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的軟弱、妥協,甚至湊


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的軟弱、妥協,甚至湊


評論 REVIEW

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性格里常年隱忍的慣性。正面地看,這可能帶來張藝謀的低調、謙遜與剋制;反面地看,這也可能導致張藝謀的軟弱、妥協,甚至湊合。在這個意義上,《影》不斷強調的“以柔克剛”,凝聚了張藝謀多年來的個人體驗。



鐵打的籠子,流水的囚徒

《影》的結尾留下了一則謎題:替身境州的老母親究竟是被誰殺死的?是陰鷙狡詐的都督,還是裝瘋賣傻的沛王?抑或心事重重的小艾?

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但張藝謀沒有給出答案。實際上,這個答案也許並不重要,因為困獸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籠子本身。

入局者豈可全身而退?

進來了,就別想出去。除非死。

於是,每個人都成了困局中的棋子。他們無望地掙扎,並最終被權力的牢籠異化。電影學者戴錦華曾將“第五代”的電影主題解讀為“空間對時間的勝利”。具體到張藝謀,這種空間往往是封閉的、陰暗的、壓抑的,充斥著情色、暴力與陰謀。

從《菊豆》裡“給精神染色”的楊家染坊,到《大紅燈籠高高掛》裡宮鬥內耗的陳家大院,張藝謀早期電影的空間形態是凝固而具體的。到了新世紀,張藝謀的空間主題變得更為抽象,卻依然毫無出路。比如《十面埋伏》裡同歸於盡的臥底騙局,還有《滿城盡帶黃金甲》裡曹禺式的“狹之籠”,每個人物都那麼痛苦悲涼,並最終淪為權力的奴隸,無一例外。他們用色彩飽滿的“人肉筵席”,祭成了一座座血迷宮。從本質上說,張藝謀電影裡的絕望空間就是中國封建文化的“超穩定結構”。

在溫情的《歸來》和怪力亂神的《長城》之後,這部《影》確實是張藝謀的“迴歸”之作。說“迴歸”,是因為張藝謀回到了他最駕輕就熟的主題之上——困獸之鬥。幕後操盤的都督、削權稱霸的沛王、耐心周旋的小艾、險中求勝的替身,乃至解甲歸順的武將田戰和私通敵國的文臣魯嚴,棋局中的人物可謂各懷鬼胎,並在頻繁的權力反轉中相繼死去。

不同的是,《影》一改張藝謀從前飽滿濃烈的色彩,使用了淡泊寫意的水墨黑白。那麼,這種全新的視覺風格真的沖淡了影片的血腥味嗎?我認為恰恰相反,正是全片的黑白基調,才讓宮闈血色得以凸顯,就像水墨風格海報上的那一抹鮮紅,不能再醒目了。兩相參照,籠中困獸反而更顯冷酷,他們條理分明的殺心,讓電影喪失了溫度。


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的軟弱、妥協,甚至湊



儘管形式主義不斷登峰造極,但老謀子的內容主題仍然是老腔老調。三十年過去,張藝謀把這隻巨型籠子雕琢得精益求精無出其右,卻始終不願意打開籠子,哪怕一次也好。

就連最有機會逃出籠去的“影子”,也在求生欲的驅使之下,成功佔據了“主人”的位置,成為了新的權力中心。可以推測的是,他很快就會訓練出屬於自己的全新“影子”,因為“主人”對“影子”的權力壓迫是不曾改變的。

所以,張藝謀古裝片系列的真正主角從來不是個體意義上的“人”,而是一個個黃雀在後的“局”:

鐵打的籠子,流水的囚徒。


什麼困住了張藝謀

如張藝謀所說,《影》脫胎自日本導演黑澤明的《影武者》。雖然二者共同使用了“替身”,但顯然,黑澤明與張藝謀對“影子”的解讀方向是截然不同的。

在《影武者》中,主人在一開頭就死了,影子因而變得自由輕盈,他的一切選擇都是出於個人意志。影武者從起初的不負責任、膽小怕事,到後來假扮主人指揮作戰的沉著威嚴,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成長。最後,影武者毅然衝出草叢,悲壯地為國捐軀,也恰恰印證了這種精神成長。因此,黑澤明眼中的“影子”是一種亟待成長的虛弱主體。

相比之下,張藝謀的“影子”是更黑暗的,更冷酷的,更深謀遠慮的。《影》裡的影子從一開始就是不安分的,但為了能活下來,他必須時刻壓抑自己的慾望。直到最後一幕,大殿上殺機乍現,他才看準時機,一擊制勝,殺死主人,取而代之。影子太想獲得自由了,反而一步步被主人控制,終致陷落局中。張藝謀似乎想以此告訴觀眾:“影子”的本質就是權力的囚徒。

這一點更為明確地表現在100位造型詭異的神秘死囚身上。他們身形妖冶,變幻莫測,時而隱於竹林,時而潛於水底,在境州戰役中起到了出奇制勝的關鍵作用。當死囚將自己的身體蜷縮於一把把“沛傘”,並密密麻麻地從坡上滾下的時候,他們共同製造了一種恐怖奇觀。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張藝謀各部電影裡的一個個幽靈。他們魂兮歸來,集體現身,抱著必死的決心,繼續投入到無盡的困獸之鬥。他們面無表情,眉目間帶有一種黑白不明的冷酷灰度,就像上緊了發條的死亡機器。




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的軟弱、妥協,甚至湊



都督訓練著替身,正如替身訓練著死囚們,他們自上而下,秩序井然。如果都督是“主人”,替身是“影子”,那麼這100位神秘死囚就是“影子的影子”。

在《莊子》裡,死囚這樣的人被稱為“罔兩”(也可寫作“魍魎”),意思是影子外沿的微陰,是一處不可名狀的昏暗地帶。所謂“罔兩問景”,就是“影子的影子”在向“影子”發問:你為什麼要依附於主人呢?你為什麼不能有獨立的人格呢?

同樣的問題,我們也可以拋給張藝謀導演:為什麼您的電影總是書寫那些“影子”呢?進一步說,為什麼這座權力的牢籠堅不可摧?

或許可以在張藝謀的人生經歷中找到答案。由於家世原因,張藝謀一度輟學,做過放羊娃、紡織工和搬運工。後來因為超齡6歲,張藝謀幾經周折,才破格進入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學習。大學四年內,他又經歷了退學再入學,兩進兩出,可謂命途多舛。《紅高粱》一夜成名後,張藝謀卻開始遭遇知識分子的口誅筆伐。他們認為,導演為了迎合西方趣味,刻意醜化中國形象,這是一種後殖民主義的東方獻媚。再後來,《活著》未在國內上映,《一個都不能少》又被戛納電影節拒絕,張藝謀似乎兩邊都不討好,怎麼做都不對。

以上種種遭遇,張藝謀從不抗辯或解釋,他習慣忍受。張藝謀曾在接受楊瀾採訪時,將“忍”字總結為自己的性格弱點。在他看來,如果遭受不公正待遇,我們能做的只有忍受,如果奮起反抗,反而是很丟人的:“這一面你可以看作是軟弱、懦弱,或者說是姑息等,許多東西綜合在一起。”

因此,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性格里這種常年隱忍的慣性。正面地看,這可能帶來張藝謀的低調、謙遜與剋制;反面地看,這也可能導致張藝謀的軟弱、妥協,甚至湊合。在這個意義上,《影》不斷強調的“以柔克剛”,想必凝聚了張藝謀多年來的個人體驗:

那個在命運陰影下一直隱忍的替身,那個刀傷刺心、夜不能寐卻不吭一聲的男人,或許就是張藝謀自己。

安全範圍內的冒險精神

作為一個“老實人”,張藝謀對於自己的創作困境是很清醒的,他深知自己的短處所在。於是,自《英雄》之後,他選擇揚長避短,徹底走上了形式主義之路。新世紀以來,張藝謀藝術作品的視覺難度係數不斷攀升,可謂無限奇觀險中求。有時候,我們甚至可以在他的創作中,感受到一種更高、更快、更強的體育精神。

從《英雄》的箭陣、水滴、色彩,到《印象劉三姐》的“天人合一”,再到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人海戰術與雜技點火,張藝謀始終用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雕刻著他的一處處視覺奇觀。

單從奇觀的角度看去,《影》確實代表了張藝謀近年來視覺探索的最高成就:水墨黑白是由現場實拍完成,而非後期調色;所有外景從頭至尾下雨,堪稱電影史上最極致的溼度;太極決戰高臺架設於懸崖峭壁之間,以大型山水實景演出的特殊形態扣人心絃。

而《影》的最高難度視覺奇觀,是多次呈現了兩個鄧超同時在場的雙人場景。一邊是老朽枯瘦的都督,另一邊是青春健壯的影子,二者神態迥異卻面容近似,令人歎為觀止。當我們震撼於鄧超的驚人表演時,不要忘記替身演員封柏。正是有了他全程準確的模仿表演與面部捕捉,才使得這一奇觀近乎完美地呈現出來。他才是鏡頭之外的那個“影”。

真正困住張藝謀的,或許是他的軟弱、妥協,甚至湊


誠然,張藝謀一直保持著旺盛的藝術冒險精神,但這種冒險始終是在“安全範圍”之內進行的,這個“安全範圍”就是電影的視覺呈現。至於電影的內容層面,張藝謀已經講不出什麼新故事,這就很容易導致形式與內容的脫離,甚至自相矛盾。

正如這部電影的一面是潑墨寫意、陰陽太極、以柔克剛,是極具道家哲學意味的東方風格,另一面卻是全程緊繃的節奏、鋒芒直露的臺詞、入世奪權的主題、你死我活的結局,是反道家的。

張藝謀知道自己被困在電影的敘事層面,但他不甘心就此放棄,他選擇繼續戰鬥,而戰鬥的方向卻是電影的視覺形式。我感動於張藝謀在古稀之年困獸猶鬥的勇氣,但是,如果不把目光對準籠子本身,那麼,這場戰鬥只能是一場華麗空洞的突圍表演。

當局者迷的道理人人都懂,我們更期待破局者。█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青年編劇


撰文 / 白惠元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在今日頭條平臺優先發布】

歡迎關注GQ報道(GQREPORT),記錄人物的浮沉和時代價值的變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