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宮流影光難取‖從李元洛《詩國神遊:古典詩詞現代讀本》談起


桂宮流影光難取‖從李元洛《詩國神遊:古典詩詞現代讀本》談起

桂宮流影光難取

——從李元洛《詩國神遊:古典詩詞現代讀本》談起

邱 索

有幸獲贈李元洛老師的《詩國神遊:古典詩詞現代讀本》,拜讀完畢,感慨萬千,遂撰文簡單談談想法。本書分“襟抱篇”、“構思篇”、“技巧篇”、“語言篇”、“風格篇”五大部分。每一部分有若干篇文章,每篇文章以一個藝術問題一首詩為中心展開論述,旁徵博引,對作者生平,所處時代背景,作品對後世的影響等皆有涉及。我們不僅跟隨作者的筆觸領略了詩詞王國的無限風光,還對詩歌本身的美學特徵和藝術規律有了相當的瞭解。

作者在序言中寫道:“……這種作為我國詩歌鑑賞主流傳統的審美印象式批評,和西方體大慮周、分析細密的詩歌批評比較起來,知性與系統性則均感不足……”本書力圖突破舊的《詩話》、《詞話》那種只談閱讀感受,隻言片語且用字模糊不清的論詩方式,追求知性與系統性,欲建構一套周密的關於詩歌評賞的理論框架。

作者的思維方式是從個別到一般,從具體到抽象。也就是說作者希望從一首首具體的詩作中提取出一些藝術規律,從整體上掌握詩意的真諦。誠然,詩歌並非如同兩點確定一條直線,三點確定一個平面那般,通過幾個有限的點就可以確定、把握。毋寧說詩歌好似曲線,變化莫測,微妙難言。然而,作者對詩歌的理論建構,企圖彌補古人審美印象式詩論的不足,不失為詩歌鑑賞的可以與西方對話的有效途徑。

作者在“動靜對照的藝術結構——孟浩然《過故人莊》”一文中寫道:“‘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以靜為主,靜中有動。詩人所造訪的故人莊,村莊周圍都是蓊鬱成蔭的綠樹,這是近景,也是靜景;而句尾的‘合'字,顯然是一個動態性的意象,它使靜態的綠樹有了躍動的姿態和生命。從村莊往遠處看,隱隱的青山橫臥在城郭的外邊,這是遠景,也是靜景;而句尾的‘斜'字,是形容詞而兼攝有動詞的作用,這樣就使靜態的青山有了生動的氣韻……”這種動靜對照的藝術結構一經提示,的確讓讀者更覺其妙,由感性的投入、直覺的印象上升到理性的參與、知性的分析。“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不僅層次分明地描畫出了近景和遠景,我們還從中認識了美與和諧。綠樹環抱著村莊,青山在遠處遙遙相望,它們的注意力全都在這個村莊上。青山前加“郭外”二字,凸顯出那城郭的無關緊要。綠樹、青山、村莊,它們水乳交融地打成一片,這是一幅如在目前、親切可感的畫面。“綠”是大自然的代表色,故而“喜歡自然”又叫“喜歡綠色”。綠又意味著生機,有詩云“春風又綠江南岸”。而“青山”給人的感覺則是永久的,靜默的。在青山靜默的恆久的凝視下,在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的環抱中,這個村莊是多麼的可愛啊。我們彷彿嗅到了泥土的芬芳,彷彿看到了那隨處可見的多姿多彩的野花……這些,詩裡沒有描述,可它卻是存在著的。它存在於那青山的凝視與綠樹的環抱之中。結尾“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還有比這更誠懇更動人的語言嗎?就如同一個孩子在喜愛的地方玩耍了一天,將要離開時心中的那份不捨和期盼。

總結美學特徵、挖掘藝術規律,對於欣賞詩詞都是有幫助的。此外,詩歌鑑賞還有更廣闊的天地。詩歌深層次的美感源於那些極其細微而又感性的因素,且很多時候是無法言說的。就好似《過故人莊》,它最深層次的好處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再如“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這樣的句子又好在什麼地方呢?它的詩味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好。後者較為刻意,用力;前者宛若不經意間的一聲嘆息,自然,憨厚。當然詩歌之美也可以解釋。譬如“池塘生春草”之“生”,“山抹微雲”之“抹”。再如“香稻啄餘鸚鵡粒”之倒裝語序……下面我將對此做簡單說明。

其一,用字。秦少游名作《滿庭芳》有句雲:“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聊共引離尊”又作“聊共飲離尊”,顯然“引”字更好,將那流連的神態舉止刻畫得入木三分,“飲”則較為平庸、死板,無甚餘味。小晏詞“靚妝眉沁綠,羞豔粉生紅”,“羞豔粉生紅”又作“羞臉粉生紅”。“臉”字太死,太俗;“羞”對“豔”多一層勾勒,因“羞”而“豔”愈甚,故而“豔”字好。

其二,語序。王維詩《使至塞上》中“長河落日圓”,真好!說長就長,說圓就圓。若改為“圓日落長河”則不成。前者是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真切景象,後者則是一種平常的描述。“長”和“圓”一個放句首一個放句尾,首尾相映起到加強的作用。再如《詩經·國風·王風》之《君子于役》有句雲:“日之夕矣,羊牛下來。”說下來就下來,若改為“牛羊下來”則不成,讀起來彷彿中間有個疙瘩,下不來矣。

其三,聲音。詩詞乃音樂文學,聲音與詞意乃是相輔相成的。例如周清真詞《訴衷情》中“出林杏子落金盤,齒軟怕嘗酸”,聲音上就給人一種酸溜溜的感受,概因“齒軟怕嘗酸”多齒音。再如溫飛卿詞《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讀來就給人一種閃閃爍爍的感受。因為“疊”與“滅”均為入聲字,入聲短促,且這二字又屬同一韻部,故而產生前後照應的效果。彷彿讀到“疊”處閃了一下,讀到“滅”處又閃了一下。

詩歌的美妙當然不止以上幾個方面,其他妙處不再一一敘述。

任何理論都是人為建構的一套與現實近似的模型。自然科學的理論是相當穩定的,牛頓建造的經典力學理論模型統治了人類幾百年,才被愛因斯坦的模型替代。即便今天,我們依然使用著牛頓的理論模型,因其計算簡便,且在相當的範圍內誤差接近於零。然而,文藝理論卻不是如此。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套文藝理論可以唯我獨尊地統治人類上百年,而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似乎給了我們一點啟示:文學、藝術在很大程度上是突破了定勢的。對於詩詞,我們唯有如李元洛先生大量地閱讀前人佳作,潛心體會,方能一窺其間之堂奧。

桂宮流影光難取‖從李元洛《詩國神遊:古典詩詞現代讀本》談起

(作者:李元洛 著名詩評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協名譽主席)

審核:吳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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