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风从西边吹来

真他妈地见了鬼了。一出门就摔了嘴啃草。

你爬起来,左右看了看,没有一个人注意,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

这是早晨四点多的光景。大多人影的窗户还没有亮光。

你站在那里,拍打拍打身上,身上即使摔上的尘灰也看不到。然后推出那辆好多年了的自行车,朝前猛推一下,一迈脚,驶上了斑斑驳驳地街道。

马路的行人很稀少。一路骑下去,出租车也难得见到一两辆。你却很喜欢这时的情景。白日里拥拥挤挤地街道马路显得格外的宽,路灯格外的明亮,你的心叶也在放松地伸展着。

穿过空荡的小商品市场,拐过三个闪闪烁烁的黄灯,你骑到了双山公园门口。他的上班地点就要公园的后山腰。

双山公园,去年被批为4A国家风景区。里面的变化很大,花草、树木,石径,修的很像回事。特别是一棵棵大树,好多都在千年以上,特别是靠近后山的那棵,最粗最老,树牌着,标着“青檀树,1900年,国家二级保护”。在双山公园也算是树爷祖了。

你的工作,就是从这棵青檀爷祖旁开始清扫,曲曲弯弯,拾阶而上,翻过后山,一直到山下的路尽头。路面要扫,路两边游客扔下的的塑料袋、矿泉水瓶以及果皮杂物,都要一边清,七八点时有队长来检查。不合格还有罚款。

你放妥自行车,然后穿上那件写着“绿化环境,人人有责”的黄马夹,便开始扫起来。

这个通向后山腰的路有个很大气的名字,将军路。在后山腰的地方,还建有一个有椽飞角的将军亭,据说过去曾有一位什么将军在那里登高远望,指挥干仗。

你的工作台就是把这条将军路一天扫一遍,保持天天清洁,再到月底换回十张的老人家票。

说心里话,你很喜欢这活。用导游嘴里话说,天天生活在天然氧吧里,天天品赏天然森林的味道。

每天早晨,你扫不到将军亭,就会有一二个的早起人,或跑或走地上来了。

边扫边看,你的右侧放着一个布袋。先把惹眼的塑料袋、矿泉水瓶捡进袋子里,一来天亮后招眼,二来能换两钱。每天扫到将军亭的时候,都不到六点。天上有了亮色,再返回去,用长长的夹子把果皮出生纸烟头夹进另一个黑垃圾袋里。队长每次检查大多看的是山前的这一段。

开始干的时候,心良心里有些发憷,偌大的山里,少有的几个人,风清凉凉的,刮的树枝左摆右摇,总感觉会有人楞不猛地出来。何况山后腰,路旁时不时地冒出三两个墓碑出来。

开始几天,老婆巧巧执意要陪他过来。说,山里风大人稀,早起来一会儿全当上山锻炼身体了。

队长就笑。说我在山里,每夜的愿望就是能有个新事出来。可天天不是风就是雨,你连条狗都很难见的着。垃圾袋朝路边一放,你放的头朝哪,扫完回来还是头朝哪。

巧巧解释,说心良脸薄胆小,夜深人稀的地方不放心。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空气,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队长仍笑,还有一样好,你就是请小偷来,他都不来。

开始几天,你还真有点打憷,风划过树梢的声音,影影绰绰的矮树墓碑。以前很少到灯暗野旷的地方。

其实,老婆巧巧真正心忧地怕他想不开,怕万一有个闪失。

巧巧知道,一个天天坐办公室的,一下子来到这空山旷岭,怕又有诸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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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做梦过山车一样。一会儿在高处,一会儿又到了低处。

你的生活也是过山车。三个月前,还坐着放着玻璃茶杯的办公桌后面,人模人样地要维护职工的权益呢。

扫到将军亭,你出了微浸的汗,身上也热起来,把袖子挽了挽,不像其他人那样,把衬衫一脱,裸穿着那黄马褂干活。人要有一个转变角色和适应环境的过程。

喘了口气,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烟,想起来时没装。队里有规定,山林不准抽烟,不然就是50大元的罚款。

站起来,顺着山势凝望,又看到了那一片厂房,洒了二十五年汗水的地方。

这么大的一个机械设备厂,说垮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立即就陷入了拖欠工资的地步。硬撑了几年,下岗的下岗,没事干的没事干,最后落到厂子被卖掉工龄当青菜卖的窘境。

你摇了摇头,转向扫过的山路。太阳还没出来,东方已经有了微微的红意,云彩开始涂抹天空,想必也像他扫路一样,论着时辰的。承包的这条路,有三四公里长,尤其在山路上,更显得曲折悠长。说是山,在南方最多称山包子,但在平平坦坦的平原来说,一个高岗,人们都喜欢喊山的。脚下的这座山其实就是双山公园里的一个山包子,这几年,山顶上修了石阶路,才渐渐累积多了人气。市里人便有了又一片好玩处。

顺势而扫,你的扫速明显快了起来。要一直扫到山下,才要歇一歇的。他有点对自己发狠的意思。

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上最不想遇上的人。

东边亮起来,渐渐地,缕缕絮絮地,你想趁着有亮把塑料的东西捡一下,塑料瓶塑料袋多了也能换些钱呢。

你扫到头,回头看看,路两边的墓碑隐隐约约的,他的后脑有些发凉,本想坐一会再扫,又怕队长过来检查,便正正腰朝前扫去。

是你吗?李哥。背后一声,使他差点把扫帚扔掉。

红妹?你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好长时间没见,想不到在这遇上了。红妹穿一身运动服,蓝裤蓝褂蓝鞋,清爽利索,脸上有了一丝爬山热身后的红润。

你笑了笑,有点尴尬。自他们各自结了婚以后,他就一直绕路走,宁愿上班远几步,也要绕过红妹的学校门口。

这里空气好,天然氧吧。红妹左右看了看,天天来这儿,对身体大有好处。

你手扶着扫帚,笑着,像吃了一个酸酸的蕃茄。

我先上山跑一圈,回来再和你聊。红妹转过身,像运动员那样,抬的老高,朝山上小跑而去。

还是以前的秉性,你摇了摇头,快快地朝山下扫去,他想在红妹下来之前扫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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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多了,山上的人像草一样疯长出来,三三两两的人们,涌在通向庙窝的山路。

山路很窄,最多能跑下一辆货车,但对男男女女的人们来说,却能有个三五成排,路倒显得拥挤起来。你选了一个僻静的山坡,坐下来,擦了擦汗,便望着山下的来来往往出神。

想当年,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每天上班前先上山上转一圈,见了熟人,大声地招呼,锻炼了。

锻炼了,好。

人就得多锻炼。

是的,不然,这啤酒肚越来越大了。

……

你现在明白了,原来锻炼也是要资格的.像他现在,怎么也说不出上山锻炼好。

他想起了高山林的一首歌《打开天窗说亮话》歌词大致有几句:都是躺着把觉睡,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以前看过一则笑话。说一个富人在公园散步,遇上一个穷人,就招呼说,你来散步呀。穷人说,是呀,你也来散步呀。富人回答,说吃的太饱,散散步消消食。穷人说,咱俩恰恰相反,我散步是为了忘掉饿意。

你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看到李红妹正一蹦一跳地朝山下跑去。

把拖鞋换上,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

巧巧束着围裙,正在厨房忙得热煎火燎的。见你进门,转过身说,今天遇个巧事,刚出锅的猪蹄做特价,一次只准买两个。鲜香鲜香的。

你走到餐桌旁,远远地就看到那两个猪蹄了。

打开电视,那个谈天说地栏目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天地新闻,手上举,大喊着坚决反对在广告中插播电视剧。

你抓起一个猪蹄,顺嘴咬开一瓶啤酒。边看边吃。猪蹄没了,主持人还在那没完没了。巧巧把另一个夹到面前的盘子里。你连盘子推到了老婆面前,说你得补补。

啤酒利尿,不大功夫,下面就有了反应,到卫生间通畅地撒了撒,洗洗手,出来。发现嘴里少了点什么,用手摸了摸,靠外口的那颗牙没了。

哪儿去了呢

到垃圾桶里翻了翻,那个啃净的猪蹄静静地躺在那里,朝下翻了半天,依然不见牙的踪影。

你忍不住骂了一句,人要倒霉,吃猪蹄都掉牙。

掉了一个牙的你总觉得嘴里不舒服。

去装一个吧。要不了多少钱。巧巧说。楼对面就有一个牙医。

你想想也好,说话跑风,张嘴让人笑话。随和老婆到了楼下,。那个笑嘻嘻的女大夫,把装牙的好处以及不装牙的坏处说得能有一箩筐。

清洗,消炎,锉口,一缸清水吐的底朝天。

要装就装烤瓷的,女大夫说,经久耐用,美观大方。

装好了,一结帐,差点没把你的牙疼掉。

妈妈的,一个牙竟要七百多块。

装就装了,巧巧说。咱家装一扇防盗门还一千多呢。

你的满嘴牙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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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想好好做下去。每次来检查时,队长总是忘不了说,好好干,要珍惜岗位。气得你牙根疼,这个扫地活,也只有他珍惜得宝贝蛋似的。队长又说有许多人找他,现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你背着身干自己的活,劝自己不生气,全当队长放个屁。时间长了,队长对你有了不满意。

队长说,这一段扫的不干净,路边有几个烟头,扣20。

队长说,那一段扫得有盲区,路边有几团废纸,扣10块。

队长说……每次,他都能找出星点问题来。

妈的。坐在半山腰,你望着天,望着树,望着悬在半山腰的索道,感觉一切都是清朗的,只有自己遇事不顺利的。从科室下岗,来到这离人远的山野,还是不顺利。

回家和老婆说吧,又怕她担心这担心那的。想来想去,谁会有闲功夫听唠叨的。以前的那些朋友同事呀,笑笑的,看着很近,其实很远。他们忙着应酬同事应酬朋友应酬下级应酬上级,闲的时候上网的上网炒股的炒股,都很忙。

你要是能有应酬的本事就好了。巧巧常常说。

是的,你就是不愿醉于应酬才下来的。科室考核谁看你工作好坏,只看群众评议,看大家的自评互评,还他妈的美名说末位淘汰。

群众的眼光是亮的。你望着山下,摇了摇头。山下树丛里,一对儿正缠绵得激烈,像两条紧紧缠绕的蛇,你看到了那里的起伏状。

你摸摸口袋,慢吞吞地掏出一个凹面型的铝制小酒壶来。酒壶很小,薄薄的,四方四楞的,最多二两。

老婆最了解你。巧巧说,男人不抽不赌不嫖,再不喝一口,那还叫站着尿的爷们吗。每次进家,无论菜多菜少,都会给你他灌一小壶。

拧开上面的盖,你闻了闻,很香的酒味。就着香香的酒味,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简包装的花生米。乡下长大的你不喜欢喝菜酒,那样淡酒味。以前乡下有两个老头相聚喝酒,两粒花生米没动,半斤多酒就没了。一个老头起身放水,回来发现花生米还剩一粒半,气乎乎地说,不喝了,不喝了,菜酒喝个啥劲。你忘了是谁讲的,但对菜酒的记忆从此深刻到底。以前的酒多好喝,都是粮食酿造的,不像现在住在酒厂隔壁也闻不到酒糟味。

上山的游客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地,散落在那条山道上,像长长烧饼上点撒的芝麻。轻轻地抿一口,山道上那一对搀扶着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位老人挪的很慢,似乎挪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说不定现在还在田里干活呢。前一阵子来电话说,县里要建开发区,把那前后左右的地都征了。你的眼前晃过爹娘佝偻的身躯。爹娘把家里能换钱的都卖了,指望他上出学来跟着享福呢。早就该回去看看爹娘了。可自己现在这种地步。你狠狠地抿口酒,辣味从眼泪里出来了。

是呀,哪怕厚着脸皮找朋友借几个钱,也该回去看看爹娘了。

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你决定回去看看爹娘。请假几天没有钱给你。队长翻着白眼说。

你望了队长一眼,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半夜鸡叫》里的地主老财周扒皮。

坐上长途客车,一出城,窗外熟悉的庄稼味立即让你舒畅起来。三百多里的路程,在满眼的绿色里不知不觉地量完了。

在原来村东头的地方,那棵歪脖子沧桑柳树不见了,竖在那的是一个随处都有的大广告牌。三棱柱的三个侧面形成三幅画,三幅画通过底部的电机驱动围绕中心轴转动,表现的空间和视觉动感,起到了六块广告牌的作用。

有创意,确实有创意。你看着,不禁称赏起来。

再朝里走,路灯杆上,路栏杆上,广告玩意更多了。发光字,显示屏,霓虹灯,喷涂写真,多的去了。

好好的庄稼地没了。你对自己嘀咕了一句。

三娃哥。一辆黑幽幽的桑塔纳停在了旁边。车门打开,一个胖得出奇的身躯从里面挪了出来。二胖,打小就胖,现在更像吹起来的气球。

二胖把你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又把肥硕的身子挪进车里,哥回来言语一声,好去接你,咱这方便。

三娃,这个到中学都没有人喊的小名,又回到了耳边,温暖,亲切。

你现在发大了。你看着二胖。这个初中数学总是不及格的家伙,最大的特长是能睡,会吃。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爬地偷菜,样样都喜欢。

没有韩红的命,还得了韩红的病,没办法 。二胖拍了拍肚子,又拍了拍方向盘。三个工地同时开工,手头太紧了,不然,早把这破车换换了。二胖的得意之情都写在那张胖脸上。

咱班哪个倔妮,你还记得吧。二胖转转头看看你。

哪一个?

就是那个递纸条给你的王秀丽。二胖说,那个娘们现在有一个公司,可牛了,她不知怎么掏弄出了一个隔年再生麦的专利,发大了。

看着二胖熟练驾车的神情,当年全村唯一考上大学的你,心头掠过一丝凄怆的凉意。

晚上,我把同学召集起来,一起聚聚。把你送到屋后门,二胖扬了扬胖手,也不问你,就把晚上同学聚会的事,定下来了。

你的家从外观看,还和他上大学前没有什么大变化。墙还是那个红砖墙,房顶还是那个风雨残蚀快看不清颜色的红瓦。只是多了一圈青砖垒就的院墙。

进到院里,年迈的爹娘才从屋里出来。老娘接过他半空的提包,提进了西屋。在爹娘眼里,儿子能回家,是最好的礼物了。

爹站在院里,问了两句话:几点坐的车,吃没?便走进院东边的菜园里,把一棵还没包实的白菜拔了起来。

一会儿,上街割点肉。爹把那棵白菜送进厨房。

不用,多吃些青菜好。

你不回来,你爹是舍不得去割肉的。老娘说。有些时候没割过肉了。

晚上,二胖要请客,你看着满脸沧桑的爹,说初中的同学聚聚。

那就明天再割吧,爹转过头,看了看你,明天,正好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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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胖吆喝一大桌的同学。

饭店不算大,在小镇上却是最高级的。你想不到二胖忽悠来这么多人,整整一大桌,从说话穿衣能看出来,有的人混的不错,像一进门就高嗓门儿的倔妮,虎妞,也有的混的像他一样的,像友德,平安,进门怯怯的,见谁都咧嘴笑笑,选一角落坐下,左右看看,便顺手从桌上抽出烟,燃出一缕青烟来。

二胖还是那样,一进门就大声地咋唬,吆喝着服务员上茶上酒,一副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样。

三杯酒下肚,二胖开始嘴无遮掩起来,要你一个个地认同学。其实,从进门时,他就一个个地回忆。虽说事隔三十多年了,但聚到一起,还是有当年熟悉的痕迹可查的。

认到倔妮时,二胖窜掇着要“听响”。其他人跟着附合,说当年差不多要听嘴响了,现在天被熬亮了,才相遇,说啥也得听个酒响。

好久没有人把牛皮吹的这么哄哄了。倔妮大笑,脸的脂粉一动一动的。

没办法,咱没人牵手,只好把手揣起来了。二胖说,当年我这心碎的,跟煮烂的饺子馅似的。

倔妮脸红红的,看了看你,站起来,笑笑说,听响就听响,今天就让你们听个响。拿过你面前的玻璃杯,放一起比了比,又把你的杯中酒朝自己杯里倒了些,便将两玻璃杯一碰,少的递给你,多的自己一仰脖,喝掉了。你受感染,自己也一仰脖,端起喝了。

大家欢呼起来,说好事成双,交杯酒还要喝两个呢。二胖站起来,跳了个鸭子舞,又起哄。

老天没让你苦心劳骨,怎么让你发大财呢。倔妮说,就要敲二胖的头。二胖认罚,端起一杯酒喝了。

倔妮笑着瞅你,说这家伙,不敲几下,就不知道他这个西瓜的好坏。

从大家的聊话中,你听出了,倔妮现在开了一个占地几百亩的丰盛种业公司,像友德,平安都在她的公司干活。

在二胖的窜掇下,同学一个个地和你碰杯,你这个当年十村八乡考出的大学生,成了村人教育孩子的直接学习对象。

在人们的意识里,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一定和倔妮成了一家人。

只有你和倔妮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倔妮和几个同学来看你,临走时,倔妮把一支钢笔和一个日记本送给了你,并在本里夹张纸条,希望你到大学里多写信多联系。

进了大学的你,很快有了新思想新观念。那时候大学生工作是分配的,许多在家定过亲的同学纷纷悔约,有的还闹到了学校。你耳濡目染了这些事,再也没有写封信的念头了……

你喝多了,第二天醒来,他是如何回家的,谁送你回家的,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小节依稀记得,临出饭店时,倔妮请你有时间到她的公司做客。二胖扶着你还说,去,哪能不去,那餐厅的饭菜绿色环保。

喝场酒像害场病似的。

早晨醒来,喝了碗稀饭,过了晌,才缓过气来,浑身有了些力气。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快喝酒了,一是没人和你喝,二是巧巧不让你多喝。酒是个好东西呀,能让一个孤单的人不孤单,能让一群孤单的人狂欢。

老娘默默地看着你,说你没有他们的量就说不能喝,他们大大咧咧惯了,哪个人不喝大半斤。外面的人说,咱这儿的麻雀都能喝二两呢。

老娘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你笑笑,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唠叨他。

老娘给你端来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两个鸡蛋。看着你吃完,老娘说,二胖递来话,让你去工地找他呢。

二胖的工地离家很近,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工地上,轰轰隆隆的。工地门口,拉着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尊重生命,注重安全,保质保量完成印务大楼的按期完工”。工地围墙上,有一幅提示很温馨:“ 今天给您添麻烦,明天给你送方便”,让工地围挡有了浓浓的人情味。还有一个喷绘画,一架腾空而起的飞机,朝蓝色的天空翱翔,使工地有了档次和品味。

工地上的人都在忙。搬运钢筋模板的,绑扎钢筋的,在桩机周围忙的,升降机上上下下的,轰轰嚷嚷的,连过来过去的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没等你靠近,就有一个带安全帽的过来,问有事吗,找谁?

听说找二胖,哪人脸上有了笑,说不好意思,进工地必须带安全帽,这都是老总规定的。说着,摸出手机,就给二胖打电话。那人连说了三个知道后,转身对你说,不好意思,李总有点急事要处理,要你到工地办公室等一会儿,处理好他就过来。

那人又解释到,这栋楼开工以来,两个月就完成了土方开挖,井点降水、防水,钢筋绑扎,底板混凝土浇捣等工程。这几天,正在忙混凝浇铸,工期紧,天天忙到黑。

你说,谢谢你,不麻烦他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那人听你一说,连忙又给二胖打电话。

二胖让你接电话,说确实有点急事,工地上出现了一个小事情,一名工人不慎摔落,平台上的一处钢筋上正好插入他的小腿肚,血流不止。正在处理这个事,恐怕一时半会走不开。还说已经和倔妮说过了,她让你去坐坐,在公司等你呢。

正说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你身后,二胖那天开的车。

你问了问丰盛种业公司的位置,听说只有三五公里时,就坚持走着去,不用二胖的车等送了。

路两边,都是新建的厂房。到处是高高的脚手架,高高的塔调机,到处是拉起的围墙,半成品的厂房。过了丰和面粉厂,杭北钢构公司,绿色生态园,远远地就望见了“丰盛种业”几个大字。

开发政策好呀,是能人的,有了阳光能灿烂,有了旗帜就飘扬。

你想想自己,别人都在呵呵地乐,而自己却不能偷着乐,连偷着胖都没有零点儿希望.

走到 “丰盛种业”公司大门,你似乎没有勇气进去了。唉了一声,想转身回去,一个穿保安服的门卫跑来了,叭地一个立正,很像回事的,说你是李先生吗。

在得到确定之后,又是一个叭地一个立正,说我们王总正在办公室等您,进了大门,一直走,那座是办公楼。王总的办公室在三楼。上了三楼,左拐就到了。门上有牌。

你说了声,谢谢,只好走了进去。

倔妮的办公室很气派。宽大的老板桌后,是一个电视上常能看到的转椅,桌上也像政府领导那样置着两个小红旗,一面国旗,一面党旗。

倔妮见你进来,连忙起身。有个小姑娘进来,要给你倒水。倔妮摆了摆手,那姑娘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本来想今晚再聚聚的,二胖说,让你歇一天吧。倔妮笑着给你倒杯水。

老同学都可以呀。你看着倔妮,由衷地感叹。

啥可以,还是一个种地的。倔妮看着你,不像你进了大城市。

大城市也有下岗吃不上饭的。你摇摇头,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不知现在会怎样。

二胖子刚才电话说,工地上有些急事,停一会过来。

没事,我也是瞎转悠转悠。

倔妮站起来,老同学要是想转悠,我陪你到我的试验田转悠转悠吧。

走出办公楼,沿路朝后走,是一大片的田地。只是这田地和以往看到的有些不同,被水泥路分成一格一格的,形成了名符其实的田字地。

倔妮说,别小看我这一畦一畦的庄稼,可都是一斤卖好几斤的优质种子田。

你可以呀。你赞叹了一声。

你想不到吧。倔妮说,小麦也能一季种植,多季甚至多年收获吧?我这儿就能。说着,指着旁边那片麦田说,这片就是我们培育出的“隔年再生麦”,还获得了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专利证书呢。

倔妮说,“隔年再生麦”,突破了麦子的越冬问题,少了晒种、耕地、播种等环节,每亩地每年能节省五百元左右。

倔妮说,今年打算,在全国试种推广一千亩,亩产比平常的麦子产量高。我们的“隔年再生麦”,不需要每年都翻地、播种。栽一次至少能收割两三年。我家里后院的那两棵再生麦,已生长十多年了。有时间带你去看看。

我这里面有好多农学院的大学生呢。倔妮说。从她那喜色的脸上,能看得出来,这个娘们很自信,很自豪。

转一圈回来,倔妮说,今天咱哪儿也不去,就在我的职工餐厅吃,让你尝尝我们培育的土鸡菜,还有我们种的麦做的馍。

说着,倔妮摸出手机,给二胖打电话。二胖说,还是走不开。

倔妮笑,说不来正好,我们可以单独说说话,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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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妮的职工餐厅很有雅趣。

职工们都在一楼用餐。二楼几间,是用来招待来客的。

倔妮说,二楼,最里面,是她的一个专用包间。不经她同意,餐厅不会安排其他人的。

先上一荤一素两个凉菜。倔妮说,我这里还有两瓶二十年的茅台酒,送礼没送掉的,正好咱们喝。

你连连摆手,说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吧。

不是你来,我还真舍不得拿出喝的。倔妮说着,便打开了一瓶。酒瓶很精致,像一个翩翩舞动有造型。你别说喝,连见过都没见过的。

半杯下肚,这酒绵绵的,你看着倔妮,一点也找不出当年倔妮的腼腆影子。时时感受到的是底气很足的气质。

端上来一盘土鸡蛋炒韭菜。倔妮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菜,她的“隔年再生麦”就是从韭菜上想出来的。

一晚上,倔妮谈的最多的,就是“隔年再生麦”。从她的断断续续地叙话中,你了解到倔妮这些年的经历。倔妮后来嫁了一个煤矿工人。没想孩子刚出世,就遇上了井下事故。她到煤矿,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见着,只带着他的一张照片和十多万的赔命钱回来。

从那以后,一到忙种忙收季节就发愁,人家种的种,打的打,晒的晒,只有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那时,她常常想,要是麦子豆子能像韭菜一样多好,割了还能长,再也不用年年播年年种。

倔妮说,她这人,就怕日晒干农活,干活干累的时候,就常常想,要是庄稼能种一季,多少季不用耕耙犁播像韭菜一样割了还长多好。说着自己呵呵大笑起来。

你别说,还让咱撞上了。倔妮说,有一年,走亲戚,在一个山背面路旁发现一小片野麦子,就咂摸谁种的,怎么会年年长。一连三年跑去瞅。再后就连根带土移回家,全部存活了。索性她把那一小片的野麦子全部移栽到在屋后院的田里。利用野生麦子的花粉,先后与麦品种杂交,想培出能越冬的麦子来。

好多年过去了,没想还真让她弄成了。她培育出了能隔年再生的麦子。她把杂交出的麦子取名为“丽久一号”号。次年试种,实现亩产350公斤的好收成。第三年,国家知识产权局给她颁发了 “隔年再生稻”的专利权证书。

倔妮笑着朝你举举杯,说笑过哭着也得朝前过。倒不如每天给自己一个笑脸,每天给自己一份快乐的心情,实打实地面对困难与挫折。

别了这么多年,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你缓缓把一杯送进嘴里,已经品不出绵绵的味了,涌上来的是杂陈五味。

这么多年,谁都不容易。倔妮扔给你一支烟,见你摆手,便自顾自地燃起来。就拿二胖子来说,别看他人前人后充得大尾巴驴似的,有时候也难得偷偷掉泪。这些年来,他的那双粗手,卖过菜刀,卖过气球,卖过口哨,后来又干泥巴狗子活,先小工,后大工,再包工包活,真的说不尽的心酸道不尽的苦。有一次在省城,钱用完了,他一路讨饭回来的。但这家伙认死理,认准的事十条牛也拉不回来。这回咱这里搞开发让他逮住了,你看他现在肥得跟气吹得似的。

倔妮端起杯,朝你扬了扬,笑说,烦恼的时候,我就念念玻璃板下压的话,几遍下来,烦恼就跑腚后去了。

有这等功效?你看着倔妮,倔里也有柔性的一面。

一位大家说的,我很喜欢的。每天给自己一个笑脸,不为明天而烦恼,不为昨天而叹息,只为明天更美好;用笑脸迎接朝霞,用笑声送走余辉。那么,我们的每一天都会很快乐很精彩。说完自笑,倔妮说阿Q精神胜利法。

馍馍上来,看不出有何特别。咬一口,你也没吃出什么特别味出来。

倔妮说,这种隔年再生麦做的馍,又香又软,软中有点硬,有点像咱这儿淤土地里长出的的麦子面。

味道不错。你连声赞叹,能培育出隔年再生的麦子来,就已经值得由衷赞叹了。

已经和县农业局谈好协议,倔妮说,她明年再推广种植3000亩,努力打造一个像外国大米那样的品牌,向国内外销售。争取让再生麦走上大小城市的餐桌。

真为老同学高兴,你端起杯,站起来说,为你的隔年再生麦,干。

呵呵,倔妮大笑,如果你愿意,我这里随时欢迎。

……

从 “丰盛种业”公司出来,你有些微醉,风一吹,浑身便热起来。倔妮二胖的行为,让你这个曾经的大学生心惭脸红。倔妮的话,时时在你的脑子闪现。倔妮说得很有道理,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苦难并不可怕,受挫折也没必要忧伤。只要你心中的信念还在,你的人生旅途就会继续。人活在世上,不要抱怨生活有太多的磨难;不要抱怨生活有太多的曲折;更不要抱怨生活存在的不公。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你先对它笑,它才会对你笑。

在村西边的水塘旁,坐了很久很久。你望着远处还辉煌灯火的开发区,自叹道,是呀,人生哪会让你很圆满,微笑面对生活才是真。

夜深了,周围静了。你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泥土,转身朝家走去。你感觉到你的人生画了一个并不太规则的圈,又回到了这里。

你回来几天了,去看看你舅看出吧,小时候最疼的就是你。老娘望着你说。

爹看到了你的不情愿,说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哪天我们去。

老娘不说话了。

自小娘舅很疼他,他早想过去看看吧,唉,囊中羞涩,人也没了底气。

爹走进院里的菜园,蹲下身子,轻轻地掐去零星的杂草。说还是地好,人勤了就长好的,人懒地就荒。

院里的菜地不大,四五步长宽,在爹的侍弄下,倒也显得葱郁鲜绿。芹菜绿绿的,豆角黄瓜比着攀爬,四季梅让人欢喜。

爹说,侍弄了一辈子地,老了老了,地却没了。庄稼人离了地离了庄稼,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你说,倔妮还真行,竟把麦子搞成了隔年再生的。

爹看了看挂起的黄瓜,摘了一根,递给你,说现在发展得真快,过去不敢想的都会出现,以前种地交黄粮是天经地义的,现在呢,不但不用交,国家还按亩给补贴,自古也没的事呀。咱老几辈都种庄稼,谁听说过麦子能隔年再生的,没有。那个倔妮子就弄成了。她家院子那几棵种麦,我去看了好几次。开始也不相信,哪儿能有好多年不死的麦杆,人家就有。那麦王的根比箩筐还大,密密麻麻的,秸秆像高粱似的,比手指头还粗,秸秆硬得很,不容你不相信。

爹一辈子认理,能让他服气的事,他须得亲眼看到。

爹说,人的一生,不知会怎样,老天想让你吃四两,你要吃三两九,老天还要补给你那一两呢。那倔妮子命也苦,找个男人知疼知热的,多好,偏要去煤矿掏煤,国有煤矿安全有保障,小煤矿哪顾这些呀。听说去得不到三个月就出事了,听说赔了不少钱呢。

你说,就靠那命钱,这妮子闯过来了。

爹把摘下的黄瓜四季梅,在水龙头冲洗,说倔妮这孩子就是有主意,带着孩子骑几十里路,让农校听课,许多人还笑她,谁能想到她能成这么大的精。

这些年,倔妮一直在学习,先上职业农校,再上农大函授,再读农大研究生函授。真应了那句古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正说着,二胖来了。一进院,就喊,三娃哥,昨晚很想和你一起宰她一顿,没想到出的事这么扎手。

那孩子你爬那么高,怎么不小心呢,二胖说,幸亏一头栽到防护网,弹到下层了,不然事就难收拾了。送到医院,小腿肚还在不停地淌血呢。

二胖递给爹一支烟,燃着,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中午咱去个有味道的地方。二胖拉起你就走,说倔妮已经先去了。

短篇小说|风从西边吹来

十一

本来,回老家想心静心静几天,没想到回来一点也心静不了。

第一天上班,你就感到了独寂。

清晨四点多,大街上行人少,车少,偶而过辆出租车也无精打采的。

拿着条帚,你再也没了以前的心境。但又不能不扫。这条曲里拐弯的路以前没感觉到长,今天却显得格外得长。

你嘘了一口气,静了静神,便沉下身来,扫起来。扫过第六个弯,东方渐渐有了亮色,像一块画布,开始的线条明快清晰,慢慢地就厚重起来,颜色也变得斑斓起来。

人家北大毕业的陆步轩能站在大街上卖肉,咱一个普通院校毕业为何就不能做清洁工呢。你知道这是鲁迅先生的阿Q精神胜利法。但这样一想,心情便好起来,扫山路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等到李红妹跑到身边的时候,已经扫向山下拐了。

好几天没见到你了。红妹还是穿着那身白白的运动服,打太极拳常穿的那种,洒脱飘逸。说着拿起条帚扫起来。

不用,不用。你连忙拦住她。

红妹也没有坚持下去,直起身来,说,老公有一个朋友,开了一个机械设备公司,是生产煤矿井下用的设备的。前天,在一起吃饭,我把你的情况说了,那老板很愿意你过去。

谢谢你,谢谢。你两手搓着,心里传过一阵热意。

你考虑一下,愿意就给个回话。说完像一片云一样飘走了。

你坐下来,想抽支烟,摸了摸口袋,便从地上捡一干枯的树枝,折成一支烟长短,放在嘴唇叨着,他望着脚下的绿树青草凝神。

二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晚,二胖带你去了一个叫“仙客来”农家菜馆。休闲打扮的倔妮已点好了菜等在那里。

三人喝了两瓶白酒,大部分时间是二胖和倔妮在说,你除了喝酒,就是听他们逗嘴。

但他们唱的双簧味,你还是听出来了。他们想让你到倔妮的公司干。临分手的时候,倔妮还说,我特想你回来帮帮我。

这让你很感动。虽说二胖和倔妮都没问你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心里明镜似的。

那晚的酒,有些醉意……

还没扫完。是队长过来了。队长穿的衣服,不知多少天没换洗了,远远地有一种騒乎乎的味过来。

不多了。一会就好。他对队长笑了笑,站起身来,想把剩下的扫完。

你后面的都没净,队长站下了,手里捏着一个烟头,脸望着天空,天空一只鸟也没有。队长说,你请了五天假,得扣你五天的工资,今天再罚十元。

你转过身,把条帚朝肩上一扛,对队长笑了笑,眼里有了一丝鄙视,说你把今天的工资也全扣了,老子不干了。

队长楞在了那里。

走在山路上,你忍不住地对着山,噢噢地大喊起来。感到今天的心情格外地舒畅。好久都没有这样畅快过了。

老子回老家种地去。走着走着,竟小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

你仰起头,对着披着绿的山腰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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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春玉,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安徽工人日报、中国煤炭报、《当代矿工》、《安徽文学》、《阳 光》、《清 明》等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多万字,2012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根扎深处》。2014年,荣获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对抗大奖赛“淮河小说大奖”。

声明:本文首发《选刊文学》,文章标题《风从西边吹过来》。图片均来自网络,即:图片与文字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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