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中國古代音樂藝術、光輝燦爛。但許多東西失傳了。

從歷史悠久、保存材料豐富、藝術價值高三者兼而有之的角度來說,古琴音樂、南音、崑曲、木卡姆是四大寶庫。

四者之中,古琴音樂的歷史最為悠久。《詩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雖然失傳的琴曲不計其數,但今天能找到的琴曲有三千多首(包括不同傳譜的同名琴曲)。十年前,中華書局開始出版多卷大部頭的《琴曲集成》,意義深遠。

南音的歷史,大概不下千年。它分譜、指、曲三大部分。譜是器樂曲,專供樂器演奏,至少有十三大套;指即指套,是一種有詞、有譜、有琵琶彈奏指法的套曲,可歌亦可清奏,原有三十六套,後來增加到四十八套;曲即散曲,千首以上。這是一筆十分寶貴的音樂財富。

南音的歷史,雖然還比不上古琴音樂那樣的悠久,但涉及古代音樂文化的現象和問題,卻比古琴音樂廣泛,甚至於有些古代音樂文化的現象,今天只能在南音中找到活的例證,故南音被稱為“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這就是南音的特殊意義。

南音不但贏得國內人民和海外僑胞的喜愛,而且受到國際人士的讚賞。它的審美價值何在呢?從南音來說,在於它的特色、古樸、雅緻和某些樂曲的精深,換句話說,它具有特色美、古樸美、雅緻美和某些樂曲的精深美。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特色美。有特色的東西不一定是美的,但美的東西一定有特色。特色是藝術的個性,特色是藝術的特殊美。南音的特色異常鮮明,它和世界上所有的音樂都不同。不但和外國音樂不同,和中國其他的音樂也不同。不但旋律不同、節奏不同,連演奏的形式也不同。它的演奏形式,可說是獨一無二的。雖然“譜”淵源於唐、五代燕樂,但它的樂器組合,既不同於記載中的唐燕樂,也不同於記載中的宋“清樂”或“細樂”,也許是不見於記載的唐、五代的一種樂器組合,主要使用尺八、琵琶、二絃、三絃等樂器。尺八產生於唐代之前,但到了元代便不見於記載,卻在閩南生根。今日世界,只有閩南和日本有尺八。尺八和中國其他地方的簫又還有區別,尺八短而粗,簫身修長,故尺八的音比簫低,音質比簫渾厚、甘潤,但不及簫明亮,音色特異而優美。其樂亦靜亦動,幽靜處如夏夜風歇,瀟灑處如春燕騰空。尺八、二絃,樂音連貫,奏出優美的旋律線條,琵琶,三絃,樂音帶顆粒性,點出鮮明的節奏。線條與顆粒,斷連相濟,音色協調而豐富。顯然,南音“譜”是一種經過選擇、通過長期的實踐肯定下來的古代“弦管”小合奏,一種很有特色的中國古典室內樂形式。南音的節奏,主要有散板、七撩一拍(16/4)、三撩一拍(又稱“慢三”,8/4)、緊三撩(4/4)、疊拍(2/4)、緊疊拍(1/4),和外國音樂不同,和我國其他音樂也有差異,形成了自己的節奏規律、結構原則和表現方式。南音“譜”以及整個的南音,是一種具有特殊色彩和特殊風格的音樂,是別的音樂不能代替的音樂,因而在音樂審美方面便具有特殊的價值。

古樸美。藝術審美,古樸與新穎不可偏廢。古樸與新穎不是截然對立。一方面,在某個時代為新穎者,到了另一個時代可能變成了古樸;另一方面,一個時代新穎的藝術,也不能完全拋開傳統,仍有古樸的養分。今天看來,南音是一種用古老的形式演奏的古老的音樂,可在它產生之時是一種用新的形式演奏的新音樂。沒有任何樂種採用和南音完全相同的演奏形式,這可以證明它的獨創性。它的節拍和節奏也很有特色。它的旋律,不乏生動的氣韻和情趣,但今人聽起來,感到它相當古樸。那慢悠悠的散板,久不久點一下的琵琶、三絃,那尺八、二絃演奏的幽雅旋律,都顯出一種古典和質樸的風格。南音不是那一個朝代一時的音樂現象,而是唐以來不斷形成的若干時期的若干音樂沖積層,有很深的音樂藝術的根底,可以使人感到中國古代音樂藝術的芳香和光輝。它的相當文雅的音樂性便是明證。千年古樂,仍能使人賞心悅耳,甚至為之陶醉,它本身若無深厚的音樂藝術的根底,怎能有此奇效?所以,南音的古樸,並不只是作為一種歷史的陳跡,而實際是溶化了古代音樂的許多精華,是歷史價值與審美價值的統一。正因為它具有相當高的審美價值,才使它隨著時間的推移具有越來越高的歷史價值。

雅緻美。中國古代音樂,注重文雅、幽雅之美。高雅的音樂,稱為雅音。有些樂器,獲得雅號,叫做“雅瑟”、“雅笛”、“雅鼓”。南音,又具有格外的幽雅委婉。不但它的旋律多是級進、小跳或回波型的,而且它的樂器能使幽雅委婉達於極致。尺八樂音柔和圓潤,長音可以吹得平靜如鏡,起伏音可以吹得柔軟無筋。二絃總是柔聲細語,沒有哪一種樂器比它更嫻靜。琵琶、三絃聲聲珠玉,精巧地點綴,並與尺八、二絃協調一致。“噯仔指”中的“南噯”,音量稍為大一點,但音質柔潤,樂音婉轉如水。南音演奏上音色控制得相當細緻,表情上“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南音“譜”,大概因為是喜宴之樂,十三大套都沒有哀傷的情緒,因而只體現“樂而不淫”這一方面,“指”與“曲”,則有許多離愁別緒,相思苦怨,更多地體現了“哀而不傷”那一方面),都很講究中和、適度之美。這本是大多數古代作品的共同特徵,南音在這方面的特色尤為突出,大概因為它是多種音樂文化的積聚層的緣故,把這方面的特色集中了,因而體現得更加鮮明。這是一種含蓄的美,幽雅精緻的美。世界上任何美的東西,都有長處和缺陷。這種美的缺陷在於它缺少奔放與剛豪,缺少華麗,缺少使一般人一聽即愛的感染力和吸引力,缺少刺激,但它文明、柔美、純淨、質樸,又可以使人賞心悅耳,心曠神怡,喜之愛之,得到很大的滿足。有的國際學者甚至借用杜甫的詩句讚歎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

精深美。南音的“譜”,不但雅緻,有一部分樂曲,在雅緻的基礎上達於精深。它精緻地、深入地表現了古人對社會生活、對自然界的感受,在樸素的形式裡面,有很深的內涵,表面上不怎麼動聽,實際上每一個樂音都充滿著樂意。它是高度凝練的音樂,無論是流動音,還是平靜的重複音,都耐人尋味。它的整個的樂旨,更可發人思考。聽到這樣的音樂,雖然不會使人手舞足蹈,但是,它可以使人獲得一種不可言喻的愉快和滿足。這是一種高級的音樂,它給人高度的美的享受。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論《四時景》

四時就是春夏秋冬。

中國古時以農立國,對節氣非常重視。《四時景》有八段,分八個節氣,有八個小標題。一、立春,新鶯出谷;二、春分,石上流泉;三、立夏,清風簌簌;四、夏至,梅雨濯枝;五、立秋,暮蟬輕噪;六、秋分,零露飄玉;七、立冬,霜鍾逸響;八、冬至,急雪飛花。對於這些節氣,我們一不要理解得太機械,二不要理解得太表面,音樂不可能清楚地表現節氣的特性,但《四時景》並不停留於零星小景的描寫,它深含著古人的一種節氣意識,主要是希望把握節氣,有一個好天時,風調雨順,四時好光景。對於這些小標題,我們一不要全信,二不要忽視,它的某些小標題,反映了古人對樂曲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樂曲的實際。

春 泉

樂曲的第一段和第二段,都是寫春天的。

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是吉祥的季節。

樂曲第一段的主要任務,是以舒展寬廣的“三撩”8/4拍子,以低音富於祥和氣氛的旋律,為全曲確立了“腔韻”。“腔韻”是南音樂曲的一種結構,一種手法,一首南音曲有它的基本的腔、基本的韻,在每段的結尾出現,實際上就是歸尾,是一種“送”的形式(“送”之意,即把一段送走)。這種形式,不但存在於南音,古琴曲《梅花三弄》、琵琶曲《夕陽簫鼓》,均有這種“送”的形式,不過無論是古琴曲或琵琶曲,“送”的形式並不普遍,而南音曲的“腔韻”亦即“歸尾”形式,“送”的形式是普遍的,成為南音的一種結構手法,甚至顯示出一種風格特徵。《四時景》的每一段都要以帶有祥和氣氛的“腔韻”結束,都要很順當地“歸尾”。

第二段“石上流泉”,相當形象化。當然,音樂並不只是反映了石上流泉的自然特徵,它還寄託著人們一種美好的感情。它之所以選擇清泉這種景緻,大概是因為甘泉象徵著幸福和美好。音樂把高雅而細膩的情感溶化於精細的形象之中,意境清雅,耐人尋味。那8/4的慢三撩,富於舒展和寬廣的氣息,那波動不大而韻味無窮的旋律,那洞簫、二絃高八度清新而悠長樂音,結合著琵琶與三絃低八度晶瑩圓潤的樂音,體現出“石上流泉”的意境。它的樂句都是跨小節的,往往起於前一小節的後部而結束於後一小節的前部,結束處洞簫、二絃奏長音,琵琶、三絃奏斷音,形成有斷有連的效果。這主題是那樣的清新、高雅、優美、精緻,體現出中國古典音樂的一種文明,經歷了幾個世紀,它仍然像一股清泉,涓涓不息注入我們心田。

喜 雨

第三、第四段,都寫夏天。

夏天是生長的季節。

“清風簌簌”與“梅雨濯枝”,不但描繪了夏天二景,深一層的意思應是包含著風調雨順的祈願。

三段,洞簫、二絃、琵琶和三絃,以淳和的音色演奏8/4拍子幽雅而寬廣的低腔,溼潤以和,彷彿薰風低拂大地。

四段,洞簫、琵琶等樂器用圓潤的中音,奏著同音反覆和相鄰音上下移動的音調。別看它有那麼多的同音反覆,這正體現了雨滴特徵;別看它只是相鄰音上下移動,它明朗、精緻,頗能表現一種愉悅的情緒。寫到這裡,不免使我想起肖邦的鋼琴曲《雨滴》,在雨滴的背景上,演奏富於詩意的旋律。《四時景》的第四段雨滴不作為背景,雨滴就是旋律,旋律就是雨滴。它是《四時景》中的一段,不像肖邦的《雨滴》是一首完整的樂曲,它不像《雨滴》那樣富於詩意,但卻氣韻生動。

南音樂曲,往往在後段中包含著前段的因素,這可叫作“新包舊”,《四時景》第四段亦復如此。它的後半段,便是第二段“石上流泉”曲調在下屬調和原調上再現,當然,速度加快了些。雨和泉相類,這種再現,或者這種“新包舊”,也就顯得更為自然了。

神 韻

整個說來,南音尚陰柔之美。但在陰柔基本風格中,它仍然講究動靜、快慢、高低、起伏的變化,而且情況各不相同。拿四大名譜來說,《梅花操》主靜,但靜中有動,總的規律是從靜到動;《走馬》主動,但動中亦稍有靜,總的是剛健之間夾著緩衝;《百鳥歸巢》樂段之間的對比不明顯,其變化主要表現於樂段內部的高低起伏;《四時景》因為描寫四時八節的景緻,比之單純的梅、馬、鳥,要複雜一點,因而它在快慢、動靜、高低、起伏方面的變化,也要頻繁和豐富一點。拿快慢動靜來說,前四段是8/4,是緩慢幽靜的,第五段、第六段、第七段是4/4,第八段是1/4,其特點是前慢後快、逐漸加快和逐漸動化。前面我已論述:《四時景》前四段幽雅的旋律包含著生動的氣韻,下面我要著重論述:《四時景》後四段的旋律包含著一種令人激動的神韻。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因而也是愉快的季節。冬天是享受的季節,也是逸樂的季節。霜鍾含著逸響,雪花散佈著歡樂,瑞雪兆豐年啊!

第五段,還是從幽雅而緩慢的低腔開始,音樂包含著瑞祥之氣,這樂曲可能產生於太平盛世。

第五段的後半部,很自然地引出帶舞蹈氣氛的音樂來,尤其是那幾小節切分,在第三拍和第四拍上切,切得巧,切出一種味道來,中國風味的,很活潑。

第七段,在“腔韻”之前,幾乎都在切,切得更多樣,有的把第一拍整個切掉,有的切第二拍或第四拍的頭。切分前面的音,Do、Re、Mi、Sol、La都有,色調豐富,雖然切得多,音樂卻不零散,相反,愈切則愈連,它是一種生動的樂音運動,融和著明朗、愉快的情趣,饒有神韻。

第八段,從第七段連貫下來,進入l/4緊疊拍,這時換了一種手法,不用切分音(因為前面已用得很充分了),只用八分音符或十六分音符,速度逐漸加快,步步緊催(古代大麴“入破”的“實催”節奏),加上琵琶、三絃的花點,點出一個“急雪飛花”的世界,它和《梅花操》第五段的奏出一個“萬花競放”的天地,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各有神韻,都是奇筆。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論《梅花操》

樸而美

《梅花操》的演奏,一支洞簫、一把二絃、一張琵琶、一把三絃,按現代的音樂觀點,音色並不華麗。的確,南音的演奏,在音色上也很講究,尤其是那支洞簫,聲音是那樣的醇和、圓潤,有時令人著迷。但它並不以華麗取勝。它的魅力不在於華麗,而在於古樸中的優美。

第一段,洞簫與二絃奏二度下行音調,琵琶與三絃多奏同音反覆,速度很慢,在這種古樸、幽靜的樂風中,久不久閃出一對又一對優美的旋律來,是為“釀雪爭春”。這些優美旋律,不是一露而盡,而是像一個美人,緩緩拉開面紗,逐漸露出美顏來。大體分三個層次:先在Do Sol五度範圍內;然後向下擴展到低音La、低音Sol在七度、八度範圍內;最後向上擴展到高音Sol在十一度的範圍內。無論是五度範圍、七度八度範圍或十一度範圍的旋律,主要是級進和三度連環,它本身也是古樸的。優美旋律出現得越來越完整、豐富,使人逐漸領略古樸音樂之美和梅花的美姿。

第三段,“點水流香(雙玉蘭)”,四小節的音樂主題,一、二、四小節基本上是同音反覆,第三小節則是流動音型(在五、六度範圍流動),速度也較緩慢,也是一種古樸之風,旋律點線結合,平面與波型不斷轉換。

如果說,在第一段“釀雪爭春”中,優美旋律是久不久才露出一些姿態來,那麼,在第三段“點水流香”中,則是不斷展現,美不勝收,匯成一片絢麗的梅林了。

古樸美是一種純樸美、醇厚美、含蓄美。它不靠外在感官因素的刺激,全憑內在美感人。因為含蓄,耐人尋味。它的手段比較單純,甚至簡單,不易引人入勝。倘能引人入勝,則證明手段更為高超,此所謂以少勝多,以樸勝華了。

素而彩

《梅花操》古樸、文美。

所謂樸實無華,是說不裝腔作勢,不搞多餘的裝扮,一切要出於自然,得之自然,不是說沒有色彩,沒有華彩。

華彩而不失純樸,仍歸於純樸;雕琢而不失自然,仍歸於自然。

既雕既琢,復歸於樸。

《梅花操》,素而彩。它的彩,有兩點很可注意。

一、豐富多彩的旋律,通過和它相適宜的、相協調的樂器的音色演奏出來,樂器離不開這些曲調,曲調離不開這些樂器,形成一種特有的音樂色彩。古色古香,本身就是一種富於魅力的色彩。說細一點,通過不同樂器的不同音區和不同演奏方法,還可以有許多細微的變化。就拿洞簫來說,它的高音清亮,中音圓潤,低音渾厚,吹奏著時起時伏的曲調,特別是“點水流香”那一段,曲調使樂器增色,樂器使曲調生輝,色調迷人,令人陶醉。

二、在第三段,“點水流香”,琵琶比洞簫二絃高八度演奏,而比琵琶低八度音的南音三絃在後半拍點彈,造成一種立體交響。特別進入第四段“聯珠破萼”之後,轉疊拍(2/4),速度加快,洞簫常在後半拍顫奏,琵琶仍比洞簫高八度點彈,三絃繁密花點;進入第五段“萬花競放”之後,轉入緊疊拍(1/4),速度更快,色彩更為豐富,形成一個非常精彩的交響點彩樂段。

這種色彩,是由這些不同的樂器在不同的音區、不同的節拍位置用不同的演奏方法綜合而成的,是綜合而成的多彩,綜合而成的華彩。若就這每一件樂器所奏音樂及其所用手法來說,仍然是很樸素的。洞簫、二絃,無非是在後半拍加了顫奏,琵琶無非是在高八度點彈,三絃無非是將一音點彈變成多音花點,速度加快,是使在單位時間內音樂的點彩更為豐富。所以,《梅花操》的色彩或華彩,歸根結底,還是素而彩。

所謂“出於自然”,是出於表現“點水流香”、“聯珠破萼”和“萬花競放”的需要;所謂“得之自然”,是稍加變通即可取得明顯效果,好像不費功夫,實際上卻很有功夫。

我認為,在中國傳統器樂曲中,存在著“點彩”技術。這種技術,主要與彈撥樂器的交錯點奏或華彩演奏有關,奏到熱烈處,便發揮得更充分。《梅花操》可作為這方面的一個範例。

在現代器樂創作中,有意識地運用這種技術,巧妙地加以發揮,將是有益的。

靜而動

《梅花操》,為了讚美梅花的幽雅高潔,前三段速度較慢,主靜;為了歌頌梅花的勃勃生機,後兩段速度較快,主動。統觀之,《梅花操》以靜為主,動靜結合,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別緻,動靜得宜。

人要有呼吸,音樂要有律動。音樂的律動,也可以說是音樂的動靜律。《樂記》上說:“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於此矣。”情感要靠動靜來表現,音樂的美也要靠動靜來體現。

中國古典藝術,講究氣韻生動。

《梅花操》有特殊的動靜律,氣韻極其生動。

外國多樂章的樂曲,每個樂章一般說都有固定的速度。中國古典音樂,常常不是這樣。《梅花操》五段,節奏、速度都不同。每一段本身,其開始都較慢,後來加快,到結束時又放慢,造成一種慢——快——慢的速度變化和松——緊——松的動靜律。倘若將各段連起來觀察,則可以發現慢——快——慢——更快——慢的速度變化和松——緊——松——更緊——松的富於伸縮性的動靜律。其氣韻存在於全過程。不但存在於加快部分,而且存在於放慢部分。不但存在於動化部分,而且存在於靜化部分。動亦生動,靜亦生動,動靜轉化和動靜結合更加生動。

第一段,“釀雪爭春”,釀雪非常緩慢,慢三撩,8/4, ♩=40開始,洞簫、二絃奏二度下行音,奏顫音,甚柔和,兩音的銜接也儘可能不帶分明的界線,琵琶與三絃則多奏同音反覆,很平靜。然而,正是這種看來好像很簡單的音樂,卻把人們引入一種高雅的境界;又正是這種非常幽靜的音樂,蘊含著一種經久不衰的生命力。這正是藝術的辯證法。所以,當音樂合乎邏輯地發展,出現一對又一對優美旋律表現寒梅爭春之時( ♩=60; ♩=78), 人們才得以非常自然地進入一種優美的音樂境界。

第三段,“點水流香”,我們在前面引了它的四小節的主題,一、二、四小節基本上是同音反覆,是主靜的,第三小節是流動音型,相對地是活動一點,是靜中動。這“點水流香”,是緊三撩,4/4,開始時 ♩=84,中間是 ♩=96,段末是 ♩=126,在速度加快音樂動化的過程中,美妙的旋律高低起伏,層出不窮。也即是說,這些美妙旋律出現和存在,是和音樂動化的過程分不開的,是在音樂動化的過程中完成的。沒有這種有伸縮性的音樂動靜律,便沒有這樣生動的氣韻,也就沒有這些美妙旋律的風采。

第四段,疊拍2/4, ♩=96開始,逐漸加快。第五段,緊疊拍l/4,從 ♩=116開始,逐漸加快。表現“聯珠破萼”和“萬花競放”,宜乎其動。但這動,也並非全無靜。一、這動是由前段的靜衍化過來的;二、它本身也處於漸快的動化過程中,亦即仍處於動靜的矛盾運動中;三、它的音樂是文雅的,動中有靜。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梅花操》的音樂美,來自對象的美,都是為了體現梅花柔美的形象和高雅的品格。

美的創造固然和對象的美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和創造者的本質有關。也可以說,美的創造,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

《梅花操》是中國古代高度音樂文明的產物,也是古代文人雅士情操的一種體現。操,樂曲名,也是志節、品行。以操命名的樂曲,都與情操有關。《後漢書·三五·曹褏傳》“歌詩曲操”注引劉向《別錄》:“君子因雅琴之適,故從容以致思焉。其道閉塞悲愁而作者其曲曰操,言遇災害不失其操也。”桓譚《新論·琴道篇》:“琴有《伯夷》之操。夫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故謂之操。”

《梅花操》不必一定作於窮獨之時,但與情操有關應是可以肯定的。梅花清白高潔,不畏雪寒,作者借梅以自勵。

《梅花操》文靜高雅,有古士君子之風。欣賞這支名曲,不但使人在藝術上得到極好享受,精神上、品格上也受到很好的薰陶。

《梅花操》不但是中國音樂的珍品,而且也是世界音樂的珍品。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論《走馬》

十三“大譜”中,最為人稱道的兩首樂曲是《梅花操》和《走馬》。兩首都歌詠自然界,一個歌詠植物,一個歌詠動物。前者主靜,以其稀有的文美,歌詠國人最喜愛的花——梅花,令人陶醉;後者主動,以其別緻的生動,讚美國人非常喜愛的動物——駿馬,令人興奮。

馬,因其力氣大、跑得快,用途廣,有的屢建戰功。且形象駿壯,很惹人愛,甚至被視為寶物,故有各種美稱:天馬、寶馬、良馬、好馬、駿馬、神馬、千里馬……,體現了人們對馬的特殊感情。古往今來,有許多表現馬形態和馬精神的藝術作品。秦始皇陵東側坑出土了浩浩蕩蕩的兵馬俑,古代還有許多馬雕塑、圍獵圖和車騎畫,外國有許多英雄跨馬畫和騎士畫。然而,在古代漢族,表現馬形象和馬精神的音樂作品並不多。漢武帝獲大宛馬,有《天馬徠》歌,但曲調早巳失傳。京戲有《秦瓊賣馬》,表現這位英雄捨不得將寶馬賣給店主東的心情。獨立表現馬形象和馬精神的音樂作品,在古代漢族,除《走馬》外,可能就舉不出第二首來了,可見《走馬》之難能可貴。

《走馬》不但是稀有品,而且是精品。

一項獨特的創造

《走馬》最突出的成就,是創造了一段集中表現駿馬奔馳形象的極為鮮明的主題,這個主題是真正獨特的,不但對於外國音樂是獨特的,就是對於中國其它音樂也是獨特的,即是說,它絕不雷同於其它音樂,它具有非常充分的典型性。它是啥樣子呢?概括說來,它有如下特點:

(1)1/4的“緊疊拍”,這是非常富於特色的南音最緊湊的節奏;

(2)四度音調,G大調的二級音到五級音,富於跳躍感,五級音Sol是屬音,具有充分的動感;

(3)頻繁的切分,這是動力性的節奏;

(4)它的尾部是連續的屬音,更富於奔馳感;

(5)很生動的強弱律動,更能體現駿馬奔馳的動感形象。

這是一項非常獨特的創造,而這一創造竟然只用兩個樂音來完成,顯得何等簡潔、洗煉。聽了這段音樂,沒有人不為它的生動性所吸引,沒有人感受不到這是駿馬在奔馳。這是一項很成功的創造。

然而,這一非常出色的主題,八次無變化地重複,大約自第六次重複便產生了並逐段增加了單調感。音樂是一種聽覺藝術,它允許並且需要一定的重複(再現),在重複中鞏固和加深感受,特別是對於主題,幾乎沒有不重複的,但是,無變化地重複過多,又會失去新鮮感,引起聽感上的膩感。什麼事情都要適可而止,到人們基本上滿足而又還想聽下去時即打住,比之重複過多淡了或膩了“胃口”,要好一些。作為保留古曲的原貌,萬勿去改動它;作為適應今人欣賞的要求,適當地加以精簡,是明智的。但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定要明白古曲原貌無與倫比的歷史價值,切勿以改編或簡編去代替原作,否則又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成了糊塗人。

豐滿的形象

《走馬》還有幾段很活躍的主題,用以表現駿馬奔馳的多種神態。多用切分,是其節奏特徵,富於動力感;以碎小樂匯構成樂句,是其句法特徵,很靈活;多用高音區,是其音色選擇,以表現昂揚的精神。至於音調,有的主要由Mi、sol、Si、Re四音構成,用現代的話來說,是III級音上的七和絃音調,它非常強調變宮Si音,這是一個動感很強的不穩定音,整個主題非常活潑有生氣,挺精神。

有的主要由La、Do、Mi、Sol四音構成,用現代的話來說,是VI級音上的七和絃音調。

還有一種是從高音級進下行的音調,節奏則是一個八分音符與一個八分休止符間隔開來的連續斷奏,或者是連續八分音符的強奏,生動地表現了駿馬的飛奔和烈性精神。

多主題錯落有致,構成一個嚴密的整體,塑造了駿馬豐滿的形象。

中國古典音樂,有的比較文雅,有的比較生動活潑,但整個說來,文雅有餘而生動活潑不足。文雅是好的,並有很高的成就,但生動活潑的東西不夠多,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陷。《走馬》的生動,值得重視和珍惜。

其它不容忽視的因素

一首樂曲之成功,其形象之生動,是由多方面的因素構成的。《走馬》之成功,除我上面說的一些因素外,尚有其它不可忽視的因素。

琵琶與三絃樂音的顆粒性,頗有助於表現駿馬的奔馳與彈跳,其清脆的高音,演奏活潑的曲調,很適宜於表現駿馬之機靈和精神;其飽滿圓潤的中低音,更有助於表現駿馬奔馳的分量和力量。也許聽眾只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自然,並不見得多麼的巧妙。我覺得正是因為它自然,顯得恰當、合適,其中也就包含著巧妙。《走馬》之宜於用琵琶、三絃和洞簫的頓音、顫音,正如貝多芬的《獻給艾麗絲》之最適於用鋼琴、聖·桑的《天鵝之死》之最適於用大提琴和柴可夫斯基的《四個小天鵝》之最適於用木管演奏一樣,有著某種不可代替性。

大、小木魚在《走馬》中的運用,大大加強了馬蹄踏踏的實感,它的有伸縮性的節奏和富於強弱變化的律動,好像把握了《走馬》音樂的靈魂。它們不僅具有一般的節奏的意義,而且具有配器特色的意義,更具有表現內容實質的意義。人們過去也許更多地是從佛教音樂中聽到木魚的音響,它肅穆、平靜,它有特色,但並不特別有表現力。在《走馬》中,它竟然成為節奏上、音色上和表現上不可缺少的東西,顯出一種勃勃生機來,顯出一種藝術魅力來。如果我們想要選一首樂曲在配器上成功地使用木魚的教材,《走馬》是夠資格的。

在《走馬》的好幾個樂段中,常在半句或一句收結之後,於下半句或下一句起始之時,使用琵琶的“急撚指”,這本是南音的一種很有特色的手法,其意義在於樂句收束之後,造成復起之勢,不過《走馬》用得更多更頻繁,又是在動感很強的樂段中,便相當有效地加強了音樂的連貫和波瀾起伏的氣勢,對塑造馬形象和表現馬精神,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南音“譜”的審美價值與四大名譜

論《百鳥歸巢》

鳥類是人類的朋友。

人類很喜歡鳥類。

鳥的飛翔,具有自由感;鳥的跳躍,具有靈活感;鳥的歌唱,具有愉快感;鳥的形象,具有美感。

中國畫分人物、山水、花鳥幾大類。花、鳥又常在一起,它們都是美好的事物,象徵吉祥的事物、人們喜愛的事物。

古往今來,也有許多詠鳥抒懷的音樂精品,像古琴曲《平沙落雁》、《秋鴻》,笛曲《鷓鴣飛》,嗩吶曲《百鳥朝鳳》,二胡曲《空山鳥語》,高胡曲《鳥投林》等等。

《百鳥歸巢》與《走馬》,皆詠動物。但馬之動,鳥之動,頗不同,情趣亦異。馬奔駿健,令人興奮;鳥飛輕巧,令人愉悅。如果說,《走馬》筆調灑脫,《百鳥歸巢》則筆法精細,以其精雕細刻,體現百鳥飛騰、踏枝、穿花、戲水各種妙趣。

提挈全曲的主題

我們在第二段“喜鵲穿花”中聽到琵琶和洞簫在中高音區奏出的悠靜中含著生動、樸素中含著優美的旋律,人們彷佛看到鳥兒悠閒地站在枝頭,感到一股清新的氣息。這個主題的特點是:它以G大調的Re音作為核心,在句頭與句尾加以強調,同音反覆,是在一個水平線上,顯得悠靜閒雅;由於在中高音區,顯得有神;圍繞著這個骨幹音,有一些上下跳動的短小樂匯,包含著活潑。此種音樂形態,描繪了鳥兒的此種神態,反映了人們的此種心態。這兩句旋律的差別,主要在於將G大調的變宮音Si(首句末)改成宮音Do(二句末),取得調式色彩上一些微妙的變化(有的演奏在首句末也不奏Si音而奏宮音,則沒有這種差別)。這兩句旋律是重要的,可以看作是《百鳥歸巢》的基本主題,貫穿於二、三、四、五、六段之首,或者把它的結音提到更高的音級上,或者把調性移到上方五度的屬調上。這個主題果真也能起到提挈全曲的作用,這原因是它包含著一種高雅的素質,形神兼備,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又不簡單,它提挈全曲而又使其成為名曲,和其它古典名曲一樣,它包含著一種發人思考的道理,它包含著比較精深的藝術思維。

一種變奏的方式

另一個主題是由G大調的Sol、Mi、Sol、Re(D大調的Do、La、Do、Sol)四音組成。“緊疊拍”l/4,它先是一小節一個八分音符和一個八分休止符,然後是一小節兩個八分音符,再後是有的一小節四個十六分音符,又再後拖出一條十五小節的長尾巴來,描繪鳥兒的踏枝或穿花,生動極了。將一個四音動機,用精緻的手法引出一個頗具色彩的長句,琵琶的顆粒性和洞簫悠揚的樂音,具有繪影形聲的效果。

這個主題,在第二樂段首次呈述之後,緊接著又在第二樂段結束之前,按五聲音階的級數,作低四級音模仿(按五聲音階,D大調的Do、La、Do、Sol至Mi、Re、Mi、Do是低四級,按七聲音階的觀念,則是大六度),樂音圓潤飽滿,彷彿鳥兒在稍低的樹枝上飛來飛去,跳上跳下。在第五樂段結束之前以及全曲的結束處,它又各重複了一次。在第三、第五樂段中,這個主題又被提高三級音進行模仿(按五聲音階,Sol到高音Do是上三級音,按七聲音階,則是純四度),琵琶到了最高音區,樂音越發清脆,鳥兒在高枝上飛來飛去,跳上跳下,洞簫、二絃在中音區襯托。經過這幾次的模仿和重複,這個主題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現在,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問題:這個主題自身,是以一個四音動機逐次成倍加密節奏組織而成的。通過多次的重複和模仿,這個逐次成倍加密節奏便成為一種變奏的方法。這種方法,有別於我們過去知道的我們民族樂曲中所採用的上下加花音的變奏方法。這是又一種手法。這種手法,在民族樂曲中不多見,但確實存在於《百鳥歸巢》中,我們應該非常重視其存在的意義。這種變奏手法,與歐洲巴洛克時期帕薩卡里亞和恰空舞曲所用的變奏手法相仿(帕薩卡里亞和恰空,往往遵循嚴格意義上的逐次成倍節奏加密,而《百鳥歸巢》上述主題,是貫穿著逐次成倍加密的原則,但並不絕對嚴格)。當然,歐洲一些變奏曲,通篇貫徹這一原則,有時直用到六十四分音符,而《百鳥歸巢》只是段落性地體現這一原則,並且只用到十六分音符。畢竟我們民族音樂的構思與歐洲音樂創作的構思各具特色,除了表現內容上的差異之外,就形式方面來說,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作曲家“數”的觀念較強,中國古代音樂家則很強調“韻”。

別有一番姿態

在《百鳥歸巢》中,從第三樂段起,由前述主題派生出另一個主題來。

這個派生主題,四或五小節(1/4緊疊拍)為一句逗,以D大調的“角”音(Mi)為核心音,開始時其句逗結音在Sol(A)Mi(#F)兩音遊移,後來便非常確定Mi音,整個說來,是#F角調式,有別於前面出現的A商、B羽或E羽調式;它用琵琶、洞簫等樂器的中音區圓潤的音色來演奏,有別於前面主題中高音區較清脆的音色;它基本上採用疊句式的句法,將一連串的大多落在“角”音上的短句疊在一起,形成一個很活潑又很有調式色彩的段落,它先是在第三樂段中出現(1/4緊疊拍,49小節),接著又在第四樂段(75小節)、第五樂段(27小節)和第六樂段中(49小節)重複,由於調式上鮮明的“角”調色彩,形式上基本上是一個疊句式的段落,以及中音區圓潤的音色,都使這段音樂獲得另一種裝扮,表現鳥兒另一番情趣和神態,尤其在第六樂段(結束樂段),用加快速度演奏,琵琶洞簫高低八度交響,頗具華彩,生動地描繪了百鳥歸巢的情景。南音好些樂曲,在形式上具有某種週而復始的循環性。《百鳥歸巢》在樂器音區音色的運用上就明顯地具有這種特徵。南音的旋律進行,在一句之內,強調級進或小的跳動;南音的音區音色變化,在一段之內,大都遵循漸變的規律。《百鳥歸巢》從第二樂段到第六樂段,開頭都在中高音區,然後走向高音區,再回到中高音區,然後走向中音區,最後都在低音區的“腔韻”樂句結束。一個樂段完結之後,又開始另一樂段的循環。現在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別有一番姿態的“角”調式段落,除了在內容表現上和藝術審美上具有不可代替的意義之外,在形式上,它還是從中高音區通向低音“腔韻”的必要的“橋”,一座別緻、將兩處非常恰當地連結起來的“橋”。

《四時景》、《梅花操》、《走馬》和《百鳥歸巢》都描寫自然,其自然觀是人和自然的和諧,洋溢著樂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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