,兄弟,你的通緝令傳到網上來了。路可新站起來說,魯哥,我走。魯哥笑了笑,伸手按住路可新的身子說,怕什麼?不就是個通緝令嗎?這是霞城,有我在,你就安心吧,走,我們喝酒去。

路可新明白,魯哥雖然這麼說,但自己還是要小心,因此他儘量不去公共場所,他不想給魯哥再添麻煩。睡覺、吃飯、看電視,成了他每天最主要的事情,路可新感覺自己越來越像一隻豬,但他無力改變現狀。有時候,魯敏會過來找他聊聊天,她已經成了路可新在霞城接觸最多的人。魯敏來的時候,除了給他講太虛宮和丘祖的故事,有時還會問一些他在南方的事情。有一次魯敏問他,你在南方有女朋友嗎?路可新愣了一下,他抬頭看看天上,像是在看遙遠的南方,低下頭時,他說,有。

魯敏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路可新心疼了一下,說,李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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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還要問些什麼,被路可新用別的話題岔開了,他不想讓魯敏知道他太多的事情,就如他不想知道她太多事情一樣。但有一天,魯哥有事,讓路可新陪魯敏去山上給她的母親上墳。魯敏的母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但魯敏堅持每年在母親祭日這天去給她上墳。魯敏坐在母親墳旁,一言不發地給母親燒紙錢,路可新本想幫忙,卻被魯敏趕到了一邊。路可新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起身四處遊蕩,在山腳下,他發現了一個廢棄的金洞子。洞口亂石堆集,雜草叢生,路可新試探著往洞中走去,洞子很小,又矮又窄,路可新縮著身子勉強可以通過,但四周突出的岩石不時地掛扯著他的衣服。洞中溼漉漉的,並有淺淺的積水,路可新打著火機,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走,走不多遠,發現一大堆泥土和雜石堆集在洞中,死死地堵住了前行的路,路可新只好轉身返回,出了洞口,卻發現,魯敏臉色蒼白地看著他。路可新把從洞裡順手帶出來的一塊石頭遞給魯敏,魯敏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帶我進洞裡看看吧。

路可新說,洞子封住了,沒意思。魯敏說,我知道封死了,我就想進去看看。

我以前也想進去看看,但我不敢,我一次也沒進去過。路可新只好又鑽進洞子裡,魯敏跟在他身後。路可新輕車熟路,在前面走得很快,魯敏跟在後面,雙手捏著他的衣襟,腳下磕磕絆絆。路可新有心拉住她的手,但終於還是沒有,只是不時地提醒她,注意頭上,小心腳下。兩人下到洞中,看到了那堆堵住洞子的泥石,路可新的火機時明時暗,洞中的光景便顯得有些陰森可怖,魯敏看著那堆雜石,忽然哭了起來,路可新一時手足無措,說你哭什麼?魯敏也不說話,只是哭個不停,而且越哭聲音越大,嘴裡還不時地叫著媽媽。路可新想到魯敏的母親就埋在洞邊不遠處的山坡上,不由得頭皮有些發麻,但卻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往外走。魯敏的手肉乎乎的,很滑,卻很涼,路可新拉著她快速地出了洞,魯敏卻一直哭到洞口。路可新說,你看你,就這麼個洞,有什麼好怕的?魯敏依然哭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止住哭聲,說,你不知道,那堆亂石,就是我媽死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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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魯哥起家就在這個洞子裡,他一炮炸出了梭子金,讓他欣喜若狂。但這種事情卻不宜聲張,白天時他不敢將礦石明目張膽地運回家,想等晚上時再去搬運回來。但那天晚上卻突然大雨不止,河水暴漲。魯哥在家中如坐針氈,他知道,這樣的雨水用不了多長時間,那個礦井裡就會被水注滿,金子是有靈性的東西,若等積水消退後,那些明晃晃的梭子金說不定早跑哪裡去了。思前想後,魯哥也顧不上女人不得進礦井的忌諱了,叫上老婆閨女,一家人冒著大雨上了山,魯哥讓年幼的魯敏守在洞口接應,他和妻子下到洞底往外搶運礦石。洞中的積水早已沒過膝蓋,雨水正源源不斷地從山石的縫隙中向洞井裡滲透,夫妻二人不敢怠慢,他們爭分奪秒將礦石一簍一簍地搬運出來,堆積在洞口,但就在最後一趟搬運中,事情發生了,魯哥的妻子被突然塌下的泥石埋在了洞中。

說完了這個故事,魯敏心中的壓抑似乎得到了釋放,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那天,路可新一直陪著魯敏在山上玩到中午,那時正是四月初,山上的刺槐樹正花開如雪,山谷中到處瀰漫著濃郁的刺槐花香,成群結隊的蜜蜂們嗡嗡叫著在花叢中飛來竄去。

7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秋天。這年的初秋,雨水特別的多,一場接一場地下著,似乎把整個霞城都要浸泡起來。就在幾天前,魯哥的礦井裡,也突然發

生了塌方,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宋小虎的哥哥宋小龍。人死就死了,無非是賠償多少的問題,但誰也沒想到,宋小虎對他的哥哥的感情是那麼的深厚,他從小沒了父母,是哥哥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現在,哥哥沒了,再多的錢也壓不住他心裡的疼痛。魯哥這幾天一直在忙著處理這件事情。

丘祖在西域小住,魯敏繼續給路可新講故事,窗外雨水時下時停,魯敏的故事卻一直沒有間斷,有一次,丘祖對成吉思汗說,大汗,在我故地太虛宮旁,有一千頃大湖,水澈見底,四季常青,故名曰長春。大汗若可放下重擔,隨我東去,在那長春湖中洗浴數日,定可延年益壽,不是神仙賽過神仙。成吉思汗撫掌大笑,說真人真神仙也,如此長生之道不同尋常,深得吾心。只是眼下我大業未成,實不能同真人東往。不過,

我可和神仙相約,十年之後,我當與你同聚長春湖畔、太虛宮中,洗浴聽道,頤養天年。丘祖搖頭輕嘆,就此別過,率弟子踏上了東還的路程。回程路上,丘祖遙望西方,拱手致意,說道,此一別,不相見矣。果如丘祖所言,第二年,成吉思汗就在圍獵途中,不幸墜馬受傷,不久便離世而去。關於他的死因,眾說紛紜,《元史》上也只有簡單記載:“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於薩里川啥老徒之行宮。”這是後話,但失太虛宮之約,卻成了一代天驕之憾事。如當初他能聽從丘祖之言,早到霞城幾日,不知道會不會又是另外一種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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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講得真真切切,路可新卻聽得半真半假,他總覺得這一段故事是霞城人根據自己的思想妄自演繹出來的,但他沒有反駁魯敏的話,他知道,太虛宮和那個丘祖,是魯敏心中永遠的神。

其間,路可新去了一趟洗手間,方便的過程中他抽了兩支菸,他去方便一大半的原因其實就是為了抽菸,魯敏討厭房間裡的煙味。而當路可新返回時,他看見房間裡多了一個人,宋小虎一隻手死死地扼住魯敏的脖子,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握住一隻打火機,在他敞開的懷裡,掛著兩隻油紙包的炸藥。

小虎……路可新突然間有些慌亂,他還從未有過如此惶恐的感覺,他已看清宋小虎臉上的肌肉硬梆梆的,像塊石頭,而他的眼睛裡卻像是冒著火。

路可新的腳向前輕挪了挪,他覺得自己的手有些顫抖。小虎,路可新又上前挪了挪,他感覺自己的腿也在顫抖,你這是幹什麼?快放開她。

你站住!宋小虎已經有些不能自控,他衝著路可新喊叫,不關你的事,你不要過來!

我要他們給我哥償命,我要他們全家都死!

小虎,魯敏是無辜的,你這麼做,不僅毀了她,也毀了你自己。路可新停住了腳步,他已穩定下了自己的情緒,你聽我的,快放開她。

無辜?宋小虎冷笑一聲,我哥就該死嗎?我一定要讓他們為我哥償命!

路可新說,小虎,你哥沒了,但他肯定不願意看你再出事。你要看得起我,我給你做一回哥。你現在快放開魯敏,把炸藥撤下去,我來給你做人質,我保證,讓你哥不能白死。

你?小虎冷冷地看著眼前的路可新,路可新身體碩壯,站在小虎面前就像一座塔。而這個人,隨時可以像只豹子一樣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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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可新看出了宋小虎眼裡的憂慮,他退後幾步,四下看了看,然後走到牆角拿起一根鐵棒。你看好了,小虎。路可新說著,猛地舉起鐵棒向自己膝蓋打去,鐵棒撞擊骨頭髮出“嗵”的一聲悶響,路可新身子一歪,差點跪到地上。

小虎,這下我做你的人質,你可以放心了吧?路可新臉色臘黃。

大哥,小虎低聲叫著,這不關你的事,我要給我哥討個公道。

宋小虎還沒說完,就看見路可新又舉起鐵棒,朝另一隻膝蓋上猛然一擊,隨著撞擊的響聲,路可新一下子趴倒在地上。小虎,你相信我一次,快放了她,再晚就來不及了。

路可新──魯敏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宋小虎握著火機的手鬆開了,他放開魯敏,跑過來抱住了路可新,大哥,宋小虎哭著說,我聽你的,你就是我哥。

8

在一個秋葉紛飛的日子,路可新回到了南方。坐在南方城市的警局裡,他會常常想起北方那個叫太虛宮的道觀。在離開霞城的那天傍晚,他特意去了趟太虛宮,他一直想去,卻一直沒去。遊人早已散盡,太虛宮前顯得有些過分的清冷。長春湖像一個沒有脾氣的長者,安靜地躺在那裡,藍色的湖水如一片複印過來的天空。路可新站在太虛宮前,一隻腳踏上臺階時,他卻忽然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他悄然收回腳,然後在宮外靜靜地站立了許久。後來,他在石板地上跪了下來,跪在那裡的時候,他的心裡是空的,他的腦子裡也是空的,他沒有向裡面前的神仙求上一件事,他只是靜靜地叩首、叩首、再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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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那個“道”字大門時,夕陽已經徹底落下了,天色變得昏暗起來,路可新抬頭看看頭頂上的“道”字門,門的背面也有一副對聯,此時已模糊不能認了,但他知道,那副對聯寫的是:萬古長生,不用餐霞求秘訣;一言止殺,始知濟世有奇功。這是乾隆皇帝給丘祖的題詞,魯敏給他說過。

穿過“道”字門,路可新一直向前走去,再也沒有回頭。腋下的雙柺叩擊著堅硬的路面,發出“橐橐”的聲音,顯得穩堅且有力量。路可新不知道,在那“道”字門的背後,有一雙眼睛在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黑暗裡,那雙眼睛裡才忽然湧出了淚水。

  • 喬土,本名喬培東
  • 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 成人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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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辦:山東省旅遊發展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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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山東商會 德國山東同鄉會 加拿大齊魯同鄉會

執行團隊: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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