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迎春:兩百年前的佛系少女

第七十三回,讀者終於迎來迎春的正傳。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是真心實意想為閨閣立傳。他不吝筆墨,細細描繪閨閣中的大事小情,他筆下的女子不再同傳統文學作品中的女性一般面目模糊,而是有血有肉,彷彿隨時可以走出書本,走進生活、與讀者對話。

而所謂“正傳”,有別於外傳、別傳等,意在正統。《紅樓夢》第六回脂批有云“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中鳳姐種種應對,正是她當家奶奶形象。第七十七回憶晴雯出身,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倒也還不忘舊”,脂批道“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傳”,晴雯一生的光亮與悲劇,都從這一句上來。

賈迎春:兩百年前的佛系少女

在此之前,迎春的形象恰如她第一次出場時形容的,“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她才學有限,不擅詩詞,連元春賞下的燈謎,也只有她和賈環沒猜對。她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便是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一派安靜淡然,眾人的熱鬧都與她無關。她總是在人群中,伴著其他人一起出場,卻很少得到鏡頭。不僅僅是讀者、甚至是書中人有時都忽略了她,連一向在脂粉隊裡混慣的寶玉,商量詩社時竟然還有一句“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實在讓人為迎春的存在感嘆一口氣。

賈迎春:兩百年前的佛系少女

小戲骨《紅樓夢》賈迎春

山雨欲來,多事之秋。曹公在此時為迎春立傳,自有其深意。

時下流行“佛系”一詞,意指一種有目的地放下的生活態度。“都行”、“可以”、“沒關係”,所謂“佛系三連”,人間萬事,都是無所謂。

賈迎春:兩百年前的佛系少女

兩百年前的二木頭、懦小姐,在今天就是

真·佛系少女

賈迎春:兩百年前的佛系少女

佛系少女怕生事、怕麻煩,簡單最好,怎麼都行,看淡一切,唯一的堅持只有“佛系”。曹公絕想不到,自己筆下的女子,會具有兩百年後的流行氣質。“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不是簡單的拒絕,作者層層皴染,三次“不問”,是迎春的佛系。

第一次不問,是迎春與繡桔兩人的對話,也是迎春最直接的態度。繡桔的方案簡單有效,迎春卻寧可省事。省事,佛系少女的標準配置

第二次不問,拒絕的是王柱兒媳婦。討情、我做不到;金鳳、我也可以不要。迎春並不答應王柱兒媳婦的要求,也不要求她。這一次,迎春的佛系成了她的鎧甲,使她躲避了王柱兒媳婦的機鋒。王柱兒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語涉邢岫煙之事,無形之中又牽涉了邢夫人的貪婪冷酷。迎春的“不問”很及時,佛系未必都是忍讓,也可以是智慧。只是迎春無力轄治,她的佛系,畢竟不是平兒“大事化了、小事化無”的治家之道。

第三次不問,是探春叫來了平兒,風波平息,只等迎春一個態度。此時此刻,迎春依然不問。對於奶孃的聚賭,她不苛責、也不討情;對於自己的金鳳,送來則收下,不送來便不要了。這口氣如在耳畔,與當下的佛系青年一般無二。迎春的問題不在無力,而在無心,即使旁人替她清掃了障礙,她也不願意做出一個堅定的決定,萬事只是隨緣。

賈迎春:兩百年前的佛系少女

迎春不問的,僅僅是一支累絲金鳳嗎?

賈府世代簪纓,詩禮之家,單單一支累絲金鳳,並不值得迎春之問。貴族精神的內核是“詩禮”,只有暴發戶才汲汲於表面的名利,湘雲給寶玉梳頭,見少了珍珠,也只說便宜了撿去的人;平兒丟了蝦鬚鐲,對鐲子本身也毫不在意。賈府的大家風範可見一斑。

迎春在眾姐妹中未必出挑,卻也是賈母教養出的大家閨秀,自然有一種貴族氣度。迎春和賈環都沒猜對詩謎得到元春的賞賜,賈環便覺沒趣,迎春卻“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這樣的她,並不需要在意一支累絲金鳳。

一支累絲金鳳算不得什麼。迎春不問乳母聚賭,不問司棋偷情……世間萬物,除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她都不問。

她不問房中的管理,於是最軟弱的小姐擁有了最彪悍的丫鬟。司棋可謂是大觀園中的異類,前有怒砸小廚房,後有私會大觀園,她不曾受到自己主子的約束,因此率先衝破了秩序的藩籬。幸好,對於迎春來說,司棋尚算忠僕,而更低等的婆子們就在迎春的“不問”下肆意妄為。奶孃本是最親密的僕人,卻不告而取主子的頭面;奶嫂拒絕贖回主子的財物,反倒要求主子去討情。在這種混亂的主僕關係下,司棋繡桔們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替迎春本人維護她作為主子的尊嚴。可話說回來,這份尊嚴,在迎春看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不問自己的前程,於是長年被忽略。迎春探春這一對庶出的姐妹常常被人拿來對比。論容貌,"觀之可親“比不過"見之忘俗”;論才情,探春自信有蓮社雄才,迎春卻難得湊一首;論能幹,王柱兒媳婦在迎春房中大鬧,卻要探春出手。探春會出頭向賈母辯駁,而迎春只是老實;探春陪賈母賞月到深夜時,迎春已經悄然離場。迎春本身便不算得出挑,也無心爭先博得關注,被遺忘被忽略也就不足為奇。這一對姐妹的對比,姐姐好像總比不過妹妹,但事實上,佛系的姐姐從來不在乎被拿來比、也不在乎比的結果。探春事事“爭”,迎春萬事不爭,

爭與不爭,是她們各自的選擇,都不後悔。也許迎春後悔了,她唯一的“爭”是在出嫁後歸寧,“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不好”,但命運已定,無從更改。

也許有讀者要對迎春不滿。所謂的“佛系”,到底是“超然”還是“窩囊”?

也許這兩者都是。但迎春的佛系,不需要我們苛責

她的佛系不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紅樓夢》裡每個人物性格的形成,都有其成因。迎春自然也是如此。

她從小沒有生身母親關愛。嫡母冷漠無情,她丟了累絲金鳳,嫡母只會說"我是一個錢沒有的",既然無法得到,她也就不再索取。而她的父親,在迎春的人生中只做了兩件事:給了她生命,和斷送了她的終身。家庭的冷淡涼薄,把迎春凍成了二木頭。

賈府的女孩子太多,上有榮耀家族的元春,下有奪目耀眼的探春,親戚中又有黛玉寶釵湘雲,迎春只能埋沒在這一群女孩子裡。連惜春小妹妹都有畫園子的高光時刻,迎春從未得到眾人的集中關注。在“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的世界裡,迎春只能佛系。

她瞭解自己的佛系,但並不因此自卑。即使是眾人為她的佛系回答感到好笑,她也是坦然的。

是的,她沒有決斷,她沒有態度。但那個時代並不要求她有。佛系少女賈迎春,已然是當時社會標準的大家閨秀。

那麼,這個時代呢?

品讀《紅樓夢》七十三回(下)

文字整理:文中子

圖片素材選自浮世繪

文中所闡述觀點,不代表紅迷會官方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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