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從來沒有一座古城像它這樣。
猶如巨大的洪流，讓人迷失。猶如浩瀚的書卷，讓人震撼與羞愧。
迷失的是，這裡的路四通八達，但並非直線，而是亂麻般的四通八達。去任何一個地方，都要穿越迷宮，解構東西南北的定位。以為這條路是向東門去的，走到頭卻發現到了南門。認為這個門進去是個大雜院，中間卻藏著一座高聳入雲的祠堂。
羞愧的是，這是一座“文質彬彬”的古城。古樸典雅的牌坊群，明清建築風格的舊居老屋，以及橫七豎八夾雜著歷史韻味的街巷，都是以文為脈，以德為絡。隨處可見描金繪彩的屋簷房梁、楹聯牌匾、壁畫石刻，到處有截取自《論語》、《孟子》、唐詩、宋詞的句子詩行。
潮州府城的佈局，始於宋發展於明完善於清，自古即有“東財西丁，南富北貴”之說。
若是順著全國保存最完整、最長久的古城牆緩步穿行，會欣賞到一組組風與影的和諧奏鳴。榕樹蔭中，時有奇石妙花，迴廊短几。三兩翁嫗，或持書，或把扇，悠然笑談。
若是登上已然褪去了時光舊痕的古城牆，會看到綿延八里的城堤上，依舊點綴著四座城樓：下水門城樓、廣濟門城樓、竹木門城樓、上水門城樓。如泣如訴地牽挽著老潮州的記憶。
而偏偏，此時此刻，我正迷失於潮州府城的巷落裡，一邊在滾滾而過的摩的車流中放棄所謂的方向感，一邊感嘆自己恰如那隻嘶鳴於夏日的蟬，毫不知雪。
02
毋庸置疑，潮州府城最迷人的地方，不僅僅在於鱗次櫛比的牌坊街、種類繁多的美食，更在這些彼此交錯縱橫的小巷與街道里。
在府城最核心的區域裡，猷、灶、義、興、甲，家、石、辜、鄭、庵等為人熟知的十大名巷，自北向南依次平行排列，首連牌坊街，尾通下西平路。
明末清初，具有南洋建築風格的騎樓建築引入廣東，太平路、東門街也逐漸改造成騎樓式商業街，與明、清石牌坊共存，構成了國內獨特的歷史文化景觀。潮州府許多富商大賈來此建屋造園，繁衍生息。也因此，這裡成了粵東潮汕地區明清建築風貌最為典型，也是街區保存最為完整的傳統民居街區。
以名氣最盛的甲第巷來說，其名取自“甲第府第”之意，在舊時，曾是名門望族、達官貴人云集聚居之地。時至今日，從空中俯瞰，在不足300米長的巷落內，仍能見到諸如“資政第”、“大夫第”、“外翰第”、“儒林第”等彰顯主人身份的門匾，以及“宗聖世家”、“濟陽舊家”、“高陽舊家”、“龍游衍派”等姓氏郡望。
每一塊匾額，都見證著一個家族地崛起。它們像坐落在大樹上的鳥巢，十里、百里、千里、萬里，在大地上綿延不絕，形成一個無與倫比的浩大網絡，聲息相應。分開來的是各自的家族，組合在一起，則是潮州人共同的史書。
它們直指自己滄桑的身世，同時也指向未來。彷彿池塘裡的睡蓮，一片片地展開它的輪廓，在時間中次第盛開。
這些從鋼筋水泥的城市中遺留下來的古香古色的小巷，真真實實保留了府城的古典文化，從命名到氛圍風格，看似形似，卻又各具特色，絕不雷同。以“興旺安寧”而為名的興寧巷，是時光裡最精緻的停頓處；因明代以前巷內有“嘯雪庵”而得名的庵巷，每戶民居庭院中都種有花草樹木，令人如沐春風；因巷內多製作工具出售而得名的傢伙巷，民居雖舊，但院與院之間綠蔭相依，清幽曠遠。
每一條巷落裡，都有流傳的故事，冗長的詮釋。細細探究背後的深意，都似有種天然的魔力，讓人心甘情願地迷失其中。那迷失裡，瀰漫著的絕非鐵騎如風，馬嘶金鳴的古國悲歌；也不是柳綠如煙，笙歌繚繞的江南情調。而是，關於一座古城的寧靜遐思，與幾絲人生韻致的體味與懷想。
03
很多時候，建築物是某段歷史留下來的縮影，也是一個地方最具人文氣息的物化體現。因而，它的存在，往往超越建築本身，而延伸到很遠的時空，是人們精神崇拜、撫古思今的圖騰。
無一例外，每每經過一棟宅院，都會在橫亙於古今的時空上做一次精神出遊。這其中有著身在別處帶來的新鮮感，卻也不乏深深印在記憶之中，耐咀嚼、品味的文化符號。
小巷裡的大宅院，在最早的起初，其一弦、一窗、一榭、一廊，甚至於照壁，都是本著詩意棲居的經驗與模式來建造的。所以，饒是普通的一般人家，也一定要將自家的院落打造得天長地久。迂迴曲折、撲朔迷離自不必說，就連圍牆外壁上，天井的石階上，也要雕出花紋雲紋，石頭水缸上也要雕出畫面，刻上格言。
無疑，人總是擅長為自己尋找一個精神家園。這種尋找，呈現於潮州古城的現實中，便是一座座堪稱“作品”的院落。出入於雕欄玉徹、怪石清池之間，仿若將衣食住行，皆化作若隱若現的唐詩宋詞：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人生如戲。這戲，又並非卜晝卜夜的玩物喪志，是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是李白的別有天地非人間，更是陸機所謂的心玩居常之安。
安下來之後，承載著的便是一個時代的溫情。每個門檻都被時間之步踩踏了，每面牆都斑斑駁駁，每塊材料都藏著時間寫下的“史記”：時光在此倒流，古人的生活氣息在此復活，歷史的餘響更是晝夜不息。
04
世上的每一座古城，都有歲月賦予它的歷史和獨一無二的個性。
在迷宮般的潮州古城，沒有帝國那樣歷經代代皇權和政治首府的輝煌，也沒有麗江古城那樣慵懶和鮮明的民族特色。但是卻有著生活最初的模樣，那是迷失而不知的歸途，也是某個拐角處偶然邂逅的眼前一亮。
恰如潮州人口語中常常涉及的“散行”二字，沒有預設的目的地，隨心所欲地穿行，也常會帶有探幽的意味。搖曳迷離的大紅燈籠之後，是風情四射的百年客棧。下個拐角處，是讓人迷失而不知歸途的酒肆。待到酒興酣然，半醺半醺地出得門來，順著瀰漫的香氣拾步而去，又是一間花坊或茶舍。
這裡的故事，不會重複，也無法複製。
關於它的記憶，之所以珍貴，正是因為它同大多數被推翻重建的古城不同，這裡既是老一輩潮州人的生活之所，也是很多年輕一代理想的寄存之地。每個人每條街每個院落，都在惺惺惜惺惺，同乘一條喚作“生活”的船駛向時光裡最精緻的停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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