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是怎麼煉成的:初戀另嫁、仕途幻滅、名師情結

二月河是怎麼煉成的:初戀另嫁、仕途幻滅、名師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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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秋,著名作家姚雪垠回河南南陽老家省親,這對南陽文學界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喜訊。

姚,憑藉《李自成》一書,成為“文革”中風頭最健的少數作家之一,摘得首屆茅盾文學獎,被選為湖北省作協主席,正可謂衣錦還鄉。

一個叫凌解放的中年男子,手持厚厚的一疊書稿,找到姚雪垠下榻的賓館,敲開了房門。儘管年紀不小,他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寫作者,希冀得到前輩宗師的推介。

姚雪垠翻開凌解放的書稿,題名赫然是《康熙大帝》,頓有不悅。他以嚴肅而坦誠的口吻說了兩條意見:

第一,寫歷史小說,必須要有歷史學家及作家的深厚知識和藝術才能儲備,中學水平的凌解放尚未達到;

第二,《康熙大帝》從書名就說不通,因為中國根本沒有“大帝”之稱,滿清皇帝康熙也不配稱大帝。

可以想象,氣氛多麼尷尬。

凌解放偏不信邪,愣不改書名。

儘管不受鄉黨待見,但《康熙大帝》還是輾轉得以出版,一時洛陽紙貴,凌解放從此沒人記得,他的筆名“二月河”響徹南北。

很多年後,二月河寫下兩句話:“拿起筆來,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筆來,夾著尾巴做人。”

2

也難怪,姚雪垠“鄙視”二月河。

姚雪垠是寫明末農民起義起家,對滿清反感至極,而二月河恰恰歌頌康乾盛世,這不是“唱對臺戲”嗎?

農民戰爭,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五朵金花”之一。毛澤東對中國封建社會的農民戰爭,特別是對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有過高度評價,“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鬥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

李自成是陝北米脂人,上世紀30年代,米脂人李健侯蒐集60 多種古籍史料,加之民間傳聞,寫出章回小說《永昌演義》。

1942 年,李健侯託李鼎銘將《永昌演義》手抄本推薦給毛澤東。

該書雖然把李自成作為正面形象來頌揚,但還是演義小說的套路,沒有體現出階級鬥爭推動歷史進步的主題思想。

毛澤東寫了一封回信,在肯定該書的價值外,還指出了存在的問題。

1949年後,毛澤東指示陝西省政府將李健侯安排在省文史館做研究員,修改《永昌演義》。可惜的是,1950年,李溘然去世。

姚雪垠拿起了接力棒。

姚雪垠出身於破落的地主家庭,自小熟讀各類雜書,後考入河南大學,青年時代積極參與編寫進步期刊,解放後遷居武漢,遠離首都。

但造化難料。

1956年,姚雪垠去無錫太湖之濱休養,寫下散文《惠泉吃茶記》,在《新觀察》發表。他借景抒情,提倡要實事求是,反對人云亦云的瞎起鬨,反對偶像崇拜。

1957 年初,毛澤東在中南海召見茅盾與周揚,聽取他們彙報文藝界現狀時,提到了姚雪垠的《惠泉吃茶記》,說文章不長,寫得很好,建議他們找來認真地看一看。一星期後,毛召見徐鑄成和儲安平等人,再次舊事重提。

一時間《惠泉吃茶記》成了搶手之作,姚雪垠地位陡升。

1963 年秋,《李自成》第1卷出版,他的創作意圖是通過李自成起義“寫出明、清之際的階級鬥爭,寫出我國封建社會階級鬥爭和農民戰爭的一般規律。”

由於姚雪垠的創作體現了毛澤東所提倡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因此得到了他的關懷和鼓勵。

“文革”開始後,毛澤東在一次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特意叮囑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副組長、中南局代理書記的王任重:“姚雪垠的《李自成》分上下兩冊。上冊我已經看了,寫的不錯。你趕快通知武漢市委,對他加以保護,讓他把書寫完。”

就這樣,姚雪垠沒有遭到嚴重衝擊。

1975 年,姚雪垠寫完《李自成》第2卷已經有一年多了,但在“四人幫”極左文藝路線的干擾下,不能出版。

他通過胡喬木,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信的結尾寫道:

敬愛的毛主席!我原先除寫《李自成》之外。還有一個寫太平天國的計劃,也做了一些必要的準備工作。如今轉眼間已經60多歲,身體也不十分好,而《李自成》尚未完成一半,我希望再次獲得您的支持,使我能夠比較順利地完成《李自成》,爭取在75 歲以後寫出長篇小說《天京悲劇》。為要替黨的文學事業多盡點微末力量,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利益佔領歷史題材這一角文學陣地,填補起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長篇歷史小說的空白,我將不斷地努力追求,直至生命終止。即令最後完不成我的寫作計劃,我也下會喪失我作為一個毛澤東時代的作家的雄心壯志,任何時候都不會將意氣化為寒灰。但是,我相信,主席是會給我的工作以支持的。

毛澤東收到姚雪垠的信後,做了批示:“我同意他寫李自成小說二卷、三卷至五卷。”

1975 年12月,姚雪垠被接到北京,安心寫書。

一本小說,能被最高領袖如此關注,可以說是中國文壇的奇蹟。

3

從年紀論,二月河算是姚雪垠的子輩。實際上他是山西昔陽人。

1945年,二月河出生時,同為革命幹部的父母給他取名凌解放,寓意“臨解放”,果然幾年後,全國解放了。

他父母隨部隊南下時留在了南陽,工作忙,他小時候沒人管,就自己看各種演義小說。小學留了一級,初中留了一級,高中留了一級,等高中畢業已經21歲。

高中時,他談了一個女朋友,但政治運動中,雙方家庭都受到衝擊,後來女朋友另嫁他人。

這段感情挫折深深影響了他。

他去參軍,被分到山西大同做工程兵,天天下坑挖煤。不過他跟別人不一樣,喜歡讀書,熟讀《毛選》、《辭海》及《紅樓夢》。

30多歲時,眼瞅在部隊升遷無望,他轉業返回南陽,做了宣傳幹事。

不甘心於每天打水、喝茶、看報紙,他又開始研究《紅樓夢》。1980年,他寫了一篇自覺得意之作寄到紅學研究刊物,但沓無音信。他不服氣,給紅學家馮其庸寫信,並寄去稿子。

馮其庸成為他的伯樂,帶他進入紅學研究主流圈子,並鼓勵他搞文學創作。

於是,在艱苦的條件下,二月河寫出了“落霞三部曲”:《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及《乾隆皇帝》。

對於二月河來說,他獨特的人生體驗,是他文學創作的底色。

研究者認為:

二月河人生體驗中由於青年時代惟一一次美好愛情的破滅而積鬱的“初戀情結”,因對母親的依戀、崇拜和思念而形成的“戀母情結”,因學生時代對“恩師”的渴望和最終在幾近不惑之年得遇“恩師”後的“報恩”欲求相交織產生的“恩師情結”,以及因“將軍夢”理想和“入仕”理想受挫而產生的“入仕情結”,則作為心理動因,直接推動著二月河的歷史小說創作。 其中,“初戀情結”影響著二月河筆下的愛情描寫,“戀母情結”制約著二月河對女性形象的塑造,而“恩師情結”則和二月河作品中“帝師人物”的描寫息息相關。 二月河歷史小說的成功,得益於他對傳統文化的吸取和對文學經典作品的借鑑,其中儒家思想文化、《紅樓夢》和金庸小說,對二月河的小說創作最具影響。

被姚雪垠拒絕後,二月河又給馮其庸寫信求助。

正好軍報需要樹立轉業軍人的典型,獲悉二月河的創作經歷後,做了大幅報道,隨即有出版社上門洽商。

就這樣,二月河掀起了1990年代“清宮熱”。

4

寫歷史的人,也許是代入感太深,總有參與歷史的衝動。

因為有最高領袖的背書,《李自成》成為“文革”期間,“當代出版最早、規模最大、影響最廣的長篇歷史小說”。

媒體稱,“姚老不僅是個小說家,他首先是個歷史學家,而且是有獨立見解的歷史學家”。

姚雪垠自稱,為了寫好小說,遍尋資料,寫了幾萬張小卡片,在讚美聲中,他不再滿足做文學家,進而以史學家自任。

他“炮轟”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說:“關於《甲申三百年祭》這本小冊子,……我一直認為它是作者在匆忙中趕寫成的,不是嚴肅的歷史科學著作。後來隨著我讀書漸多,才明白作者寫這樣重要的歷史問題竟然所參考的史料很少,而且對翻閱的極少史料也沒有認真研究,辨別真偽,輕於相信,隨手引用,然後在此基礎上抒發主觀意見,草率論斷。”

《甲申三百年祭》是郭沫若為紀念明末農民起義勝利300 週年而作,1944年3月19日至22日在重慶《新華日報》連載。

當時處在抗戰勝利的前夜,中共南方局為在革命形勢迅速發展的時候,抵制和克服革命隊伍內部滋長的驕傲情緒,保持清醒的頭腦,組織一組紀念文章,意在通過李自成起義失敗的歷史教訓來教育革命隊伍。

文章發表20天后,毛澤東在《學習和時局》的報告指出:“我黨歷史上曾經有過幾次表現了大的驕傲,都是吃了虧的。全黨同志對於這幾次驕傲,幾次錯誤,都要引為鑑戒。近日我們印了郭沫若論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們引為鑑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做的錯誤。”

都是被最高領袖點讚的人,姚雪垠批評郭沫若還蠻有意思。

儘管郭在史學界頗有爭議,但面對一個門外漢的“挑戰”,史學家們掛不住了,決議反擊。

明史大學者顧誠寫下《如何正確評價〈甲申三百年祭〉——與姚雪垠同志商榷》一文,對姚氏學風提出強烈批評。他認為姚氏雖然讀了大量明代史料,但是由於沒有受過史學研究的訓練,依然犯了歷史學者不應或者不會犯的諸多錯誤。

故此,史學界從未有人承認姚雪垠是明史學家。

相較而言,二月河就光彩許多,被譽為“反腐專家”。

他曾坦然說道:“老實說,我原想走仕途,做‘一代名臣’,冠冕地說想做個‘大公僕’,為社會盡點責任。但仕途終於沒有走通,因為我發現這路不是單用人品加學識才能就走得通的。實踐不成,只好紙上談兵,把自己想的變成別人做的給人去讀去想。”

不過人憑文貴,二月河還是獲得了參政議政的機會,先後當選為十七大、十八大、十九大代表,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等。

他有兩句話在網上流傳:一是“腐敗現象與社會制度沒有關係”;二是“讀遍卄四史找不到有當今這樣反腐力度”。

他這樣解釋著自己的專長:“我希望讀者能通過我的作品,瞭解我國封建時期的最後一次輝煌,瞭解這個時期的社會形態,政治、經濟、文化特色。也希望他們能夠從中獲取一些為官之道,為什麼當官?清代是有不少貪官,可是也有很多清官,比如於成龍。”

5

是非曲直轉頭空。

1994年夏天,姚雪垠應邀回到南陽參加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會,二月河就在城中,但兩人沒有見面,芥蒂猶在。

一年後,南陽作家周熠赴京拜訪姚雪垠,談到二月河的清帝系列時,姚雪垠仍然堅持己見說:“康熙大帝不通,不嚴謹。”

周熠說:“《康熙大帝》四卷本早已出齊,反響很不錯,還得了河南優秀圖書一等獎,改編的電視連續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收視率挺高。另外,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三卷也已出版,評論界好評如潮。”

但姚雪垠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奇怪?現在的編劇、導演、評論家,有幾個真正懂得和精通曆史的?有幾個是歷史知識淵博的?我正準備給《文藝評論界》寫一篇一兩萬字的評論,專談歷史小說創作,我還要批評,到時候你也好好讀讀。”

1999年,姚雪垠去世。

親屬根據其生前夙願,特捐贈稿酬50萬元人民幣作為獎勵基金,設立“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

2003年秋,二月河憑藉《乾隆皇帝》獲首屆獎,他親往現場,算是“一獎泯恩仇”。

又15年後,二月河去世。

這兩個南陽作家群中的雙子星,都以歷史小說享譽當世,卻如筆下人物,也備受指摘。

他們寫歷史,他們亦是歷史。

參考資料:1.《二月河與姚雪垠爭鳴往事》,中國文化報,魯釗2.《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面世紀聞——毛澤東與姚雪垠》,武在平3.《論二月河歷史小說創作的心理動因和文學淵源》[D],趙勇鋒,北京師範大學,20064.《盛世悲歌——論二月河“落霞三部曲”的思想文化內涵》[D],於明坤等,吉林大學,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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