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決戰西湖——解密民國武林,還原「一代宗師」

王家衛十年磨一劍的電影《一代宗師》再一次點燃了國人心中的武俠情結。王家衛說,他要講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武俠故事,他想表現的是民國武林。民國期間為什麼會出現中國武術的最後巔峰?當時武林真實生態如何?傳統武人和中國功夫到底啥樣?看過影片後,許多人仍意猶未盡。

1929年,在浙江杭州舉辦過一次國術遊藝大會,那場大會幾乎囊括了當時所有武林人士和武術機構。記者翻閱史料、遍訪武術專家,試圖為您還原那個中國武術的巔峰時刻,展現一個逝去的武林。

從“把式”到“武林”

1929年5月,浙江省政府主席張靜江為籌備西湖博覽會忙活了大半年。眼看博覽會開幕在即,他又有了一個新想法——再辦一場“浙江國術遊藝大會”。

事實上,1928至1929年正是張靜江政治上極為失落的兩年。張靜江不但是國民黨元老,而且是孫中山革命背後的主要金主。孫中山曾感嘆:“自同盟會成立後,出資最勇最多者張靜江也。”1928年北伐成功,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按說,憑資歷張靜江進入核心權力層是順理成章的事。然而,忌憚他樹大根深,蔣介石甫掌大權便把他擠出了中央,貶到浙江任省主席。履新後,張靜江決心要振興浙江,一抒胸中悶氣。舉辦西湖博覽會就是他振興浙江經濟的第一步。那麼怎樣才能振奮國人精神呢?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武術。

清末民初,不但國家危在旦夕,就連國人引以為豪的傳統文化也在外來文明面前潰不成軍。儒家被五四新青年打翻在地;社會上廢除中醫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就連神話般的圍棋國手張樂山、汪耘豐也敗給了名不見經傳的日本四段……就在傳統文化全線潰退時,一直被主流文化瞧不上眼的“武術”卻異軍突起,成為國人振奮精神、強國強種的一線寄託。

電影《一代宗師》的編劇之一徐皓峰對記者說:“‘武林’這個詞是民國武俠小說家宮白羽發明的。以前練武的人叫‘把式’、‘武行’。‘林’有高級文化沙龍的意思,像詞林、琴林。一沾‘林’檔次就高了。”

杭州師範大學教授、武術史研究專家周偉良向記者解釋,明清時期民間禁武,是武人社會地位低下的直接原因。有清一代,官府曾屢次頒佈民間禁拳的法令。在他們眼中,民間習武直接威脅到王朝的統治。當時,習武者往往與民間教門相伴相生,在南方最著名的是“反清復明”的天地會(也稱“洪門”),而北方影響最大的則是白蓮教和義和團。“清政府把一切習武的教門,統稱為‘拳教’,那都是要嚴格打擊的。”因此,民間習武只能在隱秘的環境下進行。

近代,民間武人第一次闖入公眾視野,當屬義和團運動。雖然義和團中神漢居多,但也不乏身懷絕技的技擊高手。率眾夜襲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大刀李存義就是著名的形意拳大師;北京淪陷後擊斃多名洋兵,最終倒在洋槍之下的程廷華則是八卦掌巨擘;還有曾經謀劃營救譚嗣同的大刀王五、精武會創始人霍元甲……這些都是當時人們耳熟能詳的江湖豪俠。不過,今人可能想不到李存義、大刀王五和霍元甲都是開鏢局的;程廷華則是崇文門外眼鏡鋪的老闆。

徐皓峰告訴記者,雖然清末流傳著許多關於大俠的傳奇故事,但他們最終被主流文化接受,甚至一躍成為社會名流,還是民國以後的事。

清末,日本的崛起對革命黨人觸動很大。他們感到,全民尚武對提振國民精神有著莫大的影響。“‘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是當時的社會共識。”徐皓峰說。因此,當西北軍將領張之江向國民政府提議將“武術”改稱為“國術”時,很快就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以“國”字命名,足見社會對武術的重視程度。

1929年5月3日,浙江省政府委員會第223次會議,通過了張靜江舉辦國術遊藝大會的議案。雖然張靜江身兼浙江省國術館館長之職,但他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舉辦一場全國性的武術大會,沒有個行家主持大局可不行。此時,他想到了中央國術館副館長李景林。

借力中央國術館

在民國武林,李景林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早年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後投到張作霖麾下。由於作戰勇猛,他很快成為張作霖的手下愛將。不過,1926年他在與西北軍將領張之江的大戰中一敗塗地,從此退出軍界,當起了寓公。

可謂無巧不成書。兩年以後,這對戰場上的冤家又聚到一起,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戰爭,而是為了武術。

1926年,張之江打敗李景林後,也因常年的軍旅生涯患上了半身不遂。得病後,張之江在周圍人的勸說下開始練太極拳。沒想到,堅持了半年,病竟然好了。本就出生於武術之鄉——河北滄州的張之江,更加感嘆中華武術的玄妙。從此,他退出軍界,專心致力於推廣武術。

1928年,在張之江的奔走之下,中央國術館在南京成立,他親自擔任館長。讓誰來出任副館長?他想到了正在南京做寓公的李景林。

除了軍閥之外,李景林另一個廣為人知的身份是“武當劍俠”。關於李景林的武當劍,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據說,當年他主持修鐵路時,工兵從地下挖出一本“武林秘籍”——“武當劍譜”。本就有武功功底的李景林依照劍譜,練成了獨步天下的武當劍。

這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當然不足信。不過,李景林的確曾經拜在武當派傳人宋唯一門下,學習劍術。“說他的劍法有多高倒談不上。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主要還是因為他在軍政兩界廣博的人脈。”周偉良說。

有感於張之江的誠意,同時也希望為推廣武術做點事,李景林欣然就任中央國術館副館長之職。

中央國術館建立後,各省市縣紛紛建起國術館。據統計,截至1934年底,全國已有24個省級國術館,縣級國術館更是數不勝數。國術館系統的建立,對於弘揚武術、培養武術人才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中國武術最後的巔峰,也跟國術館系統的建立密不可分。

張靜江請李景林擔任浙江國術遊藝大會籌備主任,除了想借助中央國術館的名氣,招攬更多武林人士參與外,還因為只有中央國術館曾經舉辦過類似的擂臺賽。

1928年10月,為了充實人才,中央國術館在南京公共體育場舉辦了第一次全國國術考試(簡稱第一次國考)。這次考試以擂臺的形式出現,不分重量級別,不分戴護具,是一拳一腳地真打,三局兩勝。

比武打擂,爭奪武林盟主。這似乎是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橋段。然而,徐皓峰告訴記者,現實中這種情況很少發生。“真正的高手不用交手,握握手,一個眼神,就大概知道彼此幾斤幾兩了。如果接不住對方的拳,又何必出醜呢?”

電影《一代宗師》中宮寶森與葉問在金樓“掰餅”一場戲,交手只在想象中進行,實際上並沒有發生。“傳統武人都好面子。一個人比武的輸贏,不僅代表著個人,還代表著整個門派的高低。因此,大家都儘量避免這種公開比武。一旦動手,很可能就要見生死。”徐皓峰說。

第一次國考可以說是中國武術史上第一次公開的比武大會。雖然第一次國考打破了門派的限制,選手們也不肩負本門派的榮辱,但場面仍十分慘烈,筋斷骨折、頭破血流者,比比皆是。第一次國考的優勝者們,許多後來都進入中央國術館做了教習。第一次國考在組織上並不十分完滿,但畢竟是一次寶貴的經驗。

接到張靜江的聘請後,李景林欣然前往杭州,住進了西湖柯莊的籌備委員會會所。1929年10月11日,就在西湖博覽會閉幕的當天,浙江國術遊藝大會籌備委員會正式成立了。

籌備期僅一個月

從時間上看,浙江國術遊藝大會的籌備期僅有一個月。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組織一場大規模的全國武術盛會,對於籌備委員會是個不小的挑戰。

據《浙江國術遊藝大會彙刊》(以下簡稱《彙刊》)記載,籌備委員會分會議部和執行部。執行部下面又分為總務、秘書、交際、場務四個處。總務處負責財務;秘書處負責對外宣傳和撰寫往來文書;交際處負責全國武林人士的報名和招待工作;場務處則負責大會會場的設計施工。

所有籌備工作中,會場建設是重頭戲。據《彙刊》記載,會場原本擬建在杭州西大街官地,但財政廳覆函稱“該處已屬民有未便收用”。於是,會場改在了杭州通江橋舊撫署遺址。舊撫署佔地面積三十畝,辛亥革命時期被革命軍一把火燒得只剩下一圈圍牆。場務處只要在圍牆內建起一座比試臺,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從《彙刊》上記載的會場設計圖紙可以看出,比賽臺為正方形,高4尺,長60尺,寬56尺。臺後設有評判席,評判席左側為軍樂隊臺,右側為新聞記者席,後面有7間休息室,右邊3間為供給室,左邊4間是醫務室。為了滿足各路選手的需求,醫務室還分為中醫和西醫。比賽臺前的觀眾席呈扇形分佈,左右兩邊是特別觀覽席,正面是普通觀覽場。為了方便觀看,觀眾席被設計為外高內低,光場內長凳就準備了2萬多條。除此之外,會場大門口還設有售票處、職員休息室和停車室,大門外面還建了一溜兒臨時商鋪。這些設施從設計到施工前後雖然只有一個月時間,但80多年前籌備人員們工作效率之高、設計理念之先進,仍令人驚歎。

為了籌措經費,省政府批准發行一期國術參觀券。所謂國術參觀券,其實是一組套票,定價4元,包括10張票,合4角錢一張,比零售5角錢的門票稍微便宜一點,而且參觀券還能參加抽獎,可謂一舉兩得。5角錢是什麼概念呢?周偉良教授告訴記者:“當時5角錢可以買一斤最好的豬肉,摺合成現在人民幣大概三五十元的樣子。”在當時,這樣的票價也不算便宜了。

令人遺憾的是,後來參觀券的發行出了岔子。1929年,《上海畫報》上刊登了一篇名為《浙江國術遊藝大會參觀券發行內幕》的文章。文章稱:國術參觀券原定11月13日開獎,可是承包者徐信孚交給大會的10萬元保證金卻遲遲沒有到位,開獎只好改在23日。徐信孚本是在西湖博覽會上推銷德國肺癆藥的商人。看到參觀券有利可圖,他便承包了9成參觀券的銷售,並許諾先付10萬元保證金。其實,徐本人並沒有這麼多錢,而是找杭州道勝銀行貸的款。可事到臨頭,貸款的事沒談妥。臨到發行日期,保證金還沒著落。幸虧此時杭州當地一商號出手,認購了8000張參觀券,這才使參觀券順利上市。

不過,坊間一直流傳著參觀券抽獎舞弊的黑幕。記者在中央國術館主辦的雜誌《國術週刊》上看到,有人質疑頭彩兩萬元獎金最後竟讓李景林得了。有趣的是,《國術週刊》答覆:“就是李主任得著,也不見得有什麼黑幕吧?”大有此地無銀之意。這場參觀券風波,讓看上去很完滿的籌備工作,蒙上了一絲陰影。

廣撒“英雄帖”

1929:決戰西湖——解密民國武林,還原“一代宗師”

這邊廂,場務處為修建會場忙得熱火朝天;那邊廂,籌備委員會廣撒“英雄帖”,向各地徵集武術人才的工作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了。從籌備委員會發給各省、特別市政府的電文可以看到,此次國術大會可謂是不拘一格招人才。“不論男女無問僧俗”,只要身懷絕技都歡迎到會一展身手。

看過武俠小說的人讀到此處,頭腦中大概會浮現出各大門派華山論劍的場面。那麼,此次國術遊藝大會到底來了多少門派的武林高手呢?周偉良教授告訴記者,實際情況與武俠小說中的描寫,還是有相當差別的。

中國武術中門派的概念不是很明確,並不像武俠小說寫的那樣組織嚴密,涇渭分明。“中國武術大概有130多個拳種,拳種下面又產生門派。兩者有關係,但又不完全一樣。比如,太極是一個拳種,它下面不僅有拳,還有太極劍、太極槍,以及太極的各種功夫,由此組成一個藝業。而太極拳又逐漸形成了五大派,諸如楊式、陳式、孫式、吳式等。這就是門派。”

也就是說,同是練一個拳種的人,並不一定屬於同一個門派。那麼這種局面是怎麼形成的呢?徐皓峰告訴記者,由於明清600年民間禁武,習武之人只能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中偷偷傳藝、練武。在這種封閉的環境中,同一拳種經過不同傳人的領悟、演繹,乃至昇華,便會演化出不同的特色。不過,這種表面上的隔絕狀態也不是絕對的,不同拳種間也會出現嫁接的情況,比如太極梅花門,就是將太極拳和梅花拳結合在一起產生的。因此,要說清中國武術有多少門派,一個拳師屬於哪個門派,還真不是件容易事。

徐皓峰認為,國術遊藝大會組織形式的高明之處就是打破門派界限,以各省政府或各地國術館為單位保舉人才。“國術館是一個國家教育機構,不屬於哪個門派。比試者大可以拋開門派的負擔,即便某人輸了,也不會讓人感到是這個門派不行。”

雖然不牽扯門派榮譽問題,武林人士們可以輕裝上陣,但是涉及各省市榮譽,各級組織單位還是相當重視。從各省市給國術遊藝大會的回函可以看出,有的保舉單位是各地國術館,有的是省、縣政府負責徵集,北平特別市竟然是市長親自過問。

為了本省榮譽,各省市組織單位可謂煞費苦心。有的南方省市由於武風不盛,還特地派人到甘肅尋找外援。看到此番情景,身為中央國術館副館長的李景林坐不住了。在一封給館長張之江的信中,他寫道:

此次大會參加者約五十餘人,皆系國術老手名家,演習考究不下四十年功夫,向來不肯露面。此番弟以同研劍術之情,純以私人資格約請,多數允來杭州一遊。各省挑選與會者有無好手尚不得知,江蘇浙江國術館內教員全數加入比賽……館中無可以應賽者,愚見迅速延聘名手,免被各省之譏笑。

相比之下,張之江倒表現得相當淡定。在回函中他表示:

國內比賽無論勝負誰屬,皆系同胞手足,榮辱得失無甚關係。其主要意義在倡導鼓舞提高武化,剷除歷來之積弱……本館雖無名手不要緊,似無需要專為赴會另外延聘之必要。

事實證明,李景林的顧慮是多餘的。在浙江國術遊藝大會上,中央國術館的教習們搶盡風頭,倒是一些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讓人大跌眼鏡。

大會開幕

1929:決戰西湖——解密民國武林,還原“一代宗師”

浙江國術遊藝大會原定於1929年11月15日14時開幕。無奈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籌委會只好改期。記者在11月16日的《杭州民國日報》上看到,籌委會在頭版登的“緊要通告”中稱,大會改在16日9時開幕。有趣的是,通告末尾組委會還寫上了“雨天順延”四個字,盡顯沒有天氣預報的無奈。

還好,11月16日天晴氣朗。沉寂多時的杭州舊撫署,車水馬龍,萬頭攢動。國民政府要員張強、浙江省主席張靜江、民政廳廳長朱家驊、杭州市長周象賢等政界要員紛紛到場。9時整,會場鈴聲一震,軍樂齊奏,浙江國術遊藝大會正式開幕。

開幕當天,到場觀眾達3萬餘人,可謂盛況空前。1929年11月23日的《浙江商報》有這樣一段生動的描述:

入口處,彩拍牌額,花紙鮮妍。門懸李景林將軍之長聯。曰:“綜吳山浙水之大觀,間氣所鍾,龍虎風雷齊變色。萃北勝南強於一室,四方來回,鳥熊功力屠奇才。”比試臺上,滿架銀屏,以做冠軍之贈。臺側附設中西臨時醫所,以資便利救護受傷人員……是日天氣晴和。四方來觀者,何止萬人。除少數納一元入座資,及其特殊資格者外,餘皆滿立臺前,類東坑糞蛆,萬頭攢動,殊好看煞人也。

這位記者還發現兩名身著呢子大衣的妙齡女郎,被人群擠得花容失色,幾欲哭泣。幸虧現場警察及時施以援手,才幫她們擠出人群。

大會前四天是表演,第五天才開始比試。雖然表演沒有比武場面火爆,但還是吸引了幾萬名杭州觀眾前來觀看。

國術遊藝大會,幾乎囊括了民國武林所有成名的人物。吳氏太極拳創始人吳鑑泉表演了太極拳,意拳創始人王薌齋表演了滄海龍吟,李景林攜妻女舞了太極劍,給孫中山當過保鏢的南北大俠杜心五表演鬼頭手,“以足尖直立繞場三匝行走如飛……”當年,大會結束後,李景林與一眾武術大師們合了一個影,場面蔚為壯觀,幾乎就是民國武林巔峰的寫照。

南拳不敵北腿

11月21日,比試第一天,杭州觀眾的觀賽熱情被徹底點燃了。據媒體報道,這天到場觀賽的觀眾達6萬人之眾。據大會《彙刊》記載,第一天報名比試者有128人。大會原定11時開幕,顯然當時人的時間觀念不強,11時還有很多選手沒有到場。大會只好將比試時間推遲到13時。

為了公平起見,大會採取搖珠的方式進行分組,即先在圓木珠上標明比賽者的號碼和姓名,由監察委員們將木珠投入一隻大銅球中。從《彙刊》上刊載的照片可以看到,大銅球上佈滿了比木珠略大一點的圓孔。根據木珠搖出的先後,確定比試次序。13時,實際報到者共有109人,分為四個組,前三組每組32人,第四組13人。分組已畢,比試人員再在組內抽籤決定比試對手。比試人員身著統一的灰布短裝,腰繫紅白兩色腰帶。第一聲笛聲響,雙方站立在臺中劃定的粉圈裡;第二聲笛響,雙方鞠躬行禮;第三聲笛響,比試才正式開始。每對選手比試時,都有兩位監察委員持紅白旗在臺上監督,以便在必要的時候及時終止比賽。有“津門二張”之稱的天津武術名家張鴻駿,自上世紀80年代起就擔任國家武術裁判。他告訴記者,對抗比賽中,裁判的作用很大,必須是行家裡手。“他得知道什麼時候喊停,否則很可能會出人命。”從監察委員會的名單也可以看出,監察委員們雖不及評判委員名頭大,但也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

為了讓比試者放開手腳打,國術遊藝大會制定的比賽規則相當簡單,除不準挖眼、扼喉、打太陽穴、取陰外,其他百無禁忌。與第一次國考一樣,採取三局兩勝的方式,只不過每次時間以三分鐘為限。

起初,規則規定雙方以點數多少決定勝負。第一天比試下來,竟然出現許多平手。周偉良對記者解釋說:“以‘點數’定輸贏操作起來十分困難,有選手為了多得點,可能會摸一下就跑。那樣比賽就沒法看了。”

事實上也正如此。看完第一天比賽後,《上海報》一名記者大失所望。他發現對打場面,絲毫沒有想象中武林高手對決那樣精彩,“往往扭作一團,互相蠻打,與平常人之相打,絲毫無異。”更可笑的是,你打一巴掌,我打一巴掌,打得口血淋漓,劈拍之聲,不絕於耳。搞得在現場服務的醫護人員,僅醫治吃耳光者就忙得不亦樂乎。由於規則不明晰,場上還出現死不認輸、拒不下臺者,一時間竟引得臺上臺下一片對罵。

此番光景大概是所有看客都預想不到的。《國術遊藝大會日刊》編輯潘鳳起寫道,起初在討論如何報道對打場面時,他也想像武俠小說一樣把來拳去腳寫得活靈活現。然而到現場看過後,他發現現實與想象差距甚遠,往往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比賽已經結束了。以至於最後,他們只能在報道中列出勝負者名單作罷。

那麼真實的打鬥場景是否如觀者回憶的那樣,不好看呢?身為武術家的張鴻駿告訴記者:“真打起來,就是不好看。武術練到一定境界是把一切套路都去掉,我不想你出什麼拳,你一來我就有。最好的技術是本能反應,最好就是一招制敵。一招制敵自然不會有多好看。”

上世紀80年代,浙江武術家凌耀華根據前輩老先生留下的手抄孤本筆記,整理了一篇《千古一會——1929年國術大競技》,發表在《武魂》雜誌上。關於第一天打鬥場面為什麼沒有觀賞性,凌耀華給出的解釋是,第一天比試除兩三對是北拳對打外,其餘都是南北對打。“因南北技擊差異太大,故習南法者全部敗北。南北拳對打往往是一動手即分勝負,所以打得快而利索。”

這樣的解釋確實有歷史依據。經過第一次國考和浙江國術遊藝大會兩次較量後,南方武術界看到了南北方拳術的差距,曾有過一次規模很大的“北拳南傳”的活動。電影《一代宗師》就是以“北拳南傳”為背景的。徐皓峰告訴記者,所謂“北拳”指的是發源於北方的拳種,當時盛行的“北拳”主要有形意拳、八卦掌、八極拳等;“南拳”主要指發源於南方的“洪拳”等。“詠春”就是典型的南拳。周偉良告訴記者,雖然明代史料裡就有“詠春人擅技擊”的記載,但“詠春”在當時並不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拳種。如今它能暴得大名,完全是因為葉問教出了一個好徒弟——李小龍。

徐皓峰認為,當時南北拳的差距並不是拳種本身的差異,而是時勢使然。“清末主要戰事大都發生在北方。義和團打老龍頭火車站那場戰役,就是形意拳宗師李存義帶著打的。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時候,八卦門就拿著大砍刀和外國人打。相比之下,南方沒有那麼多實戰的機會。哪個拳種直接與戰爭有關係,哪個拳種在一兩代人中,實戰能力就會迅速提高。”

老拳師不敵小學員

1929:決戰西湖——解密民國武林,還原“一代宗師”

▲李景林的妻女在表演太極劍。

鑑於第一天比試觀賞性不夠,評判委員會決定調整規則,以打倒為勝。不過,在後幾天的比賽中,又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成名的老拳師竟然讓國術館出身的後生晚輩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最典型的是中央國術館教授班學員曹宴海對戰上海永安、先施公司總鏢頭劉高升一場。

據《中央國術館史》記載,劉高升身高體壯,練就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硬功,手下有三千弟子,外號“銅頭鐵臂鎮江南”,是著名的上海“三劉”(劉百川、劉小辮、劉高升)之一。大賽前,劉高升就是奪魁呼聲很高的選手之一。賽前他曾帶著幾十名徒弟一路從上海徒步走到西安,一路上打著“以武會友”的大旗,過關斬將,好不威風。回來路過南京,他還在中央國術館表演,碗口粗的竹竿用手一劈就是兩半。來杭州比賽,他有必勝的信心。從上海火車站出發時,徒弟們前呼後擁,鞭炮齊鳴。據說,他還特意帶了兩隻空箱子,專門為裝獎金用。傳說好些選手怕與劉高升相遇,都棄權不賽了。

比試第二天,第一對出場的就是曹宴海與劉高升。曹宴海是武術大師“郭燕子”郭長生的高足。據《中央國術館史》記載,賽前郭長生對他面授機宜:“劉高升雖有硬功,勁畢竟是僵勁、笨勁,絕沒你快,就在‘快’字上來勝他。”

比賽開始,曹宴海想用“激步鉤子”把劉高升踢翻在地,但他踢在劉高升腿上,卻震得自己腿腳發麻。第二回合,劉抱住曹的右腿想把他掀翻在地,曹將右腿抽出別在劉的右小腿外側,向左一擰身,把劉高升摔了個仰面朝天。就在全場為曹宴海喝彩時,劉高升卻大喊:“不算!”李景林離席問劉高升:“為什麼不算?”劉高升說:“這是摔倒的,不是打倒的。”休息了幾分鐘,第三回合開始。曹宴海圍著劉高升轉了幾圈,一個擰身,又把劉高升摔出兩丈開外。曹宴海問:“劉老師,這回算不算?”三局兩勝,劉高升只得認輸。

對於這場曹劉大戰,不同文章中有不同版本的記載,但大致情節相似。不過有文章提到,次日《當代日報》和《大公報》以《曹宴海打開劉高升的鐵門,內中一無所有》為題報道了這場對決。然而,記者在圖書館並沒有查到1929年的《當代日報》,相反杭州本地倒是有一份創刊於1949年6月的《當代日報》。此為,浙江國術遊藝大會期間的《大公報》上,也從未刊登過這篇文章。這場曹劉大戰,真實情況到底怎樣,恐怕永遠是一個謎了。

不過據《彙刊》記載,曹宴海戰勝劉高升是確鑿無疑的。至於老師傅為什麼打不過後生晚輩。張鴻駿解釋說:“老師傅可能硬功深,但缺乏實戰經驗。劈石劈磚行,真打起來不一定行。”張鴻駿的師傅趙道新當年也參加過國術遊藝大會。趙道新曾經對他說,一個成名拳師被後生晚輩給打敗了。第二天,他們紛紛問這個拳師是怎麼回事,拳師“嘿”的一聲一拍桌子,桌角立刻掉了一塊。“可打人不是打死物。你就算打個女同志,她也不能站在那兒等著你打吧?”張鴻駿說。

《千古一會》中還記載了一個戲劇性的場面:比試第三天,一名江西老僧帶著兩名徒弟前來觀摩。“二徒技癢,屢欲出頭,老僧知二徒不濟,即自挺身上前要求一比。”然而,老僧與選手胡鳳山一交手,就被胡擊中頭部,頓時頭骨塌陷,流血不止,被停在一旁的急救車拉走了。不過,如此火爆的場面並沒有出現在當時的報紙和《彙刊》中。據《彙刊》記載,大會只有一名出家人報名參加,即僧拾得。不過,這位出家人的功夫並不怎麼出眾,第二輪就被淘汰了。

“前三名優勝者皆河北人”

1929:決戰西湖——解密民國武林,還原“一代宗師”

26、27兩日,大會進入最後決賽。連日比賽決出的最後26名選手,進入最後一輪。決賽前,大會組織者特意在杭州的通衢要道張貼布告《今日上午十二時準定決賽》。決賽這天到場觀賽者達6萬人之眾。

12時後,比試人員均身穿白色短袖,上印紅色“國術”二字,來到會場。因邱景炎、高守武棄權,決賽選手被分為十二對。

有一種說法認為,大賽進行到此時,出現了暗箱操作的嫌疑。據說,有人給比賽中奪魁呼聲很高的曹宴海遞話,囑咐曹要讓一讓章殿卿。章殿卿既是李景林的舊部,當時又正在跟李的愛女談戀愛。所以,“要讓李老師的面子好看一些。”

《彙刊》中自然不會記錄這些稗官野史,但從當天記錄的對打場面看,曹宴海的確沒有了之前的勇猛。他兩次遇到章殿卿不是自動退卻,就是一觸便即倒地。在隊員名單中,記者也發現,旁人多是由武術機構或政府保舉,而章殿卿卻是由李景林私人保舉的,可見二人關係非同一般。這樣想來,關於章殿卿的蜚短流長,也並非空穴來風。

坊間還傳說,為了讓中央國術館出身的選手壟斷前幾名,比試中也存在同門之間互相放水的情況。據《千古一會》記載,李景林見胡鳳山表現神勇,馬承智、高作霖、李慶從等人都被他所傷,恐王子慶、朱國祿、章殿卿等人不是他的對手,曾對他說:“鳳山,明天就算你得第一,不要打了,前六名排排名次算了。”胡鳳山說:“不打怎行,算我第一多難聽,我打了第一得五千元,還要在西湖邊為老師蓋座大洋房,讓他養老哩。”可能是太過自信,第二天胡鳳山輸給了朱國祿和王子慶,僅排名第五。文中解釋,雖然胡鳳山也是中央國術館教授班的學員,“但因各有師承,不同派系,也是判若冰炭,相互保守。”武林中各派系、人物關係錯綜複雜,即便當時也很難讓外人看清,時過境遷,今人就更加無法瞭然了。因此也只能作為一種說法,姑妄聽之。

不論臺下有多少暗箱操作,決賽還是相當精彩的。《彙刊》記載,章殿卿與朱國祿均人高馬大、勢均力敵,一交手即如猛虎相撲。後來章殿卿一條腿被朱國祿抱住,欲使章倒地,章殿卿仍獨腿苦撐數分鐘才撲倒。到章殿卿與王子慶交手時,王子慶面部帶傷,章殿卿腿部帶傷。二人碰面恐怕會再受重創,於是章殿卿向王子慶一拱手,讓王子慶奪了頭魁。

王子慶、朱國祿、章殿卿分獲浙江國術遊藝大會前三名。第一名王子慶獲獎金5000元,第二名朱國祿獎金1500元,第三名章殿卿獎金1000元。王、朱、章三人高風亮節,當場表示獎金給進入決賽的26名選手均分。幾日後,《大公報》以“前三名優勝者皆河北人”報道了這次大會的戰果。

最後的巔峰

轟動一時的浙江國術遊藝大會圓滿落幕。通過這次盛會,弘揚國術、吸引民眾參與的效果也實現了。這次大會還讓江南人士認識了北拳的威力。後來,孫祿堂等武術名家紛紛到江南設館授徒,帶動了整個南中國武術的發展。電影《一代宗師》中提到的“五虎下江南”,也與這次武林盛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浙江國術遊藝大會上,前幾名均由中央國術館出身的選手包攬,這使得中央國術館威名大震。藉著這股東風,中央國術館開辦了不少面向普通民眾和學生的訓練班。上世紀30年代,中央國術館的教官和指導員分赴機關、學校,設立了不少武術輔導站。1932年8月,在張之江的努力下,中央國術館還增開了女子國術教授班。據不完全統計,至抗戰前夕,經中央國術館所辦的各類武術學校(訓練班)培訓出來的學員達三四千人。

1936年6月,張之江帶著9名精心挑選的選手,作為表演團隊隨“中華民國體育代表團”遠赴德國漢堡,參加第11屆奧運會。當時,歐洲人只識日本柔道,而不知中國武術。當穿著白色絲綢練功服的中國國術隊隊員表演起剛柔相濟的集體“太極操”時,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爾後,金石生的少林拳,劉玉華與寇運興的單刀對槍,傅淑雲、劉玉華的對拳,鄭懷賢的飛叉……讓德國觀眾大開眼界,驚歎不已。

在這屆奧運會上,中國體育代表團顆粒無收,甚至無一人闖入決賽。幸有中國武術的上佳表現,為顏面盡失的中國體育界扳回一點面子。奧運會結束後,中華國術隊又應邀在德國法蘭克福等多個城市做了巡迴表演。

那一年,中國武術在世界上贏得了前所未有的聲譽。然而,就在武術行至巔峰時,抗日戰爭的爆發打亂了它的步伐。中央國術館被迫西遷四川,教學從此廢弛。成千上萬的國術館學員奔赴前線,血灑沙場。中國武術最後的巔峰,就此戛然而止。那些令人神往的武林人士,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懷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