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去槓桿:中國槓桿的歷史、現狀、成因與化解之道

原文發表於財新網,以獲胡偉俊首席授權轉載。原題為《理解去槓桿》。

胡偉俊 | 理解去槓桿:中國槓桿的歷史、現狀、成因與化解之道

如何理解中國的債務問題,是全球投資者關於中國最大的困惑之一。本文將分別討論實體槓桿與金融槓桿的現狀及成因,並探討可能存在的風險。

一、實體槓桿的現狀

現實中,存在兩種槓桿。一種是實體槓桿,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政府債務、企業債務和居民債務。另一種是金融槓桿,也就是金融機構互相之間所產生的債務。本章首先討論實體槓桿。

1. 實體槓桿的整體情況

水平:目前,中國的債務佔GDP的比重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根據國際清算銀行(BIS)的最新數據,到了2017年年中,債務已經達到了GDP的256%,這不僅超過了新興市場國家190%的整體水平,也超過了美國的250%。

增速:自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的債務佔GDP的比重上升非常快。但在去年有所好轉,債務/GDP在2017年預計上升5個百分點不到,遠低於過去5年中每年兩位數的增長。

走勢:信貸缺口(credit gap),也就是信貸增速和GDP增速的差異,在金融危機之後大幅擴大,但在2017年明顯收窄。同時,信貸密度(credit intensity),也就是每增加一單位GDP所需要的信貸量,也在去年大幅收窄。

為什麼債務/GDP的增速在2017年大幅下降?經濟的週期性上行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一方面,企業盈利的改善,使得企業融資可以更多依賴自有資金而非舉債,有助於降低分子的增速。另一方面,去年中國的名義GDP增速為2011年以來最快,也有助於增加分母的增速。然而,一旦經濟增速出現回落,債務/GDP的增速可能將再度加快,對於債務的擔憂也會捲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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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居民槓桿

水平:根據BIS的數據,居民債務在2017年年中達到GDP的47%。這個水平在國際上並不高,低於美國日本,但高於新興市場的整體水平。從償債比率(debt service ratio),也就是家庭收入用於償還債務的比例來看,處於可控範圍。而且,70%的家庭債務來自房貸。由於較高的購房首付比率,以及過去三年房價大漲產生的安全邊際,房貸風險並不大。

增速:中國居民加槓桿的速度非常快。從國際上看,自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居民部門在不斷去槓桿,而中國居民部門在不斷加槓桿。從國內看,居民槓桿增速也要快於企業和政府槓桿。過去兩年,家庭債務/GDP上升了了8個百分點,而政府和企業則分別上升了4個和1個百分點。房地產去庫存,使地方政府和開發商財務狀況的大幅改善,但另一面則是居民槓桿迅速上升。

現狀:居民部門繼續加槓桿的空間已經大幅下降。居民貸款佔居民存款的比率,從2012年的26%上升到2017年的49%。而房貸價值比(Loan-to-Value ratio,LTV),也就是房貸同房屋銷售額的比率不斷上升,也表明家庭部門在購房中的槓桿越來越高。同時,消費貸款在2017年增速出現上升,一個原因是被用作購房的首付款,另一個原因是部分購房者已經把槓桿放到極致,所以需要借消費貸款來平滑日常支出。

結構:雖然居民槓桿整體不高,但也不能忽視其在城鄉和地區間的分佈。原因在於居民槓桿集中在城鎮人口,而城鎮常住人口只佔全國人口的57%,城鎮戶籍人口僅佔42%。由於居民槓桿主要是房貸,所以對於一二線的特定購房人群來說,槓桿率並不低。同時,也不能忽視居民槓桿的地域分別。例如山東和浙江是中國經濟第三和第四大省,但家庭槓桿率卻分別是26%和62%,這背後也同當地的房地產市場的發展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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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政府槓桿

水平:根據BIS的數據,政府債務在2017年年中達到GDP的46%。這個水平在國際上也不高,低於新興市場整體的48%,美國的98%和日本的214%。但是,這可能低估了政府債務。如果將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債務計入政府槓桿,政府債務/GDP將達到65%左右。

結構:政府債務中,大概有三分之二是地方債務,這是政府債務的核心。而理解地方債的核心,在於理解地方政府。因此,接下來我們將簡單討論地方政府,從而幫助讀者更好的理解地方債問題。

關於土地財政:中國是一個財政分權與人事集權國家。地方政府在經濟方面有著相當大自主權,而中央政府的制衡主要體現在對組織人事的最終控制權上。如果沒有地方政府在發展經濟方面的努力和相互競爭,中國的經濟奇蹟是不可想象的。過去20年中,土地財政在中國經濟中的作用日益上升。地方政府先從農民那裡徵收土地,將之注入融資平臺,以此作為抵押品,向銀行借款以撬動更多的資金進行投資。

這些投資能夠帶來更多的基礎設施,能使土地進一步升值,從而帶來更多的土地銷售收入和銀行貸款。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一大關鍵,就是這種能夠自我反哺的城市化進程。基建投資的作用,自2012年以來更加重要。在出口增速急速下滑的情況下,出於穩增長的考慮,基建在過去五年都保持了15%以上的增速。而為了保持基建的高增速,就不得不對地方政府融資有所放鬆。近年來,面對地方債失控的現象,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中央政府應該承擔更多的支出責任。這種看法從方向上看是正確的,但面對巨大的地方性差異,以及體制內部信息流動往往不暢,中央政府往往不得不將大部分支出權責留在地方,以激發擁有信息優勢的地方政府的積極性。

幾年前,海外看空中國的一個理由,是基於對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的信用分析,認為其收入不足以覆蓋利息支出,從而存在違約風險。但將這種在西方國家分析市政債的方法簡單移植到中國,至少犯了兩個錯誤。首先,對於地方政府而言,來自基礎設施本身的運營收入只是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基礎設施投資可以帶來土地的升值和投資的流入。第二,由於地方政府承擔了經濟增長的任務,而地方債出現違約又會影響民生,一旦出事上級政府於情於理往往不得不救,因此很難避免地方政府的預算軟約束問題。所以考慮地方債務的風險,應將整個中國政府的財政狀況考慮在內。另外,中國政府對金融體系擁有很強的掌控力。體現在過去三年的地方債置換中,中央政府能夠要求商業銀行接受地方政府用低息的地方債券,來置換高息的到期貸款。對銀行如此強大的控制能力,是發達經濟體的政府和央行所不具備的。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土地財政的另一面。房地產是中國經濟的一大痼疾,而其根源正是土地財政。中國房地產市場的根本問題,在於嚴重的土地供需錯配。像北京上海這樣人口大量流入的城市,供應不足,房價飛漲。而許多存在人口流出的三線城市,卻過度供應土地,導致庫存高企。為什麼土地市場會出現供需錯配?就是因為在土地財政下,政府作為土地市場唯一的供應者,其行為並不需要跟隨價格信號。一線城市財政對土地銷售收入依賴低,反而可以少供地。三線城市依賴高,反而會多供地。而相應的土地市場化改革,由於對地方財政影響太大,迄今為止進展甚慢。

而且,一旦房地產價格長期低迷,土地的出讓價格和作為抵押品價值都將下跌。這時,地方政府為了償債,可能需要出讓更多的土地,從而導致地價進一步下跌,這是非常可怕的債務-通縮現象。因此,不論中央或是地方政府都很難忍受長時期的房地產調控,而這又進一步強化了房價永遠上漲的神話。

最後,地方債務也使得金融機構的風險定價行為出現扭曲。由於信用分析意義有限,基於信仰的剛性兌付成為主流。金融機構對地方政府項目趨之若鶩,積極幫助地方政府設計各種手段繞開對地方債的監管,比如像明股實債的PPP項目。而剛性兌付的長期存在,反過來又使得監管者擔心,打破剛兌會引發市場對風險的重估,導致在監管上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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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企業槓桿

水平:目前,中國企業債務在GDP的140%左右,不論從絕對水平還是企業償債比率來看,在國際上都是非常高的。另外一個度量償債能力的指標是流動比率,也就是流動資產與流動負債的比率。從A股上市公司來看,公用事業,鋼鐵,電信和採掘等上中游行業的流動比率最低。

結構:雖然中國企業債務很高,但其中約三分之二是國企債務,而債主則基本是國有金融機構。這是中國債務很大的一個特殊之處。在發達經濟體,如果企業債務出現大量違約,將影響銀行系統的資產質量,甚至可能導致銀行擠兌。但在中國,由於債務雙方的國有性質,使得政府能夠以“債轉股”等形式來騰挪債務,從而大大增加了政策空間。而且中國的企業債務集中度非常高,例如在3300家A股非金融上市公司中,前50家企業已經佔據了47%的債務。

隱患:首先是國企對於民企的擠出效應。國企占城鎮就業比例20%不到,而且資產回報率遠低於民企,但卻佔據了大部分企業信貸,部分國企更淪為“殭屍企業”,離開銀行的資金支持就會倒閉。其次在於房地產開發商。將銀行信貸和非信貸渠道合計,我們估計中國銀行業有15-20萬億資金流向開發商。從資產負債率看,房地產業是A股非金融企業中最高的。一旦房地產再次出現下行週期,房企的債務不會變化,但土地作為其主要資產的價格將下跌,這時房企的資產負債率將被動上升,是一個重要的風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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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實體槓桿的風險

在2016年的報告“中國債務虛與實”中,我們曾指出,基於跨國比較,得出中國債務風險很大的結論,忽視了中國特殊的制度環境。恰恰相反,中國現階段出現債務危機的可能性非常很小,這在當時曾引起不少爭議。我們目前仍持有類似觀點,理由也和兩年前相似。事實上,在中國真正開放資本賬戶之前,中國出現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可能性不大,更值得重視的是長期潛在增長率下行的風險,以及由此引發的對財政產生的壓力。下面我們首先討論對債務危機風險的看法。

中國的宏觀儲蓄率接近50%,因此95%的債務來自本國資金。事實上,中國的債務中,有大約三分之二是國有企業和政府向國有金融機構舉借的債務,這就給了政府很大的空間騰挪債務,以避免債務問題的集中爆發。例如,國企債轉股本質是國企債務在企業和銀行間騰挪,地方債置換本質是地方債在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銀行間騰挪。而過去兩年的行政去產能,通過推高上游資源品價格,使得利潤從下游行業向上遊轉移,從而緩解了上游資源型企業的債務問題。

中國能夠避免銀行危機。只要銀行仍然有政府的隱性支持,儲戶並不擔心銀行會破產。當然居民的這種信心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央行具有無限供給人民幣的能力。只要有央行的支持,銀行不可能無法支付儲戶的提款。十多年前,正是由於這種信心的存在,即使在中國銀行體系的壞賬率達到40%以上,技術上已經破產,卻沒有出現銀行擠兌。儲戶資金仍然源源不斷流入銀行,保證了銀行體系的正常運轉。當然,居民不會對個別銀行進行擠兌,但資本外流和匯率貶值的壓力卻不能避免。這時,關鍵在於資本管制是否有效性。

我們一直認為資本管制是大致有效的,這也是麥格理在2016年底預測人民幣兌美元將在一年後升值至6.4的原因之一。為什麼?一方面,政府毫無疑問擁有很強的執行力。另一方面,資本管制雖然能減少本國資金外流,但負面作用是也會減少外國資金的流入。但中國外債佔總債務不到5%,再加上每年4000億美元的貨物貿易順差和高達3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和危機時的東南亞國家不同,中國並不依賴外部短期資金的流入。這樣資本管制才有可信性,也才能奏效。所以,新興市場常見的國際收支危機(Balance-of-Payment crisis),在中國發生的可能性很小的。

中國仍然擁有不小的增長空間。不少人將中國目前的債務問題同日本90年代相比,但這一比較忽視了一個重要部分。以美元計,中國目前的人均收入不到美國的20%,而日本在1990年的時候,人均收入甚至超過當時的美國。我們知道,經濟增長是化解債務問題最好的辦法,但目前的中國同日本90年代相比,增長空間是截然不同的。

三、金融槓桿

在討論了實體槓桿之後,下面我們開始討論金融槓桿。不少人將它們混為一談,事實上兩者有關但並不一樣。例如,目前金融去槓桿已經有了一定進展,但實體去槓桿剛剛開始。讀者可能會奇怪,為什麼金融去槓桿對實體經濟的影響非常有限?

原因在於,中國金融市場同實體經濟的聯繫,要遠遠小於海外主要經濟體。2017年,雖然金融去槓桿導致債券收益率大幅上升,債市融資幾近枯竭。但面對實體經濟強勁的融資需求,銀行部門仍然能夠通過正規和影子信貸來滿足實體經濟的需求。資本外流也大幅改善,也對補充流動性有所幫助。實體的融資成本雖然有所上升,但遠低於金融市場利率上升的幅度。相比之下,美國的企業融資高度依賴金融市場,而且房貸利率直接同債券利率掛鉤,因此金融市場同實體經濟的關係遠較中國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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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應該怎麼看中國的金融去槓桿?要理解這一點,歷史是最好的嚮導。

影子銀行的興起:2008-2013

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中國金融體系並不那麼激動人心。社會融資規模中超過70%來自銀行貸款,而銀行中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市場份額加起來超過50%。全球金融危機改變了這一切。面對急速下滑的經濟增速,中國在2008年底推出了“四萬億”的刺激計劃,而實際的刺激規模最後遠遠超過了4萬億。僅僅在2009年,社會融資規模就從前一年的7萬億增加到14萬億。而且,由於許多投資項目跨度不止一年,需要多年不斷的資金支持。

但到了2010年,來自通脹、房價和信貸風險的壓力不斷上升,政策開始收緊。為了滿足融資的需要,影子銀行迅速發展。由於銀行佔據了金融體系的中心,大部分的影子銀行,就是通過一系列銀行主導的安排,為其繞開監管服務。所以在中國,影子銀行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銀行的影子。這和美國從養老基金,貨幣市場基金,到投資銀行的影子銀行體系,有著非常大的不同。

具體來說,在銀行的資產端,由於受到貸款額度以及行業投向的限制,銀行面臨著想放貸而不能放的問題。這時,如果可以同一家類似信託公司的非銀行金融機構合作,將貸款通過非銀機構再貸給最終借貸者,這種影子信貸就能夠繞開監管對於貸款的限制。同時,通過將貸款變成同業資產,銀行還可以節約資本金,從而提升自身的利潤。當然,面對這種行為,監管者不會坐視不理,而銀行則需要不斷找到新的通道和會計手段來應對。實際操作中千變萬化,令人眼花繚亂,但實質都是一樣的,就是繞開監管。

面對如此有吸引力的新業務,銀行迫切需要擴大資金的來源,這就牽涉到銀行的負債端。這時,傳統的存款業務已經不夠了。一方面,銀行可以在銀行間市場融資,做大同業負債。另一方面,銀行可以向居民發行理財產品。理財產品和存款相似,但和存款在銀行表內不同,大部分理財都在銀行的表外。這就使銀行能夠規避存款利率上限的管制,提供比存款更高的利率來吸引資金。同時,也可以幫助銀行規避對存款的其它監管,比如存款準備金率。

本質上,影子銀行的興起是一場實體經濟的利率市場化。影子信貸規避了對貸款利率的管制,而理財產品則規避了對存款利率的管制。在官方利率之外產生了新的市場利率,從而導致了利率雙軌制的出現。當時有一種看法認為,由於民營企業更有效率,因此可以通過資金價格的競爭來獲得信貸資源。但現實中,市場利率常常被地方融資平臺和房地產企業推升到兩位數,普通的民營企業根本無法負擔。但無論如何,通過這一階段的發展,銀行對於金融創新的意識大幅上升,同非銀金融機構的合作日益深化,為下一階段金融槓桿狂飆猛進鋪平了道路。

金融槓桿的爆發:2014-2016

2014年開始,中國經濟開始面臨沉重的下行壓力。國內房地產市場進入新一輪下行週期,國際市場上原油價格暴跌,兩者使中國的通貨緊縮嚴重惡化。同時,受美聯儲退出QE的影響,資本流入急劇下降。在之前的十年,中國一直面臨大量資本流入。為了避免匯率的過快升值,中國央行不斷購入外匯,導致其資產負債表不斷擴張。而中央銀行在購買外匯的同時,也為實體經濟注入了流動性。但這一過程從2014年開始出現逆轉,導致實體經濟資金的緊張狀況更為加劇。

在我們2014年的報告“人民幣和中國央行指南”(A guide to RMB and the PBoC)中,分析了當時貨幣政策面臨的困境。貨幣政策不斷寬鬆,但由於實體經濟的融資需求疲弱,銀行又因為違約風險上升而不願放貸,導致寬鬆帶來的新增流動性堆積在金融體系內部,很難流入實體經濟。中國的金融體系下,這一問題特別嚴重。原因在於銀行貸款利率由政府規定,即使債券利率大幅下降,對貸款利率的影響也有限。再加上債券融資只佔實體經濟融資的很小一部分,即使上升也不足以抵消銀行信貸的下降,這就導致流動性從金融體系到實體經濟的流動出現堵塞。

從這一角度出發,不難理解當時實體經濟不斷惡化,但資產價格卻不斷上升。也不難理解中國政府為什麼在2015年1季度開始大幅放鬆房地產政策,原因正在於可以通過房地產銷售來撬動銀行貸款。很多人認為房地產銷售是由於貨幣供應上升,其實正好反過來。

面對上述困境,中國的貨幣政策也有創新,例如中央銀行通過政策性銀行,發放直接面對實體經濟的再貸款。而面對資本外流,貨幣當局首先選擇降低存款準備金率。技術上說,就是通過降準來推高貨幣乘數,從而抵消資本外流對於基礎貨幣的影響,從而保障廣義貨幣的增長。因此,央行資產負債表的規模在2015年出現了收縮。但可能擔心降準釋放太強的寬鬆信號,從2016年初開始,央行停止了降準,而轉向了例如逆回購和中期借貸便利(MLF)這樣的中短期流動性工具。技術上說,在央行的資產項下,利用對銀行的債權上升,來抵消其自身外匯資產收縮所導致的基礎貨幣下降。於是,央行資產負債表的規模從2016年開始重新上升。

對於商業銀行而言,這種安排構成了盈利壓力。截至2017年,商業銀行在央行的24萬億準備金存款,利率只有1.6%。而商業銀行同時向央行借款10萬億,利率在3%左右。同時,由於缺少信用和抵押品,中小銀行特別是農商行,很難直接從央行借款,只有在銀行間市場上向大行融入資金。而這麼做的重要工具,正是2013年底問世的同業存單。同業存單利率由市場資金供求決定,無須納入同業負債的考核和繳納存款準備金,這就為銀行提供了銀行間市場上主動負債的利器。發行同業存單獲得的資金,銀行既可以選擇投資於金融市場,主要是貨幣和債券市場;也可以選擇投放到實體經濟。同業存單的存量,也從2013年底的340億上。升到了2016年底的6.3萬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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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2008年到2013年間的影子銀行興起,是一場實體經濟的利率市場化。那麼,2014年到2016年間金融槓桿的膨脹,就是一場金融體系的利率市場化。這段時間裡,由於貨幣政策的寬鬆,加上傳導渠道的不暢,中國債券市場走出了波瀾壯闊的大牛市,而這更增加了銀行發行同業存單進行債券投資的動力,從而進一步推動了債券收益率的下跌。金融槓桿和債券牛市相互加強,金融系統內部流動性迅速膨脹。

這一過程中,商業銀行的資產負債表開始投行化,體現在銀行的負債中,穩定的存款佔比下降,而不穩定的批發性融資(wholesale funding)佔比上升,對於沒有上市的中小銀行更是如此。同時,銀行也在積極擴張表外負債,主要是理財產品:理財產品餘額從2013年底的10萬億增加到了2016年底的29萬億,其中80%左右都在銀行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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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非銀行金融機構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們既能為銀行的債券投資提供專業幫助,又能夠為投放到實體經濟的影子信貸提供通道。有時,它們也會變身為對沖基金。例如一些中小型保險公司,通過發行激進的投資性產品,進入股市開展併購。當然,銀行同非銀機構的合作,本身又是一場監管者和被監管者之間的貓鼠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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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在不同通道之間的轉換,以及金融體系內部流動性的擴張,催生了中國資產管理行業的大發展。2015-2016年短短兩年,資管規模就翻了一倍,達到了103萬億。即使剔除交叉持有的因素後,總規模也有60多萬億。我們估計其中三分之一是流向實體經濟的影子信貸,而剩下部分則流向了金融市場,主要是貨幣和債券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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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去槓桿:2017-

槓桿的膨脹增加了金融體系的不穩定,顯然是監管者不能接受的。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正是由於金融機構槓桿率大幅擴張,越來越依賴不穩定的貨幣市場基金,當市場出現恐慌的時候,金融機構之間出現擠兌,被迫拋售資產,導致資產價格進一步的下跌,從而使得金融體系出現崩潰。這就是所謂明斯基時刻,也就是由高槓杆加批發性融資帶來的金融風險。

當然,我們認為中國出現明斯基時刻的可能並不大。原因在於,中國政府對於市場和機構都有很強的掌控能力。在恐慌出現的時候,中央銀行能夠及時為市場注入資金,也能夠動員國有金融機構穩定市場,防止資產拋售和資產價格的螺旋型下降。事實上,這也是明斯基時刻的出處,海曼·明斯基本人支持大政府的原因。

看清了實體槓桿和金融槓桿的現狀,如果進一步理解去槓桿的可能進展和難點所在,就需要理解高槓杆背後的原因,這也是下一節的內容。

四、槓桿背後的成因

從前面的討論可以看出,實體槓桿和金融槓桿並不一樣。在本節中,我們首先討論實體槓桿的成因。

實體槓桿的成因

有一種看法認為,實體經濟去槓桿就是壓縮信貸,這樣就可以減少整體槓桿率中分子的增速,從而達到去槓桿的目的。但問題在於,壓縮信貸也會導致GDP的下降,最後甚至可能導致整體槓桿率的上升。

事實上,如果將實體槓桿看作源於經濟的深層結構,反而能夠更好的看清如何去槓桿。我們可以將整體槓桿率 ——債務/GDP,分解成——債務/投資*投資/GDP。這裡,第一項是反映的是一個國家的金融結構,像銀行貸款這樣的債務融資所佔比重越高,則第一項越大。當然,短期內如果企業盈利情況改善,可以更多的通過自有資金而非借款進行投資,第一項也會下降。而第二項可以看作是國民儲蓄率(儲蓄/GDP),這是因為在國民經濟賬戶中,投資大致等於儲蓄(準確的說,儲蓄=投資+淨出口)。

由此可見,實體去槓桿有四種途徑:降低間接融資的比重,改善企業的盈利狀況,增加淨出口,以及降低儲蓄率,而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在於如何降低儲蓄率。在2016年的報告中,我們指出高儲蓄率的根源在於資源在公共(政府和國企)和非公共部門之間(民企和居民)的分配問題。具體來說,通過以下提到的三條渠道,資源從非公共部門向公共部門傾斜。而公共部門的消費傾向低於非公共部門,這就導致了整個經濟的高儲蓄率。這三條渠道是,

土地:土地市場的政府壟斷,導致了財富從農民和購房者向政府轉移。由於土地供應受限所導致的高房價,也提高了居民部門的儲蓄率。

國企:國企對於上游行業的壟斷,導致了資源從下游競爭性行業向上遊的轉移。而且,國企也缺乏派發股息的動力。即使派發股息,由於政府的大股東地位,很大一部分也沒有流向非公共部門。

金融:歷史上,中國金融的主要功能是動員社會資金以實現工業化。為了幫助企業獲得低成本資金,又能保證銀行的盈利,存貸款利率都明顯被壓低。信貸資源明顯向國企傾斜,時至今日中國企業債務三分之二仍然是國企債務。目前,雖然中國已經完成了存貸款利率的市場化,但存貸款利率仍遠遠低於市場水平,這可能和中國銀行業類似卡特爾的市場結構有關。低於市場水平的存款利率,導致資源從居民向銀行,隨後向貸款者的轉移。而低於市場的貸款利率,必然導致信貸供不應求,這又解釋了信貸額度依然存在。銀行繞開信貸額度的努力,又導致了影子銀行的興起。而且,中國股權融資比例太低也與此有關。事實上,中國股市成立之初就是為了國企解困服務的,當然需要通過限制市場準入來保障資金流向國企,而這又導致了股市獨特的估值結構和上市溢價,使得註冊制改革至今難以完成。由此也可見,中國獨特的金融體系,背後有其深刻的制度邏輯和路徑依賴。

當資源從低儲蓄傾向的非公共部門流向高儲蓄傾向的公共部門時,就推高了經濟的儲蓄率,而消費率則被壓低了。這時,整個經濟的有效需求是不足的。問題在於,如何把這些儲蓄重新變成需求。因為儲蓄=投資+淨出口,所以一個辦法是通過出口輸出過剩儲蓄,這也是為什麼金融危機前中國整體槓桿率相對穩定的原因。當時,經常項目順差在2007年曾達到GDP的10%左右,而從2011年開始則一直徘徊在2%。毫不奇怪,從2012年開始,為了維持一定的經濟增速,投資必須保持在高位,而整體槓桿率則不斷上升。

和一般的看法不同,我們並不太擔心整體槓桿率的上升。一方面,前面提到,由實體槓桿引發債務危機的可能並不大。另一方面,我們也相信,中國政府有足夠能力在必要時進行債務重組,包括國企債轉股等,從而降低槓桿率。我們更擔心的是高槓杆率背後成因,特別是高儲蓄率。

要看清這一點,我們可以把儲蓄率(投資/GDP)進一步分解成(投資/每年GDP增量*每年GDP增量/GDP)。第一項是著名的邊際資本產出率(ICOR),也就是每單位的GDP增量需要多少投資。ICOR越高,則投資效率越低。第二項則是每年的GDP增速。

從2011年到2016年,中國的ICOR逐年上升。換言之,在儲蓄率不變的情況下,投資效率越低,經濟增長也越低。這時,我們可以看到政策制定者的兩難,面對高儲蓄率,要麼接受有效需求不足經濟下滑,要麼動員政府投資以彌補有效需求不足。但從長期來看,高投資將導致資本邊際產出的下降。這時,為了維持經濟增速,就需要動員更多的投資,而這會導致資本邊際產出更快的下降。

需要指出的是,投資本身不是問題,我們也不認為中國已經過度投資了,但關鍵在於配置資本的效率。就像中國房地產高房價和高庫存並存,顯示土地在空間上存在錯配。而ICOR的逐年上升,顯示資本配置效率的下降。2012年以來,基礎設施投資都維持非常高的增速,去年增長19%,達到了14萬億元。基建投資當然是有意義的,但每年都要維持如此之高的增速,而且盤子越來越大,又缺乏有效的市場的價格信號,效率難免會下降。最近一系列基建項目如包頭地鐵被叫停,正是出於對投資效率的考慮。但一旦出口和地產投資增速下滑,要維持增長目標,仍然需要依靠政府主導的基建投資。

同時,前面也提到,企業債務中國企債務要達到三分之二,而國企的資產回報率卻明顯低於民企,這就是資本錯配的表現,也是國有工業企業的資產負債率要遠高於民企的原因。道理其實很簡單。資產負債率,負債/資產,取決於企業資產中股東權益和負債的相對變化。如果一個企業投資效率高,能夠創造價值,長期來看股東權益相對於負債的比例就會上升。而一個企業如果投資效率低,借錢但盈利能力不行,那麼股東權益相對於負債的比例就會下降。

從上面的討論中,可以看到實體去槓桿並非看上去這麼簡單。原因在於,高槓杆更像是問題的表現,而非問題本身。真正去實體槓桿,需要降低儲蓄率,而這涉及艱難的結構性改革,特別是土地,國企和金融改革。當然,如果能夠降低間接融資的比重,也會有所幫助,但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面對高儲蓄率和經濟增長目標,政府必須實現高的投資增速,而這反過來又需要維持對金融體系的掌控。以銀行主導的間接融資,當然比金融市場主導的直接融資容易控制。但是,高槓杆又是危險的。危險不在於出現債務危機,而在於高槓杆反映了投資效率的下滑,背後的根源在於資本錯配。如果得不到處理,將在長期內影響經濟的潛在增長率。

金融槓桿的成因

和實體槓桿相比,金融槓桿在實際操作中卻非常複雜,因為不復雜不足以繞開監管。但金融槓桿的背後原因卻非常簡單。理解金融槓桿的成因,最簡單的就是從金融機構入手。全世界範圍內,金融中介做的事情都差不多:資產端為風險定價,負債端通過槓桿運營。而為了連接負債與資產,則必須進行一系列錯配,包括期限錯配(短負債支持長資產),流動性錯配(存款流動性遠大於貸款)和信用錯配(銀行的信用遠高於貸款者)。通過這一系列錯配,金融機構履行了現代社會不可或缺的職能:完成從儲蓄到資本的轉化。

那麼,金融風險又從何而來?金融機構作為商業機構,毫無疑問具有強烈逐利的動機,通過增加槓桿來放大資產段的收益,但這麼做面臨著兩大約束。

第一個約束是監管。例如資本充足率這類約束,制約了金融機構加槓桿的行為。但如果各種影子銀行活動可以繞開監管的約束,那麼這條約束就會被打破。監管的本質是一種保險。當金融機構出現問題的時候,出於保護小投資者(例如儲戶或投保人)和防範系統性風險的目的,監管往往不得不救。所以,像資本充足率這樣的約束,本質上就是金融機構平時向監管交的“保費”,以換取危機時刻來自監管的救助。各種影子銀行的實質,在於背後的金融機構想要享受監管的保險,而不想交納保費。但問題在於,第一,如果最後提供保險的是一個監管主體,收“保費”的是另外幾個監管主體,金融機構就會去找那個“保費”最低的監管。第二,如果監管主體還有做大自身監管領域的動機,那麼就會更有動力降低”保費”。 這就是監管套利的根源。

第二個約束是破產風險。如果槓桿放得太大,那麼不利的時候損失也會放大,金融機構破產的幾率就會上升。但是,有三種情況能夠打破這種約束。第一,金融機構的實際運營者,不介意破產時給股東和社會帶來的損失,也就是所謂道德風險;第二,金融機構認為自己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倒,例如大而不能倒(too big to fail)或國有而不能倒等;第三,金融機構認為投資標的沒有風險,例如相信各種剛性兌付。

很顯然,上述的四個因素在中國今天的金融系統中都存在:監管套利,道德風險,各種不能倒,以及剛性兌付。前三個問題在金融體系之內,第四個問題金融體系內存在,但主要在金融體系之外,比如地方政府。金融去槓桿,本質是解決上述四個問題,而不是消滅期限,流動性和信用錯配。因為離開這些錯配,金融也將不復存在。而且只消滅這些錯配而不改變上述四個問題,為了逐利,金融機構一定會想出新的辦法加槓桿。防範金融風險就像是一場金融機構和監管之間的貓鼠遊戲,動作可以千變萬化,但我們需要透過表相看到問題的本質。如果本質問題得不到解決,再嚴厲的招式也能夠被逐步化解,一旦土壤氣候合適,金融風險又會春風吹又生。

如果說,實體去槓桿的難點在於結構性改革,金融去槓桿的難點在於取得兩個微妙的平衡。第一,如何在解決上述問題和避免引起系統性風險之間取得平衡。第二,如何在嚴格監管和金融發展之間取得平衡。特別是第二點,目前關注的並不多。如果金融監管愈發嚴格,確實可以有效降低金融風險,這方面加拿大就是成功的先例。但另一方面,中國作為一個擁有很高儲蓄率的大國,是否能有效配置這些儲蓄,對於降低實體槓桿率,維持潛在增長率和降低資本外流壓力,都至關重要。目前的金融體系顯然越來越不能勝任這一重任,如果為了防範金融風險而忽略金融發展,巨量的儲蓄不能有效的被市場配置,經濟中有效需求不足,只能靠政府投資來彌補,那麼實體槓桿就很難真正降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金融去槓桿和實體去槓桿是密切相關的。短期內金融風險值得重視,長期的潛在增長率下行的風險也不容忽視。而如何取得這些平衡,則是中國的政策制定者在去槓桿過程中所將面臨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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