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昨夜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這是蘇軾寫給亡妻的思念之作，詞中透露出的肺腑之情令人感動。在此多年之後的清朝 ，也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文人，因為一部思念亡妻和感悟人生之作而流傳至今。那就是清代沈復和他的自傳體隨筆《浮生六記》。
“它曾散落坊間，如同它的作者一般，一度顛沛流離。”這是編輯對《浮生六記》的評語。而在我看來，它比作者本身幸運了很多，仿如深夜獨自放光的星子，總能被人細細品讀，為之嚮往和令人悵然。
星自有光，小巧動人。細膩可愛，溫情備至。然可望而不可及，尤為痛矣。
如果一定要用一首詩形容這本書，那麼蘇軾的《江城子》不太合適，因為還差了那麼一點溫馨之意。而時為南宋的范成大，一首《車遙遙篇》更為貼切。
車遙遙，馬憧憧。君遊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初識沈復，是高中課本里的《童趣》，後來不知在一些文章裡看到了他與妻子陳芸之間的故事而因此記上了《浮生六記》。文學史上描述男女之情或夫妻伉儷情深的不在少數，如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一首《白頭吟》輕快決絕；如蘇軾和王弗，一首《江城子》哀婉斷腸；又如陸游和表妹唐婉，一首《衩頭鳳》悽苦相思。
這些詩詞裡的女人們溫婉聰慧，沈復筆下的愛妻陳芸亦是如此。許是因為傳體的內容篇幅較多，陳芸因此顯得更為飽滿。
在篇首的《閨房記樂》，我們看到了一個害羞、嬌俏、善良、溫婉、憨態可掬且聰慧可人的芸娘。在第二記《閒情記趣》裡，我們看到的是持家有道、伉儷情深、閒情逸致自得其樂的芸娘。而在第三記《坎坷記愁》裡，我們則看到的是一個封建年代下的小女人陳芸，公婆不愛，小叔陷害；母弟皆亡，苦不可言；憨園背信，血疾復發；受陷被逐，子母生離；寄人籬下，贈僕偷逃。最終，芸娘在世間的時日進入了倒計時……
“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不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矣早歸。若無力攜妾骸骨歸矣，不妨暫厝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這是陳芸的臨終之言，她為沈復考慮得詳細周到，卻來不及說出她們的“來世”之約，便長逝而去。
我常常想如果芸娘可以自私一點，或者更勇敢一點，是不是命數不會如此。如果她能有上卓文君四分之一的堅定或抗爭的精神，是不是她就能和沈復白頭偕老？
她美，她聰慧，她善良，她溫婉體貼。可她卻沒能有勇氣和能力去抗爭。面對婆婆質疑，她默默承受指責之過；面對小叔背信陷害，她獨吞惡果，一讓再讓；面對憨園為利舍信，她傷心鬱結，舊疾復發，卻不曾呵責對方。
似乎，每個舊時代的女人總是那麼忍辱負重，同時又逃脫不了命運的枷鎖。
她和唐婉均是如此。封建時代能有多少女性敢於揭竿而起？逃得了親人，逃不過世俗，社會對女性的教育和約束容不得她們活出真正自由自在的自己。不僅是女性，男性也都如此。這也是很多人為何渴望歸隱桃園，不問世事的原因所在了。
其實，怪不了芸娘太多，她畢竟是個女人。沈復在她們顛沛流離的生活了也沒有承擔起太多男人應有的責任。他儒弱，好在不無能。他的文人性子使得他斷不敢“滅小人、存真理”。他不屑於家產，不求加官進爵，更不求名利天下。他只希望三兩好友，佳人在旁，賞畫做對，怡然自得。但面對弟弟弟媳的欺人太甚，他就像還沒有被逼急的狗，在牆頭找不到出路，除了忍和無視，暫無他法。
逼得他跳牆的，是芸娘和父親的死。看到他弟弟為了一點家產做出的種種小人之事，真為沈復氣憤不已。好在，沈復終於敢出來“罵街”表明態度了。他得知弟弟派人在父親喪期叫囂討債後，憤而招呼曰:“兄雖不肖……此次奔喪而歸，本人子之道，豈為爭產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說完此話，他回屋裡悲慟不已。沒人懂他的心，就連親人對他提防算計。沒有了芸孃的家，他不留也罷。
這樣的沈復，是讓人又愛又怒的。愛其大丈夫言行一致，潔身自好，又怒其避而不爭，儒弱忍讓。真是應了魯迅先生的那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浮生六記》在我個人看來應該是本自傳體的回憶錄，從內容章節的安排和不同章節的內容提示得以看出。當年蘇軾寫下《江城子》悼念王弗，是隔了整整十年，宣紙上譜寫的全是眼淚。沈復啊，你又是在什麼時候，斷斷續續又堅持不懈地，在朦朧淚光和清晰悲慟的回憶裡，寫下了這些過往時光的點點滴滴呢？
沈復一生，幸得芸娘，算得上是上天對他的寵愛，以及對他顛沛流離的悽苦生活的一點補償。我想，芸娘未在閤眼前說完的“來世”，沈復早已瞭然。
愛，愛你在的時候，更愛你不在之時。要知道，時間不會抹殺過去，只會用刻刀把愛刻畫得更加細膩動人。
芸娘長逝，沈復也已不古。最終惟願，他倆一為星來一為月，恰如夜空裡的牛郎織女，夜夜相伴、流光皎潔。
閱讀更多 石錦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