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裡，人脈值錢，關係值錢，背景值錢，唯獨就看不見摸不著難以量化的教育醫療服務不值錢，人更不值錢。
作者 | Laye_abd1
#本文系刺蝟公社X快手“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作品
“微商是不是傳銷？”正在刷著手機的我媽，看著手機喃喃自語。
看到她好像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想起了去年春節，在回家的路上，猛然看到我媽的更新——“xx已進入孕婦護膚品專櫃，如果不是純天然提取，哪裡敢打這個包票？”還配了一張圖片。
再往前翻，我震驚地發現，原來我媽也開始做傳說中的”微商”了。
回到家，短暫休息後，和我媽一起去和她的同事聚餐，我明白了來龍去脈：上個學期開學時，一位外校的老師開始在微信上賣化妝品，漸漸的，許多外校的老師也加入了她們的”團隊”。
然而不管什麼層次的代理，多數都沒有正式門面（某些代理商或許會把產品放在自家店面裡），也沒有淘寶網店，基本靠著朋友親戚關係推銷產品。
這……？難道不就是多年前風靡一時的”安利”直銷？
同事侃侃而談：”我們就搞點小副業，寒暑假和週末的時候反正也沒事做，閒著也是閒著。”
“一個月我們的死工資就3000出頭，還能怕什麼嘛？反正都是早晚要買的東西，買別人的也是花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買認識的朋友經營的產品，做個順水人情？”
我媽點點頭，她已經完全被說服了。我悶頭不再說話。
在我和我爸驚詫的眼光下，我媽開始了她的微商大業，加入了一個專門的微信群。
微信群裡不斷有新人加入她們團隊，用領頭自豪的話說就是，”我們群裡，涵蓋了來自xx縣各個鎮村小的老師”。
更誇張也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對外的宣傳口號直接就是——名師帶你做微商（她確實是小學高級教師）。尷尬？似乎不在她的邏輯範疇裡。
而從那時起，我每次打開朋友圈，映入眼簾的都是種種狂轟濫炸——“女人，自己強，比什麼都強，要知道，尋找一棵大樹好乘涼，不如自栽自養自乘涼。靠人不如靠已，就像範爺說的：嫁什麼豪門，我自己就是豪門，就是要這麼霸氣！”
怎麼說呢，感覺就像初中時買的雞湯小短文雜誌每頁下方的語錄，動不動影響馬雲爸爸形象的那種，順便夾雜了咪蒙般的中華田園女權。
我選擇了屏蔽朋友圈。
直到又是一年春節，回到了家中，發現那個xx品牌護膚品幾乎已經不見蹤影，只剩下一隻洗面奶。我媽吃了晚飯癱在沙發上刷屏時，有了開頭那一幕。
怎麼，媽，你不做微商啦？
我媽尷尬地笑笑，“哎呀，賣不出呀……進貨多了賣不動，就那幾個人買，平時上班又忙，就寒暑假和週末有點空……”
這些縣城小學老師們，都有著傳統意義上的”穩定鐵飯碗工作”，基本都有房，有的人也買了車怎麼會去做微商呢？還拉下面子去追著人掃碼？
還能因為什麼啊？一直到今天，我媽已經在教育一線工作了20多年，工資也就3000出頭，然而我們這個十八線小縣城的房價每平米均價4500元，個別電梯公寓高達每平米5000元。
更可怕的是，由於物流成本，日常百貨的價格比省城還高。有次我發現，五元一個的瓜果運到這裡，會變成9元一個。
在縣城教育局的官方文件中，是不允許正式教師私下補課的。我不僅一次地聽我媽講過，她的兩個同事，平時都是勤勤懇懇地上課，有學生家長主動提出請老師週末補課，然而卻被人告到了教育局，再也不能評職稱。
最重要的是，由於我媽在的小學位於城鄉結合部，學生生源複雜，留守兒童眾多，熊孩子更是讓人頭大，很多學生對學習毫無興趣；而他們的家長往往也教育意識淡薄。
週末補課在大城市已經是理所應當的事，他們卻完全不能理解。
尤其是奶奶婆婆輩家長，思想保守封建，本身就因為種種瑣事對學校老師有意見（比如孫兒的座位離講臺太遠），一聽說有家長主動請老師補課，更是警惕不已，覺得老師又來”想法設法收錢了，沒良心”——怎麼的，我把孩子送到學校讀書，學費早就交夠了，還要再出錢啊？哎呀我家養的是女兒，能讀就讀哇，她讀不了腦袋笨，還不就算了？出去打工不是一樣掙錢嗎？幹嘛花這些冤枉錢哦？
而我媽上個學期在幾個家長的要求下也給幾個學生補課，每天放學後佈置習題然後一道一道地講解。收費多少呢？
一個人一個月100元。
沒錯，你的眼睛沒花，在縣城裡，對於城鄉結合部普通小學老師而言，他們的報酬就是這麼低，因為家長們很多都是外出務工沒什麼錢；有錢的注重教育的家長，已經為了孩子換了學校或者直接送到省城讀書……
在縣城裡，人脈值錢，關係值錢，背景值錢，唯獨就看不見摸不著難以量化的教育醫療服務不值錢，人更不值錢。
我可以絕對負責地說，我媽確實也是一位盡職盡責的老師。一個班裡常常有60多個小朋友，身為班主任，每天被脾氣各異學習成績參差不齊的熊孩子折磨得心焦力猝。
那些什麼”放學半小時孩子還沒回家，家長打來電話”、“放學前十分鐘有學生體育課摔斷腿”、“六一兒童節準備節目，天天放學排練”、“大夏天學生突然流鼻血中暑暈倒”，基本都是家常便飯。
隨時隨地無時無刻耗費心力，整日小心翼翼害怕學生出安全事故。至於什麼”考到原題平均分85但他還是隻有55分”的差生……只能說，老師真的盡力了。
然而，在縣城裡這個評價體系裡，她的價值，就是一個月3000出頭。補課費幾乎是不存在的。
即使是家長主動提出的家教，很多人也喜歡嚼舌根，覺得是老師為了掙外快明示暗示，不然就給學生小鞋穿，憤而舉報之（被舉報也可能是身邊人打擊報復）。
真正最讓人揪心的，是整個縣城基礎教育水平嚴重下降。
小學老師幾乎已經沒有一本畢業生了，據說有個村小招老師時，只有幾個專科生來報名考試——也不難理解，2500多的工資，還不如大飯店收銀。而且村小又異常偏遠，交通也不便，為了上班不遲到只能買輛最便宜的小車。
事無鉅細的繁瑣工作，調皮搗蛋的問題學生，女人扎堆雞毛蒜皮的工作環境，勉強維持生活的工資，為了房貸省吃儉用的生活，這大概就是一個縣城小學老師的日常全部。
窮則思變，老師們想改善下生活，也只好放下清高，在朋友圈裡大聲吆喝了。
不管不教的家長，不學不顧的學生，看不到希望的老師帶來更不聽話的學生，家長更讓孩子放任自流……一個惡性循環，無窮無盡。
又是陣陣鞭炮聲，今年春節，我媽和周圍同事終於放棄了微商兼職，然而幾年後，在縣城裡又會興起什麼呢？
中小學教師和普通醫生在大中城市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收入水平，但在縣城尤其是鄉鎮，收入只能勉強餬口。
在高中時，讀過一本教育書籍，作者是一位普通高中老師，為了兒子更好的教育環境，他歷經坎坷終於跨省調職，前往沿海教育發達地區，兒子最後成為高考狀元。
他曾經私下寫過一篇文章，回憶在老家所遭受的待遇——僅有的工資勉強維持生活，幾個已婚的老師實在沒有辦法堅持下去，只能攜妻子賣起五角錢一支的冰棍，大太陽下推著冰櫃；曾經學業遠不如自己的同鄉撞見了，抓住自己的清貧，無情地嘲弄……
這位叔叔終於靠著努力和運氣離開了，但那些無望的縣城鄉鎮老師們呢？
【注】本文原標題為《微薄工資，無奈副業，無望生活——記家鄉小學老師“微商”鬧劇》，略有刪減。文章寫於2018年春節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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