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衆自行挖掘

掌櫃的說

清明假期有多少人去看了《暴裂無聲》的?

看完的在留言裡舉個手!

我很少在推文裡做主創人員的訪談,因為對於沒看過電影的人來說,這種訪問像一道自設的門檻,需要讀者努力抬高腳才能跨得過去。

這次採訪《暴裂無聲》的導演忻鈺坤,倒是覺得有一定的必要。

因為這部電影和普通的作品不一樣,更多的觀影快感來自於電影結束的一剎那——你會倒放、回望電影裡那些鋪設的細節和隱喻,重新去解讀電影。

某種角度上來說,這也是一部處處彩蛋的拼圖式電影。

導演一開始,就拿走了一副完整拼圖上的一塊,給了個“孩子到底去哪兒了”的空白給觀眾去尋找,然後到最後故事完結的時候,每個觀眾再根據自己的理解,拼湊出整個故事的完整圖形,對電影主題做出屬於自己的解讀。

這樣的觀影過程,是導演一開始就努力達成的,和觀眾的一種互動。

也是這部電影和其它電影力求不一樣的地方。

所以,這篇導演訪談對於看過電影的觀眾來說,可能相當於一次驗證。

你的解讀,和導演的表達意圖是不是一樣呢?

⚠️本文基本全劇透,適合看過電影的觀眾一起來探討。


大概故事是講——

礦工張保民(宋洋 飾)12歲的兒子張磊,在放羊的時候失蹤了,張保民在“無聲”的尋找中,捲入了礦主昌萬年(姜武 飾)和律師徐文傑(袁文康 飾)的官司糾紛中,陰差陽錯地救下了徐文傑被綁架的女兒,但知道張磊下落的徐文傑,卻在最後一刻,都沒有說出張磊失蹤的秘密。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之前文章裡說過,《暴裂無聲》這部電影架構了兩個層面上的觀影快感。

第一層觀影快感,是第一遍觀影結束後,觀眾去回望導演藏在故事裡的各種細節,自行拼湊出整個事件的全貌,解決“張磊到底怎麼了&張磊去哪兒了”這個問題。

第二層觀影快感,則來自於瞭解了故事的全貌後,對導演藏在敘事細節裡的各種符號和隱喻進行解讀,達到主題上的共鳴和審視。

今天這篇重點在於挖掘這些細節、符號和隱喻。

看看你get了多少?

細節隱喻篇

1)三角形

電影一開始,12歲的男孩張磊在山坳裡放羊,無聊的時候,用石頭壘了個金字塔。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這個“金字塔”形狀,一邊是因為暗合男孩的名字:“磊”;

另一邊,則是契合貫穿全片主題的“三角形隱喻”,你會發現在礦主昌萬年的辦公室裡,同樣有一個“金字塔”擺件,後來昌萬年還用這塊堅硬的金字塔擺件,把張保民打倒了。

導演忻鈺坤說:

跟《心迷宮》相比,這部電影最大的區別在於,它有一個完整的隱喻系統。片中有很多三角形的隱喻和構圖,三個人物有著不同的社會階層關係。

三位男主各自代表的身份,構成了一個“金字塔型”的社會結構。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高中老師教我們,理想的社會結構是從金字塔型向橢圓型進化的#

礦工張保民(宋洋 飾),代表社會的最底層;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律師徐文傑(袁文康 飾),代表社會的中間階層;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礦主昌萬年(姜武 飾),代表社會里的上層人群;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前文說過,在這樣的一個故事裡,“底層失語、中層失德、上層失格”,導致了最後整個三角型社會體系的坍塌。

也就是電影最後一幕:當礦工張保民絕望地發現,不管他怎麼暴裂地反抗,兒子還是找不到的時候,那座礦山,在他背後無聲地坍塌的魔幻場景。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礦山,也是三角形的。

寓意不言自明。

第一重意思,礦工張保民內心世界的徹底崩潰;

第二重意思,就是金字塔架構的轟然崩塌。

鏡頭切換很有意思。

礦山崩塌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律師徐文傑面對審訊人員“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質問時,沉默半晌,最終說出了兩個字:“沒了”。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此時此刻,他達成了和礦主昌萬年的徹底共謀。

話音剛落,鏡頭就切向了張保民和他背後的礦山,一張麻木絕望惘然的臉,背後,是開始紛紛墜落的山石。

——最後,徹底將這個“金字塔”擊潰的,恰恰是中間階層的律師作出的“緘聲”抉擇。

這是電影的主題內核。

在金字塔型的社會結構中,中間階層比例有限,往上爬不容易,向下掉分秒之間。一旦中層失德、失語,選擇成為上層的犬牙、幫兇,讓底層民眾的那一點緩衝、彈性都徹底失去後,就會給整個“金字塔”結構帶來致命一擊。

訪問導演忻鈺坤時,問他最想通過這部電影表達什麼,他如此解釋:

能從這個故事裡看到什麼,跟每個人的年齡、跟每個人所處的社會位置都有關係。

如果一定要從我個人角度去講的話,你可以看到——今天電影院主流觀眾的人群,正是來自於社會的中間力量,大家很難有一個機會,有一個客觀的視角去看待我們所處的社會位置。

因為這批人差不多主導了主流話語權,有很多承上啟下的作用,希望通過這樣一部電影的客觀描述,大家會看到,原來我應該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感。

這也是電影為什麼最後核心的點沒有落到張保民身上,最終是留在了中產律師的身上,審訊人員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這時他說和不說代表著很多人的選擇,對生活方式的選擇。

這句話其實也是在問每個看電影的觀眾,如果是你,你會做什麼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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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在拍攝現場#

2)食物鏈

電影裡,有各種各樣吃羊肉的特寫。

富人的vip包間裡,滿桌都是羊肉擺盤,等著入高湯開涮;吃不完的,還要真空打包寄給國外留學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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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這一邊,村子裡請客吃飯,也要在羊肉館裡擺羊肉大鍋宴;

律師家吃飯,桌上有羊肉,亦然。

這彷彿,是個全面嗜好肉食的社會。

或精緻、或粗獷地展示著,內蒙羊肉的各種花樣吃法。

剛開始看的時候,會覺得羊肉真好吃啊;看完再回味,則會不寒而慄。

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羊肉,對於大多數的底層屁民來說,我們就是羊肉本肉啊。

一想到這,畫面拍得再美味都很反胃吧?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鸚鵡史航說得好:別的導演都在拍食物,忻鈺坤拍了一個食物鏈。

食物鏈也是解讀這部電影的一個關鍵詞。

故事裡出現的每一個人,都是食物鏈上的一環。

張保民一家的地位,類同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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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應該是放羊為生。

當張保民成為一個礦工後,兒子張磊放學後最重要的活計,也是放羊。

張磊對羊很好,把羊當作自己的夥伴。

會在房間裡給羊搭一個窩,同室而睡。

甚至你可以自行腦補,張磊為什麼會死?

大概是因為一開始,昌萬年想射羊,站在山頭的他問:孩子,一頭羊多少錢?

張磊沒有回答昌萬年,很可能,在昌萬年搭弓瞄向羊的一剎那,張磊還撲向了羊,以身相替。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這一段畫面導演沒有拍,卻是觀眾能通過所有細節自行推理出的前情。

比如,昌萬年得知愛車車窗被張保民打碎的時候,為什麼不追究張保民,索要其賠償?並不是資本家發善心,是因為昌萬年知道張保民在找失蹤的兒子,而這個兒子是被自己射殺的,心虛!

比如,張保民被繩子捆著,扔在昌萬年的後備箱裡,卻掏啊掏啊,掏到一個箭頭,用箭頭磨斷了繩子——這個箭頭,應該就是昌萬年用來誤射張磊的兇器。

比如,最後山林裡,昌萬年、張保民、徐文傑三人對峙,徐文傑對著昌萬年多說的那句臺詞:你知道他兒子丟了嗎?昌萬年回答:我知道他兒子丟了!徐文傑又質問他:你還想殺了他?

潛臺詞分明就是:你已經殺了他兒子了,還想連孩子他爸都殺了?“還想”兩個字,在這裡有雙重意思。

最殘酷的是,這倆個知情人在那對著暗語,一旁的“羔羊”張保民,空有一身搏命的狠厲,卻是十臉懵逼,完全聽不出來這倆人的言外之意。

這是身處底層的他,對自己悲劇命運的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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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昌萬年手裡總是射偏的箭,並不是他箭術不好,而是剛剛失手殺過人的弓箭手,怎麼樣,總是會留下一點心理陰影的。

……

當電影最後,礦山坍塌,張磊的母親——翠霞(譚卓 飾)抱著羊羔,崩潰地坐在房前哀嚎的畫面,基本就是人羊同體的意象:來自羔羊最後的、絕望的吶喊。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丁氏羊肉館裡的丁屠夫一家,也是食物鏈最底層的一環——屠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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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簽字出售採礦權的時候,丁屠夫是在村長的帶領下,逼著張保民簽字的“領頭羊”。

糾紛中,還被張保民刺瞎了一隻眼睛。

若干年後,丁屠夫的兒子,卻因為採礦帶來的環境汙染,智力發育遲緩,語言功能一直不健全——作為整個案件的唯一目擊證人,孩子始終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現場。

但這個不會說話的孩子,戴著奧特曼的面具,對著律師,沉默地比劃出拉弓的姿勢,把律師嚇得奪門而出的細節,卻也早已指向那塊空缺拼圖的答案。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還有村長,這個利益鏈上的小小獲利者,也是礦主用錢豢養的爪牙之一。

電影開始的時候,張保民回家,路過村長家,村長家門前那一車的礦泉水,手裡那和昌萬年同款的香菸,都在早早地暗示我們:作為利益的同謀者,村長對水汙染的危害性是知情的。

他有錢,買得起一車的礦泉水來代替生活飲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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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沒錢的村民,只能喝著重金屬汙染的井水,肝病爆發,逐漸喪失勞動力,小孩智力發育遲緩……進入代際之間的惡性循環。

運礦泉水的車子上掛的車牌,包括片子裡出現的所有車輛的車牌上,都假借了一個“豢”字,字形看上去和拍攝地內蒙古的“蒙”字很像,但字意完全不同。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豢,豢養也,餵養(牲畜),比喻收買並利用的意思。

村長、打手、律師,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昌萬年豢養、收買、利用來收割“羊肉”的爪牙。

這個豢字,大概,就是所謂的“文”眼了。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為食物鏈的頂端服務,為其收割利益,輸送財富。

而急劇變化、吞吐中的鄉鎮,就像一架巨大的、鋒利的攪肉機。

吞吐著各色“羊肉”。

這些羊肉,最終成為“嗜肉者”口中的美食。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因為兒子的失蹤而闖入昌萬年生活的張保民,恰恰就是那塊卡在了絞肉機裡的羊骨頭:讓昌萬年堵心了。

3)奧特曼

除了複雜、殘酷的成人世界,導演還側寫了一個“羊二代”——孩子們的世界。

張磊和丁家的孩子,兩個男娃都喜歡奧特曼,對他們來說,這個日本動畫裡的超級英雄是強大的存在。

但面對成人世界時,奧特曼是無力的。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導演說:

一個戴著超人面具的小朋友,他的殺傷力也的確像個超人一樣,是整個案件的唯一目擊者。但是你看,在整部電影裡面,在描寫成人世界的複雜和殘酷的時候,你會發現這麼一個有殺傷力的、有威力的一個小朋友、小超人,他什麼都做不了,他是那麼無奈和無助。

超人只會出現在小孩子的動畫裡,但不會出現在成人世界。

最後,電影裡出現的幾個孩子,因為各自父親所處的階層不同,也迎來了不同的命運。

張磊,被礦主昌萬年失手射殺,屍體(或者也可能是受傷後的身體)應該是被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廢棄礦洞裡;

律師的女兒媛媛,被張保民意外救下,藏在礦洞裡奄奄一息的時候,觀眾看到小男孩扔著石子,從礦洞深處出來,拉著女孩奔向山頭的畫面,應該屬於創作者刻意製造的魔幻景象。

媛媛在彌留之際,被趕到的律師爸爸喚醒,回過頭來,睜開了眼睛。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但那個放羊的小男孩張磊,再也沒有機會回頭,屍骨無著。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倒是礦主昌萬年,即便他被繩之以法,他那個在國外享受著真空羊肉的兒子,應該也是安然無恙的。

這是一個隱形的階層/命運傳遞。

張磊,是被慾望的黑洞吞噬了無辜生命的代表。

戴著奧特曼面具的孩子小丁,是身在洞外,卻深受其害的一代的代表。

律師的女兒媛媛,雖然歷經波折,但最終得救,甚至,律師為了她,在最後做出了那樣利己的選擇。

導演忻鈺坤:《暴裂無聲》可以是一部寶藏電影,需要觀眾自行挖掘

這一次,這部叫《暴裂無聲》的電影,比大v們先知先覺地涉及到了這一點。

如果您還有耐心,就繼續下拉,看看最後部分的導演訪談吧。

原汁原味,沒有剪切,可能更能準確地貼近創作者本人的本意。

很多觀點也很有意思,適合愛電影的朋友細讀。


導演訪談篇

影食客棧:路演過程中,觀眾對影片暗藏的伏筆(彩蛋)的提問會不會比較多?

忻鈺坤:觀眾真的還是挺厲害的,在前期做的很多伏筆,需要觀眾去做延伸思考的點,大家都陸續能找出來。

這可能也是因為影片到結尾的時候,在敘事層面沒有滿足觀眾對結尾的預期,大家就會在想,為什麼這裡是個“空”呢?可能就會往回找,就會發現有很多細節,包括很多視聽、構圖上等很多手法上都有在給觀眾鋪墊一個主題層面的東西,讓大家自發地去發現,從而對電影有更近一步的認識。

影食客棧:有沒有讓您印象深刻的解讀?超出創作者的議題設置的?

忻鈺坤: 基本上都是之前有的伏筆。有的觀眾在有些點上做延伸的時候,可能會想得太飛了,那我覺得會需要幫他做一些糾正。

影食客棧:能具體說一下哪些點會比較容易被想飛的嗎?

忻鈺坤:印象比較深的,昨天有一位觀眾提到,片子裡戴面具的小男孩是不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好像每次出現都預示著什麼,就是這個人物的虛和實觀眾好像不太抓得到。我就跟他說,這個小朋友就是一個真實的小朋友,真實存在的人物。

人物設定的目的就是告訴大家,這個小孩子是環境汙染帶來的一個犧牲品,他跟張保民的兒子張磊應該是小夥伴的關係,經常在一起玩啊,一起研究奧特曼啊,他可能也目擊了張磊的真實下落。

影食客棧:奧特曼這個形象多次出現在畫面裡,大家的解讀也很多,導演作為創作者,最初創作這個符號的意義是什麼?

忻鈺坤:一個戴著超人面具的小朋友,他的殺傷力也的確像個超人一樣,是整個案件的唯一目擊者。但是你看在整部電影裡面,在描寫成人世界的複雜和殘酷的時候,你會發現這麼一個有殺傷力的、有威力的小朋友,小超人,他什麼都做不了,他是那麼無奈和無助。

影食客棧:小朋友感覺都不怎麼會說話,是環境汙染導致的嗎?

忻鈺坤:環境汙染導致的先天發育遲緩。就是智力上可能會發育比較慢,這個年齡該有的智商沒有具備。

影食客棧:丁屠夫對張保民的兩次幫助,動機是什麼?是因為他開始覺醒——採礦這個事情對下一代的健康有影響嗎?

忻鈺坤:其實在戲劇層面上來說,這個人物是很簡單的,沒有特別想去塑造這個人物,更多的是一種功能性的存在。包括最後發現真相,現實生活中往往也是這樣,可能是不相關的一個配角人物,決定了整個事情的走向。

我覺得倒沒必要往主題上去貼合。

電影裡的確有很多細節,比如說車牌、三角形的元素和構圖,是可以去幫助大家理解電影主題的工具,但作為導演,我是覺得,有的東西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這部電影的敘事魅力,和《心迷宮》的區別就在於——《心迷宮》是把觀眾所有的疑問、好奇,在影片結束的時候都告訴觀眾了,觀眾當時就有一種解謎的快感。但《暴裂無聲》有非常多的細節,其實我是想交給觀眾自行去拼湊的。

我會告訴你哪些拼圖是方、哪些拼圖是圓,應該往哪個地方放,但最後每個人對事情的理解,都不一樣。

在跟觀眾交流的時候,我也不太希望,觀眾一上來就問我導演你的主題是什麼,就像大家在欣賞一幅畫,一上來我就跟你說我畫的是什麼,這就很無趣了。

我跟你說,我畫的蘋果,你說不對,這是一香蕉。

其實電影的魅力恰恰在於:每個人看到後對作品都有自己的理解,這些理解裡包含了一個人的學養、對這個社會和人的觀察和認知,包括他個人的經歷都會幫助他去理解這部電影。

這部電影的特點就是在敘事層面留了一個特別大的坑,希望觀眾不要被原有的觀影經驗、觀影習慣所束縛,說一定要在這個坑裡面得到一個特別準確的真相。

我特別希望觀眾在面對這個坑的時候,去做一個思考,去大膽地跳起來,當你跳起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對電影的認知又上升了一個高度。你會發現,你參與到了整部影片的主題的構建當中來。

這個構建不是去猜,而是通過自己的理解,自己去架構:這個孩子當時經歷了什麼,到底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是怎樣,通過整部電影我們能看到什麼……

影食客棧:但對於現在的創作者來說,這其實相當冒險,因為你不確定觀眾願不願意參與到你這個遊戲中來。

忻鈺坤:我這樣來回答你。我們有一天的路演,好像是天津站,有一個觀眾站起來問我,導演你的電影講了這麼多的技巧和手法,包括你做的隱喻和符號,那麼你覺得中國有多少觀眾能看得懂你的電影?我覺得他這個問題和你的問題是一樣的。

我覺得有多少觀眾能看得懂的前提是先要有這樣一部電影的誕生。

如果我認為大家都看不懂,大家都該去看一些簡單易懂的東西的話,那麼我們就沒辦法進步了。

或許我也想通過這樣一部電影來看到底有多少觀眾有這樣一個觀影訴求。

到目前為止,我們走了十幾個城市的路演,陸陸續續看到大家對影片的理解,包括豆瓣評分這幾天也一路往上漲,我相信大家對電影的認知是有的,只是之前沒有這樣的電影給到大家這樣的機會。

影食客棧:對於投資方來說會不會有票房上的壓力?

忻鈺坤:因為我們這部電影的出處很特別。我們不是在傳統的市場、工業體系裡出來的項目,《暴裂無聲》很重要的一個孵化平臺是first青年影展的並馳電影計劃,這個計劃的前提是尊重作者對電影的理解,尊重創作者去做某種層面的一種突破。

所以,包括出品方、發行方對於創作觀念、電影觀念都是一致的,從來沒有過說商業上的壓力。而且我覺得這次大家操作得也很理性,包括對成本的匹配,都是很合適的,希望做有把握的事情,不是去做很實驗的、很新鮮的事情。

我覺得還是在風險可估範圍內做了一部很理智的電影。

影食客棧:雖然您提到希望將這部電影的主題的發掘權交到觀眾手裡,但還是希望從導演的角度談一下,作為一個創作者您最想通過這個故事傳遞的是什麼?

忻鈺坤:當然這個講出來不會那麼簡單。

在和觀眾交流的過程中,我已經發現了,有的觀眾會非常快的講他看到了什麼,比如感受到了某種力量和某種責任感,我覺得這就很棒了。

所以,這跟每個人的年齡、跟每個人所處的社會位置都有關係。

如果一定從我個人的角度去講,你可以看到今天電影院主流觀眾的人群,正是來自於社會的中堅力量,大家很難有一個機會,有一個客觀的視角去看待我們所處的社會位置。

因為這些人差不多主導了主流的話語權,有很多承上啟下的作用,希望通過這樣一部電影的客觀的描述,大家會看到,原來我應該有這樣的社會責任感。

這也是電影為什麼最後核心的點沒有落到張保民身上,最終是留在了中產律師的身上,審訊人員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這時他說和不說代表著很多人的選擇,對生活方式的選擇。

這句話其實也是在問每個看電影的觀眾,如果是你,你會做什麼樣的抉擇?

影食客棧:看電影的時候,當律師回答沒了的時候,確實是對我衝擊力最大的一個畫面,原劇本里就是這樣黑暗的嗎?

忻鈺坤:是的,觀眾某一些觀念是固化的,所以這樣處理帶來的破壞力最大,對觀眾的刺痛會更劇烈。

真真正正能刺痛你的神經。

如果他承認了,電影層面上是圓滿了,但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會有更多的東西帶到觀眾的生命裡。

影食客棧:會不會擔心影響到審查?最後加了那一行字幕是不是也是因為審查?

忻鈺坤:原劇本里,對我來說炸山之後就結束了。然後結尾部分是有一個留白的,但很多普通觀眾會一直糾結孩子怎麼樣了。

如果大家抱著這樣大的一個疑問,還沒怎麼明白戲劇邏輯的時候,就不會了解到你在主題上的企圖,所以需要一些情節的鋪墊。

另外一點就是,通過《心迷宮》的路演,我發現其實每個觀眾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觀影的訴求、心理、對電影的理解能力都不一樣。到第二部的時候,我就很知道,作為一個電影創作者,你擁有了某種話語權,就應該有相應的社會責任,可能有些心理比較柔弱的觀眾,希望有一點點光明的可能,所以我願意為這些觀眾做一種調整,希望這口氣會緩一點,你會發現那個字幕也不是蓋棺定論的結果,而是另一個開放性的結局。

其實沒有推翻整部電影的基調。

影食客棧:那第三部還會考慮用字幕交代結尾嗎?這樣的話,形成一種導演的個人風格也挺好的。

忻鈺坤:不會不會,第三部暫時還沒有打算要拍的計劃,而且作為一個新導演,慢慢的會在劇本創作階段就積累足夠的經驗,對劇情進行調整,不會讓這個成為個人風格。

影食客棧:兩部作品都堅持了自我表達的方向,接下來會考慮往商業方向轉嗎?

忻鈺坤:學術界也好媒體圈也好,會把這兩個事情看得壁壘分明,必須是矛盾的或者衝突的,我並不認為商業向的就是好的電影,大家心中也是在謀求對電影的更高的理解的。

你通過我的兩部作品其實可以看出來,這個導演是願意跟觀眾做某種互動和交流的,我覺得在這個層面去尊重、去妥協觀眾是我認可的。我願意在故事層面,和觀眾做這樣一種互動。

通行的商業電影的邏輯:大的流量,大的ip,撐得很大,去搏得更大數量的票房,那個邏輯我覺得不一定對。

我相信有更多的觀眾需要一些新鮮的東西。

所以我覺得在合理匹配成本的情況下,在可控的風險之內,拍一部不一樣的作品,給觀眾帶來新的觀影體驗,是可行的。

通過跟觀眾的交流我也發現,觀眾的觀影經驗是在提高的,我不認為今天的商業電影能夠一直滿足觀眾的訴求。

影食客棧:這部電影的成本是2000萬左右,今天貓眼的票房預估是6000萬左右,收支至少能夠平衡,會不會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忻鈺坤:其實做這部電影的最初,就沒有把市場作為單一的、唯一的考量。如果這是我們唯一的目標的話,我可能也不會拍這部電影了。我和出品方也不可能達成一致的。做這部電影,真的是想做一些嘗試性的作品給觀眾。

看到大家對電影的反饋其實已經達到我們的預期了。

當然,票房能好最大的意義還在於我和我們的出品方,能讓更多業內的公司和導演看到,這樣的電影是可以在市場裡立得住的。這樣的聲音發出來,在行業裡是特別有意義的,可以鼓勵更多人的去創作更多尊重觀眾的電影。

尤其是我們的電影市場,大家都不願意去冒險,更願意去複製別人的成功,到後來你會發現,複製品其實大多是失敗的。可能我們這樣的嘗試可以證明這條路雖然窄,但是是可行的。

影食客棧:有沒有比較明確的統計,在製作的時候,埋藏了多少符號和隱喻在裡面?

忻鈺坤:這個真的沒有辦法量化。比如說統計一下有100多塊拼圖,你找不到那一塊就拼不完整?沒有這樣的概念。有的人只需要看到其中一塊,就能直奔主題了,有的人你把所有符號都放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認同你所說的。

這部電影其實是通過細節處理、道具、構圖、人物關係等各種電影語言來通向主題的,目前為止微博上很多人@我,我發現觀眾的挖掘能力是非常強的,我很佩服。

當然,路演過程中如果有觀眾站起來說自己沒有看懂,我也會馬上打斷他。其實電影無所謂看懂看不懂,我們去國外參加影展的時候也是這樣,可能看了很多電影的觀眾,他從來不會站在這個角度去看待一部電影。

電影是用來感受的,我希望能夠通過這樣一部作品,去變相的提高觀眾的感受力。

所以我自己也不願意說,這是一部解謎的電影。

所謂的這些碎片,觀眾如果不去找,其實也能看得懂,無非是到最後自己去理解了孩子的下落就夠了,這是很多普通觀眾的基本訴求。

如果再有觀眾不滿足,還會發現原來是有寶藏在底下的。

今天我們也看到了,很多人是願意下去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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