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在魏孝明帝元詡(510~528年)出生之前,史書記載他的父親魏宣武帝

元恪(483~515年)曾經“頻喪皇子”。

其中,高夫人生的一子早夭;於皇后在產子次年死於非命,她兒子元昌也只活到三歲。

世人都懷疑,於皇后母子之死,是高夫人下的毒手。

看到這裡,有人已經腦補出一個為非作歹導致皇家無嗣的悍妃形象,但真相或許更恐怖。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你可能已經想到了“頻喪皇子”事件的弔詭之處:北魏的制度,是“子貴母死”。只要皇子做了儲君,他的母親就沒有活路。

既然皇后生兒子等於自殺,那高夫人又著什麼急呢?假如元昌不早夭,正常情況下,於皇后是活不了幾年了。不信你看看她的前輩們。

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帶頭殺妻立子。他在公元409年賜死劉皇后,當時劉後之子拓跋嗣已經17歲了。

其實早在404年,就有不利於劉後的所謂“天象”出現,想必那是拓跋珪為殺死妻子所作的輿論準備。他磨蹭了五年才動手,看來即便是道武帝,做這種狼心狗肺的事也還得躊躇一番。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魏太武帝拓跋燾生於408年,他的母親杜氏死於420年。422年,拓跋燾被立為太子。

景穆太子拓跋晃生於428年,同年母死。

魏文成帝拓跋濬生於440年,因拓跋濬並非以儲君登位,所以在452年即位之初,他的母親鬱久閭氏還活著——但很快也被賜死了。

魏獻文帝拓跋弘生於454年,456年被立為太子,同年母死。

魏孝文帝元宏生於467年,469年被立為太子,同年母死。

太子元恂,生於483年,同年母死。

跟元恂同年出生的魏宣武帝元恪,本跟儲君之位無緣,其母高照容

也未被賜死。等後來元恂被廢,元恪被改立為太子時,高照容已經去世。

綜上可見,北魏儲君之母的死期不斷提前。除了劉皇后,再沒有北魏帝母能看到自己的兒子長成青蔥少年。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不過到了魏宣武帝時,時代變了。

北魏建國逾百年,後宮嬪妃的外家部族早已被離散定居,不再具有部落聯盟時期的強大政治干預力;就算殺母立子,與皇帝沒有血緣關係而有撫養之恩的太后,依然可能擅權干政,比如文明太后馮氏(441~490年)。

所以“殺母立子”對於穩固君權而言,似已是既不充分也不必要。


道武殺妻,“遠同漢武”

《魏書》記載拓跋珪曾對自己的兒子解釋殺妻的苦心:

昔漢武帝將立其子而殺其母,不令婦人後與國政,使外家為亂。汝當繼統,故吾遠同漢武,為長久之計。”

漢武帝曾賜死鉤弋夫人而立其子,“遠同漢武”,就是將“子貴母死”的野蠻性甩鍋給漢制。但漢武殺鉤弋是老夫少妻晚來得子,怕母強子稚的“行權”之舉,並未成為定製。拓跋珪殺劉皇后時,拓跋嗣都十七了,完全有自主能力,但他不僅殺妻,還訂立了子子孫孫都要殺妻的規矩,殘忍之餘,或許還有不得不爾的苦衷?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神元殺妻,吞併其部

魏太武帝拓跋珪建國之後,把他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拓跋力微尊為神元帝。

傳說神元帝拓跋力微是其父拓跋詰汾與“天女”所生,也就是拓跋詰汾的老婆身份不明。諺語曰:“詰汾皇帝無婦家,力微皇帝無舅家。”

古來領袖人物都喜歡借光怪陸離的神話為自己增添身價——但多是女子“有感而孕”,偉人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像拓跋力微這樣有父無母的,實屬罕見。

一種基本的人類學常識告訴歷史學家:孩子不可能沒媽!於是人們開始懷疑,力微並非無母無舅,而是其母族涉亂被滅。“天女”的說辭,是欲蓋彌彰。

倘若這種猜測正是歷史的真相,那麼我們可以這樣說:拓跋詰汾殺妻滅舅的人倫悲劇,很快就在拓跋力微身上重演了。

詰汾晚年,拓跋部落聯盟發生內亂,拓跋力微投靠聯盟中較為強大的沒鹿回部。沒鹿回部的領袖竇賓將女兒嫁給力微。竇賓死後,力微殺妻,並殺竇賓二子。

拓跋部吞併沒鹿回部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帝聞之,知其終不奉順,乃先圖之。於是伏勇士於宮中,晨起以佩刀殺後,馳使告速侯等,言後暴崩。


烏桓之俗,弒父存母

無論是詰汾殺妻之嫌,與力微殺妻之實,出現在北方遊牧民族的歷史上,其實都很反常。

因為殺妻是一件風險很大事——比弒父嚴重得多。

“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以母有族類,父兄則無相仇報故也。”

烏桓是古代中國北方少數民族之一,長期與鮮卑雜居,言語習俗相通。根據《後漢書·烏桓傳》中對其弒父存母這一事實的記載,我們可以推知鮮卑族中應當也有類似的文化現象。

弒父殺兄,是本部本家內的自相屠戮,不怕有人報仇。殺母就不一樣了。

因為本部族內血緣關係相近,拓跋娶妻必取之外部,由此形成了一些與之世代通婚的部族。

拓跋雖為部落聯盟之領袖,但鬆散的聯盟終究不同於高度集權的君主專制國家,很多時候拓跋君長的威信也就麻麻地。而從外部嫁入拓跋的后妃,則要起到居中調停、團結聯盟的關鍵作用。孃家部族通過她們干涉拓跋內政,她們亦仰賴孃家部族的保護,這就是“母有族類”。

詰汾、力微的殺妻行為,無疑是一種高危動作,非常不利於聯盟的長遠維繫(《拓跋史探》)。為了糾正拓跋君長這一危險的想法,此後嫁給拓跋的,就都不是省油的燈了。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強後迭出,傳承混亂

力微死後,拓跋君位傳承出現了百年大混亂。其直接原因,在於后妃的強力干涉。

誰的兒子當繼位?大小老婆、妯娌婆媳之間展開殊死鬥爭。

捋一下(嫌長可跳過加粗部分):

拓跋力微原有嗣子拓跋沙漠汗,但沙漠汗因長期在曹魏、西晉做人質,“漸染華風”,諸部酋長怕他將來搞改革,就把他弄死了。

後來繼承君位的是力微另一子拓跋悉鹿。父死子繼,正常。

拓跋悉鹿死後,其弟拓跋綽立,拓跋綽死後,沙漠汗之子、力微之孫拓跋弗立。這裡出現了父死子繼與兄終弟及的交錯。

在北方遊牧民族內部,父死子繼並不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傳承秩序,因為非“長君”統領不能威服諸部。但兄終弟及的弊端也很明顯——當兄弟這一輩全都作古,下一個嗣位之君該從誰的兒子中挑選?由此產生的混亂與爭奪幾乎無法避免。

更糟糕的是,拓跋部此時還沒有明確的嫡庶觀念,嫡長子與嫡長孫的即位順序未必優先,這不僅導致傳承的亂上加亂,也在實際上削弱了君位的權威。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拓跋弗的繼位就既打亂了兄終弟及的傳統,又違反嫡長順序,因為當時他還有一個叔叔(拓跋祿官)、兩個哥哥(拓跋猗㐌與拓跋猗盧)尚未輪坐過第一把交椅。

拓跋猗㐌、拓跋猗盧是沙漠汗原配封后之子,猗㐌既嫡且長,照理說地位最為尊貴。無奈彼時嫡庶觀念不明,且封后早死,沒能幫到兩個兒子,而拓跋弗之母蘭妃十分強悍,使得拓跋弗得以以庶子的身份率先登位。

拓跋弗在即位次年(公元295年)就死了,其叔父拓跋祿官立,拓跋部一分為三:拓跋祿官統領東部,拓跋猗㐌居中,拓跋猗盧居西。

公元316年,拓跋弗之子、蘭妃之孫拓跋鬱律從封后的子孫手中奪回君位。

此時拓跋猗㐌雖死,但他的妻子祁氏尚存。祁後於321年殺拓跋鬱律,立己子拓跋賀傉。她自主國政,拓跋政權被稱為“女國”。

325年,拓跋賀傉死,祁後再立己子拓跋紇那。

然而拓跋鬱律的遺孀也很厲害。正室王氏生子拓跋什翼犍,因什翼犍年幼,王后不得不採取迂迴策略,先扶立拓跋鬱律另一個老婆賀蘭氏生的庶長子拓跋翳槐。紇那與翳槐相爭十四年,兩次交錯登上君位。

紇那在位時間:325~329年;335~337年。

翳槐在位時間:329~335年;337~338年。

翳槐臨終迫於王后的壓力,將君位傳於異母弟拓跋什翼犍。拓跋什翼犍就是道武帝拓跋珪的爺爺了。

回顧歷史,拓跋珪十分清楚地知道君位傳承無序必然導致政權危殆,兄弟、堂兄弟爭位的結果往往是諸部叛散、內亂不止。而根除亂源要切下的第一個病灶,似乎就是外家部族支撐下既是幫襯又是掣肘的母妃之權

拓跋珪自己就是在亂事中由母族(賀蘭部)、妻族(獨孤部)庇護成長起來的。他在賀蘭部的擁立下登位,首先想到的不是要報恩,而是避免這兩個部落恃強坐大。

於是他引慕容部入拓跋腹心之地,先後攻伐獨孤部與賀蘭部,強迫其部民離散、定居。再回頭收拾慕容。最終統一代北,建立北魏,並殺妻逼母,鞏固父死子繼的專制君權。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原來滅絕人倫的野蠻,卻是政治進步的文明。沒有道武的殘忍,何來北魏的國祚?


“野蠻孕育文明”

北魏是鮮卑族拓跋部建立的政權。在成為一個封建君主專制國家的皇帝之前,拓跋君長首先是部落聯盟的領袖。

國有定疆,而逐水草以放牧的部落遊動不居。魏晉時北方十六國相繼建立的隱藏曆史大背景,是遊牧部落逐漸適應農耕定居的生活方式,原有的部落組織瓦解。在此基礎上,才有“仿照漢制”、“設立百官”。

比如慕容鮮卑的發育水平最為超前,幾度於中原建國,綜合素質遠高於他的同班同學,將其遷徙定居也較容易。而拓跋作為發育水平較低的部族,最終竟然一統北方,成為高度文明的代表,其中迅猛蛻變的過程,需要揠苗助長般的極端手段。比如強制離散部落,強硬扼殺母權。殺母立子,只是其中的一環。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這個過程,田餘慶先生在其著作《拓跋史探》中以一言蔽之:野蠻孕育文明。可謂字字見血。


頻喪皇子,語焉不詳

回到六世紀初的北魏。史書記載魏宣武帝在喜獲元詡之前,也就兩個兒子早夭:高夫人生的,於皇后生的。說“頻喪皇子”好像有點誇大。

不過書中還有一個細節:元詡的生母胡氏懷孕時,“同列勸去之”。等生下元詡後,宣武帝將之養於別宮,連生母胡氏都不得接近。

及有娠,同列勸去之,充華(胡氏)不可……既而生詡。先是,魏主頻喪皇子,年漸長,深加慎護……養於別宮,皇后、充華皆不得近。

看來所謂“頻喪皇子”,大概是把宮中女人自行“去之”的胎兒也算在內了。而宣武帝將元詡嚴加保護,不僅不讓當時的皇后高氏探視,似乎對其生母胡氏也不甚信任。

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在生死攸關的抉擇面前,“頻喪皇子”的宣武帝恐怕不敢太樂觀。

胡氏終於沒有被賜死,不僅如此,她還擅權干政。最後不只是殺母立子的舊制,連北魏的國運,也終結在了她的手上。

北魏的殺妻傳統出於對女權的恐怖記憶?

在十五個世紀前,北魏的文明是先進的。今人回顧之,當然易發現其中野蠻的成分。但今人的文明,不也殘存著許多野蠻嗎?

或許野蠻的過程一直在孕育更為純粹的文明,只是不知人類能在這條路上走得多遠。

我們是在起點、中點還是已接近終點?仰望星空,孤獨的這一代地球人尚不知宇宙中一個文明從生到滅平均大約是多少歲月。



主要參考文獻:《拓跋史探》、《魏書》、《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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