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王振山

作者 衣成龙

高家沟村的好汉

我舅舅王振山,出生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农民家庭,是栖霞庙后镇高家沟村第一个共产党员。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八路军山东纵队胶东五支队、牙山兵工厂的政委常勇(新中国成立后晋升为少将)。高家沟村坐落在牙山脚下,四周群山环抱,交通闭塞,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顺着大山里流出来的小河,弯弯曲曲通向山外。全村百十户人家,世代以种地为生。

姥姥家是出了名的贫穷佃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靠租借村子里的闲房居住。这些破房子和牛棚差不多,破烂不堪,刮风摇摇欲坠,下雨满屋漏水。姥姥搬过七次家,先后租住过七户人家的破房子。我姥爷是个沉默寡言、老实忠厚的农民,靠给人家放牛,同时租种一亩山脊薄地,维持全家五口人的生计。家里穷得拉不开锅,几乎要靠讨饭度日了。到了春天,全家人只能靠山里的野菜充饥。舅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不能眼看着饿死,姥姥只好把他送到我老姥爷(舅舅的姥爷)家,唐家泊镇肖家夼村。

在肖家夼,舅舅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8岁上学,在肖家夼小学读了四年书,绝顶聪明的舅舅读书像喝水一样,深受老师的喜爱。可是他姥姥家也不富裕,无法继续学业,12岁那年,他回到了自己的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2岁的舅舅跟着姥爷在大山里,没黑没白拼命地干活。就这样,姥姥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舅舅18岁的时候,就出挑得一表人才了,姥爷把经营家庭的大权全部交给了他,一切事情全由舅舅作主,姥爷只租种一点薄地,养家糊口。

艰苦的劳作,练就了舅舅强壮的体格,他成了十里八村赫赫有名的一条汉子。最出名的是,有一次赶庙后集,骡马市上一头骡子惊了,嘶叫着,尥着蹶子,横冲直撞,又咬又踢,撞倒撞伤了好多人。主人手中拿着鞭子,根本制服不了它,人们纷纷躲避,市场大乱。危急之中,舅舅一把夺过主人手中的鞭子,向着那头骡子冲了过去,那骡子也闪电般地向舅舅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舅舅镇定自若,站稳脚跟,照着骡脖子的要害处,迅猛地抽了上去,一鞭子把骡子打得前腿跪下了,它刚想蹿起来,舅舅紧接着又是狠狠的几鞭子,鞭鞭抽中要害,那骡子被打趴在地上,彻底地被制服了。众人齐声叫好。从此,舅舅在庙后名声大震,几乎没有不知道高家沟有个叫王振山的好汉。

舅舅不仅有强壮的体格,而且很有经济头脑。他除了帮姥爷种地,还把山里出产的松树棒子、柞炭之类送到福山、烟台去卖,做起了土特产的生意。舅舅起早拉黑,玩命地拼搏,几年工夫,家里的日子逐渐富裕起来了,不仅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在村东头置了宅基地,盖起了14间很像样的房子(北屋、南屋各七间),买了一头牛和一头大骡子。

兵工厂进驻舅舅家

1939年,八路军胶东五支队牙山兵工厂进驻高家沟村,厂长是李空谷,政委是常勇。兵工厂的办公地址,就在舅舅家东三间的北屋里,常勇住在舅舅家。八路军到了那里,就和群众打成一片,说话和气,办事公道,纪律严明,常勇和舅舅的关系也很快亲密起来。经过细心观察和了解,常政委知道舅舅在村里有很高的威望,有办事能力,忠诚可靠,便发展他加入中国共产党。舅舅成了高家沟这个小山村的第一个共产党员。随后,舅舅在村里秘密发展了七八名党员,后来英勇牺牲的小学教师柳运田同志,就是其中之一。常勇任命舅舅为高家沟村地下党支部书记。入党以后,舅舅全身心地投入到党的工作中去。

当年的兵工厂,厂房就在村民的闲房子里,生产条件十分简陋。钢铁、铜、布匹等物资十分紧缺,这些物资,需要从福山、烟台等地购买,这些地方是敌占区,被日冦和伪军严密封锁,想搞到货物非常不容易。常政委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舅舅。胆大心细的舅舅想了两种办法,一是联系可靠的亲戚朋友,从农村收一些废旧的钢铁、铜器等金属,二是到福山、烟台找熟人,通过各种渠道购买。有一次,舅舅从烟台弄到了二百多斤铜线,这对兵工厂来说,真是比得了一件宝贝还重要。舅舅还侦察到鬼子要下乡“扫荡”的重要情报。常政委高兴地说:“王振山同志,你为兵工厂立了一大功!”

后来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兵工厂搬到了回龙夼村东南大山深处的老庙沟。从高家沟到老庙沟,要翻过好几座高峻的大山,舅舅经常把弄到的钢铁、铜、锡等各种金属,用麻袋装好,背着或者扛着,送到兵工厂去。这些大山又高又陡,舅舅背着这些沉重的东西,在密密匝匝的松林中穿行,需要付出很大的体力和艰辛。为了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他默默地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常政委经常夸赞舅舅是个铁汉子。

当年的兵工厂,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生产武器弹药,供应前方作战。很多战士衣服单薄,非常破旧。为了解决战士们的穿衣问题,舅舅和另一名党员王宝南(舅舅发展的党员,后来参加了八路军),赶着一头骡子和一头驴到福山县去购买洋布。刚刚把事情办妥,正准备离开,被几个伪军发现了。当时旁边正好有一小队日本兵经过,有个伪军指着舅舅说:“那个戴礼帽穿大褂的(舅舅作商人打扮)是八路军!”舅舅警惕性很高,由于相隔很近,听得十分清楚,斜眼一瞅,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走了过来,叽里呱啦地吼着。伪军则喊着:“站住!”舅舅拉着王宝南就跑,日本鬼子马上开了枪。舅舅从十六七岁就在福山、烟台一带闯荡,对福山的各条街道都很熟悉,他们一拐弯跑进了一个胡同。日本兵和伪军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开枪。他俩迅速把衣服脱下来,和帽子一块藏到玉米秸子里,拐了几个弯,跑进了城边的一片玉米地,总算脱了险。

骡子和毛驴被敌人牵走了。这对舅舅来说,是很大的损失,没有了骡子,等于失去了胳膊,最重要的,是失了两驮子布匹,这些布匹对八路军太重要了。舅舅向常政委进行了汇报,对常政委说:“我要去福山,把骡子和布匹要回来。”常政委说:“太危险了!能行吗?”舅舅说:“找朋友试试吧,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同志们没衣服穿怎么办?冒险我也要去试试。”常政委同意舅舅的想法,嘱咐说:“千万小心,实在不行,宁可了东西,也要保存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舅舅和王宝南一块去了福山,他把王宝南安排在朋友家,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幸被捕,叫王宝南向常政委汇报;告诉我妈和我姨,照顾好我姥爷、姥姥。舅舅是个有名的孝子。安排好了以后,他找到绸缎庄的老板刘方支。刘方支在福山很有名气,和日本人做生意,混得很熟,暗地里也帮八路军办事情。两个人商量了一个办法,由刘方支出面说情,找到伪军大队长,送了他一些钱,让他做保人,就说我舅舅是刘的干儿子,专门做布匹生意,要把那两驮子布匹送到烟台刘方支的儿子那里去。希望把骡子、毛驴和布匹归还给他。通过上下打点,左右运通,舅舅终于把骡子、毛驴和布匹要回来了。常政委高兴地夸赞舅舅:真了不起,胆大心细,为八路军办了件大事。

“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随着形势的转变,国共合作破裂,蔡晋康勾结日冦,疯狂反共,兵工厂屡遭蔡部袭击。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兵工厂开始转移。临走之前,常勇交给舅舅一项重要任务。他对舅舅说:“八路军撤走以后,敌人马上会来,组织任命你为牙山根据地党总支书记,你要和牙山地区的党员取得联系,领导全体党员,依靠群众,坚持对敌斗争。”并把牙山抗日根据地的党员名单,交给了舅舅。他严肃地对舅舅说:“这份名单至关重要!关系到牙山根据地所有党员的生命!迫不得已时,宁可烧掉,千万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舅舅接过名单,感觉到组织的信任和责任的重大,慎重地把名单收藏起来。

八路军刚走,蔡晋康的一个连就住进了离高家沟三里路的黑夼村。由于坏人告密,小学教师柳运田(我舅发展的党员)被蔡部抓住,严刑拷打,逼他供出高家沟村的共产党员。柳运田至死不屈,痛骂蔡晋康祸国殃民,是日本鬼子的走狗、民族的败类。最终,柳运田被残酷杀害,头颅被割下来,挂在村中央的大槐树上示众。敌人随后开始了疯狂的大屠杀。

柳运田烈士牺牲不久,一天中午,舅舅正在家里吃饭,蔡部的陈连长带着两个士兵,一脚踹开舅舅的家门,进去就用手枪指着舅舅的头,凶狠地说:“王振山!跟我走一趟!”舅舅说:“陈连长,找我有什么事?”“少哆嗦!快点!”他仍然用枪指着舅舅的头。舅舅脑子急转,是党内出了叛徒?还是被坏人告密了?他随即下了炕,两个士兵用枪顶着舅舅的腰,押着舅舅向村外走去。我姥爷和姥姥跟在后面,姥姥一边走一边哭,走到村西头,舅舅回过头对我姥姥说:“妈,你和我爹回去吧!陈连长叫我上黑夼,没什么事。”

出了村不远,陈连长叫舅舅站住,又一次把枪口对准舅舅的头部,恶狠狠地说:“王振山,知道为什么抓你吗?我枪下不死不明之鬼,有人告发你是共产党,今天你的死期到了!”说着就开了枪!可是他的这一枪向旁边偏了一下,没有真正击中舅舅的头部,舅舅一惊,镇静了一下,回过头来对他说:“陈连长,你是高密人,我是栖霞人,咱们无冤无仇,你杀我一个普通百姓,很简单,有人说我是共产党,那是我在村里得罪了人,他诬告我,借刀杀人,想借你的手杀了我。”陈连长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王振山,你是条汉子,一般人这一枪就吓瘫了!不怕死这一条,就能断定你是共产党!”死亡的威胁并没有吓倒我舅舅,他思量着,敌人一定在玩什么花招。

到了黑夼村,舅舅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第二天上午,看守把舅舅带到审讯处。陈眼里露着凶光,张口就问:“王振山,谁介绍你入党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舅舅镇静地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命都保不住,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还指望我养老送终,我种地吃饭,入党有什么用啊?”“不说是不是?绑起来!”两个士兵立刻把舅舅绑了起来。“兵工厂的厂长姓什么?”“姓李呀!”“叫什么名?“当兵的都叫他李厂长。”“那个姓常的叫什么?”“当兵的都叫他常政委。”“这两个人住在什么地方?”“住在我家里呀!”“八路的大官住在你家,私通八路,这就是死罪,知道吗?”“陈连长,你要是住我家,我不一样也得招待啊!”“老实交出你的同党,免得皮肉受苦!”他手里握着皮带。“陈连长,我就是一个老百姓。”“不打你是不会招的!”他命令士兵扒光舅舅的衣服,举起皮带照舅舅身上猛抽!打了一会儿,他大声吼着:“说!说出你的同党!否则,柳运田就是你的下场!”舅舅不再说话。他知道,跟这些豺狼无理可讲。他们用尽各种办法和酷刑,舅舅的身上被打出了一道道血痕,折磨得遍体鳞伤,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舅舅又被关进了那个小屋子。

留下来,和敌人做斗争

舅舅被抓走以后,姥爷和姥姥心急如焚,到处托人想法营救我舅舅。姥爷在村里借了些钱,去泉水夼村找到舅舅的干爹于元仁。于元仁在村里开小铺,听到情况紧急,急忙带着足够的钱,去黑夼面见陈连长。原来,这个陈连长就住在泉水夼村,和于元仁有些交情。八路军撤走以后,他带着部队进驻黑夼。见面后,于元仁说:“王振山是我干儿子,我保证他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绝对不是共产党,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他爹凑了些钱,给兄弟们买点烟土。”陈见赎人的钱数量不少,就推托说:“其实兄弟我也不愿意抓人,这是上峰的命令,没办法。”于元仁说:“这地方的事还是你陈连长说了算,麻烦你通融一下,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放了他吧。””陈接过钱,思量了一下,说:“这钱我得交给上峰,上峰同不同意,就得看他的造化了。”于元仁心中有数,这表明他同意放人了。

舅舅被赎出来后,思来想去,辗转难眠:八路军离开以后,乌云遮日,日伪合流,横行无忌,滥杀无辜,牙山根据地充满了白色恐怖,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很多共产党员被捕杀。他想离开家乡,去找八路军,去找常政委,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一走,村里的党员失去领导,思想可能会出现混乱,常政委交给自己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了。在这危难之际,无法和组织取得联系,只能自己拿主意了。他最后决定,还是留下来,团结党员群众,暗地里和敌人进行斗争。

日伪军的大“扫荡”、大逮捕,严重威胁着每个共产党员的生命。形势越来越严峻,村子里的反动势力猖狂起来。高家沟村的伪保长和蔡晋康勾结起来,残杀共产党员。恶霸公开跳出来叫嚣:“我打个呵欠雾露满天,我在村里跺跺脚,全村都颤颤!我三个儿子三只虎,八路军算老几!”

舅舅根据当时的形势,晚上把党员召集起来,在大山深处的山洞里,召开了秘密会议。会议决定:年轻党员离开村子,去参加八路军; 岁数大的党员隐蔽下来,坚持对敌斗争。如果不幸被捕,宁可杀头,绝不出卖同志,不出卖组织,像柳运田同志一样,做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一定要为牺牲的同志报仇!大家举手宣誓:坚决忠于党,忠于革命事业!会后,年轻党员陆续离开了村子。他们有的为国捐躯,有的成长为八路军的团、师级干部。舅舅开始按照常政委留下的名单,去桃村镇的新庄、郁都、康家、东夼、唐家沟等地以及蓬莱的虎路线一带,和牙山地区的党员联系。当时的形势是四处狼烟,日伪岗哨林立,暗杀团抓到可疑的人,当场击毙。敌人杀人如草芥,一时人心惶惶。共产党员有的寻找八路军去了,有的逃离他乡。留下来的,隐名埋姓,绝不敢和陌生人联系接触。舅舅在路上被捕,幸好凭机智逃了出来,在外闯荡了很多日子。寻找党员未果,又担心再次被捕,党员名单被敌人搜去,那将造成极大损失。他只好按照常政委的吩咐,将名单付之一炬。

舅舅在外面寻找联系牙山地区党员的时候,村里的反动势力终于得知了舅舅的共产党员身份。他们组织了秘密暗杀行动,结果,被舅舅的叔伯妹妹王振敏知道了,立即告诉了舅舅,舅舅被迫离开了家乡,到外地隐藏起来,靠打石头、打零工,艰难地度过了一年多的流浪生活。直至1941年,八路军打开牙山,消灭了蔡晋康部,舅舅才返回了家乡,配合部队镇压了和蔡晋康沆瀣一气的反动势力。

1947年,胶东地区“土改”复查,身为村支书的舅舅,把用自己血汗钱购买的山岚土地,拿出了一部分,送给了村里的贫穷农民王振华、王典堂等人。那头为兵工厂做出很多贡献、与舅舅相依为命的大骡子,也送给了贫穷村民王国忠。他自己仅靠种地,过着极其清贫的日子。

舅舅老了,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不再有年轻时的英俊和风采。16年前,他走完了自己艰难曲折的人生路,把怀念永远留给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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