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篇激荡人心的“治国散文”

汉密尔顿传奇 | 一篇篇激荡人心的“治国散文”

1795年2月中旬,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告别了令他心力交瘁的政治舞台,带着家人前往纽约奥尔巴尼,期望过上安宁的日子。

不过,纽约商会还是打扰了他的清净。他们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迎接这位城市“英雄”的到来。纽约的贵族、富商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向汉密尔顿表达了祝福。

席间,汉密尔顿接受了9次集体敬酒,而先前华盛顿和亚当斯每人才得到3次。在祝酒词中,汉密尔顿依然激情澎湃地说道:“纽约的生意人们,愿你们永远享有船长的荣誉、领航员的技能和港口的财富。”

此时,纽约正在替代费城和波士顿,成为北美的主要港口和金融中心,汉密尔顿被尊为这座城市的繁荣守护神。

此后,200多年间,汉密尔顿的个人声誉及历史地位,都与纽约金融城的兴衰更替捆绑在一起。今日,道琼斯指数与“汉密尔顿”谷歌指数都存在某种神秘的相关性。

这位开国者在其短暂的政治生命中,开创了富有争议的百年基业——国债、央行、美元、税收、证券以及制造业环环相扣的国家信用体系。

切尔诺夫说:“如果说杰斐逊提供了美国政治论文的必要华丽诗篇,那么汉密尔顿就撰写了美国的治国散文。”

然而,汉密尔顿当年伏案书写的一篇篇精彩的“治国散文”,经美国历代执政者的演绎后,依然暗流般地渗透到今日世界之债务幽灵、美元制霸、全球失衡、金融海啸、美股与中房泡沫中。

1.欢聚处女巷

1789年9月13日,星期天,34岁的汉密尔顿走进了联邦财政部位于百老汇街的新办公室。这是他作为合众国第一任财长到任的第一天,办公室空荡荡的,就像这个刚刚诞生的国家,一无所有、百废待兴。

不过,干劲十足的汉密尔顿迅速令人添置了一张精致的桃花心木办公桌,纺锤形的桌脚上雕刻着女像。此后,汉密尔顿就在这个办公桌上大显身手,展现出超越时代的远见及过人的才华——以惊人的效率密集地完成了大量财政金融法案。他亲自设计和撰写了所有文件,构建了一整套完整的、令人痴狂的金融财政体系。

作为“美国资本主义之父”,汉密尔顿为美国200多年昌隆铸造了深厚的基石。时至今日,汉密尔顿几乎每一段笔触的精彩与拙劣,都在今天的美元主导的金融资本主义体系下扩张到了极限。不得不说,今天的美国乃至全球依然活在汉密尔顿的笔锋之下。

就在到任的前一天,汉密尔顿去纽约银行为联邦政府借来了5万美元的贷款。没过两天,他又急忙忙地向费城的北美银行发出5万美元的借款请求。

这两笔借款,几乎是汉密尔顿整个政治生涯的经典注脚,也是美国200多年来金融烟雨梦话的真实注脚。

独立战争期间,身为华盛顿副官的汉密尔顿写下了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如果政府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那这就是激发其他人产生同样信心的最可靠途径。”只是,时过境迁,合众国刚刚诞生却债务如山,此时的信心完全寄托在脆弱的国家公共信用之上。

上任仅10天,汉密尔顿被众议院要求准备一份关于公共信用的报告,期限为110天。内容包括合众国的财务状况,如何解决独立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巨大的战争债务。

这是一项艰巨的挑战,当时整个合众国未偿还债务规模高达7900万美元之巨,其中联邦政府负责的债务为5400万美元,各州债务为2500万美元。正如当年“渴望一场战争来改变命运”一样,汉密尔顿愈战愈勇、遇强则强,将任务收入囊中,并大踏步地迈向华盛顿政府的核心层。

面对债台高筑,汉密尔顿首先想到的是征税,通过税收来添补亏空。但是,当时联邦征税权极为有限,不少税种已下放到各州。汉密尔顿立即想到关税,他上任第二天,就向所有海关征税员下发通知,要求上报每个州累计关税的准确数字。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关税数额如此之低。

接下来,他疯狂地投入工作,经常陷入忘我地沉思,以至于纽约街头调侃他:“任何人想要当上财长,得学会在街头深思遐想”。

行动向来神速的汉密尔顿,很快就将财政部扩充为联邦政府最大的部门,人数达39人,此时的国务院只有5人。同时,汉密尔顿招来了一个他在国王学院认识的好友威廉·杜尔担任财长助理。杜尔机智过人、优雅聪慧,曾经为大陆军供应军需物资,参加过草拟纽约州宪法的会议。

但是,他却是一个十足的投机分子。就在汉密尔顿上任一周后,一名阿姆斯特丹的投机商就收到了一份关于财政部长融资计划的机密信息,这份资料注明消息来源:“与财政部长助理杜尔的户外交谈”。

此后,汉密尔顿一生的污名几乎都与杜尔分不开。一位名叫威廉·麦克莱的议员在其日记中这样写道:“一切混乱都溯源于财政部,罪魁祸首就是杜尔。”

所以,汉密尔顿领导的财政部最开始就陷入了混乱与腐败传闻之中,尽管汉密尔顿很早就立下规矩:在职人员不得参与政府证券交易——这为此后美国公务员行为准则确立了关键性的标准。

接下来,他进入孤寂而紧迫的工作状态,潜心研究如何解决巨额公共债务。严谨的汉密尔顿开始形成一种极具挑战性的议案模式,所有的报告、计划与提案,汉密尔顿都力求理论充分、法理支撑、证据明确、案例典型、逻辑清晰以及浅显易懂。

早在战争期间,汉密尔顿就非常崇拜法国财长雅克·尼克的债务主张,即通过政府举债增强军事实力。汉密尔顿从孟德斯鸠的话(一旦公共信用破裂,就不可能只涉及局部,而是会殃及全局)中,确认了公共信用的重要性。

他还翻出了他在战争时期经常带在身上的马拉基·波斯尔思韦特的经典著作《贸易与商业通用词典》。汉密尔顿从中找到了支持——“政府信贷的本质,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钱借给国家,除非他们拥有购买和出售其公共债券的权利,以应不时之需。”汉密尔顿深入研读了古典主义先驱大卫·休谟的《政治论》,休谟在书中提到,公共债务能够激发企业活力。

在具体案例及体系建设方面,汉密尔顿从他推崇的英国模式——英格兰银行(央行)中到了蓝本。英国颁布法律对酒类征收消费税,然后以税收收入作为抵押,发行公共债券进行融资。

以税收发债,以债券扩张公共财政,从而建立国家信用,成为了汉密尔顿构建金融财政体系的核心思想。

18世纪,英国利用强大的公共信用大量扩充公共债务,外国投资者将英国国债视为最佳投资品;债务融资帮助英国建立了强大的皇家海军,并支持其在全球范围内发动殖民战争。汉密尔顿认为,依托公共信用发行政府债券,是一个最稳定的抵押品,可以帮助私人融资刺激经济增长。

汉密尔顿认为:“国家和个人一样,谁信守承诺,谁就会得到尊重和信任,出尔反尔则会众叛亲离。”汉密尔顿表面上讲述的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背后实则在谋划一个鲜为人知、复杂严密的国家信用体系。对于汉密尔顿来说,这个复杂体系中的“镇店之宝”就是国债。

但是,汉密尔顿当时面临的局势要复杂混乱得多。合众国成立后,大量战争债已经一文不值,很多初始人以一折不到的价格甩卖债券,亏损特别严重,不再信任政府债券。另一方面,大量投机者低价抄底债券,以赌联邦政府兜底从而获得暴利。

摆在汉密尔顿面前的是,如果不按票面价格支付债券,那么本已积贫积弱的联邦政府信用则一败涂地,合众国在国际上也难以立足;如果按票面价格支付,联邦政府在短期内根本无力偿还,甚至在一定长期内也看不到偿还的希望。

更何况,按面值支付,被认为是助长投机行为,对支持这场战争的初始购买者不公平。麦迪逊、杰斐逊等开国者及南方种植园主都反对按面值支付。

汉密尔顿经过深思熟虑后,大胆地选择按面值支付所有债券。

他采用了托马斯·霍布斯的主张,霍布斯认为证券转让合同是神圣的,自愿交易的人必须承担所有后果。汉密尔顿跟议员们说:“最初的持有者并不是完全高尚的受害者,当前的买主也不是绝对的投机者。原始投资人兑换了债券获得了现金,显示他们对国家的未来信心不足;当前持有者承担着风险支持这个国家,他们也不一定稳赚不赔。”

汉密尔顿相当于在美国证券业刚开始时就确立了最基本的经济道德准则:证券自由交易,投资者自行承担损失和收益。在中国,这一经济道德准则时至今日都没能完全深入人心。

“政府不能回溯干预金融交易”,汉密尔顿宁愿让投机者得到好处,也不损害最基本的市场交易规则。这个规则限制政府不能采取“回滚”干预证券正常交易。

汉密尔顿面临的第二个大问题,是联邦政府是否需要承担各州政府的债务。

汉密尔顿坚持各州债务统一由联邦承担,目的是增强国家的公共信用,让地方各州及债权人归心于联邦政府。实际上,汉密尔顿试图用包揽债务来收回各州的征税权。简而言之,征税权归联邦,联邦帮你们还债。

从公共信用角度来说,汉密尔顿的逻辑固然无懈可击,但是,钱从哪里来?

汉密尔顿给出了两个方案:

第一是如果按面值支付,则无法拿到全部现金,大部分由西部的土地来偿还。这其实是美国土地财政的开端,此后100年间,美国依靠大规模的土地融资才得以偿还巨额债务。不过,当时的投资者没有对西部产生太大的投资热情。

第二是如果利率打折支付,则可以拿到现金,但是得分期支付,而且分期周期很长。汉密尔顿试图发新债还旧债,将债务延长。但是,汉密尔顿否认发行“永久性债务”,他寄托于经济增长带来税收增加,然后消灭之前的债务。

汉密尔顿认为,“在美国公共信用体系中,贯穿一条基本准则,那就是举债措施应当与偿债手段如影随形,债务的产生应该伴随着债务的消灭。”这是“开展公共信用的真实而不休的奥秘”。

但是,很多人认为,汉密尔顿实际上是在“耍花招”,鼓吹“公共负债即公共福祉”实际上是一种借旧换新的“骗局”。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旁氏骗局”。

汉密尔顿的债券方案并没有完全遵循“以税收发债”的刚性原则,而是加入了不少杠杆和风险。由于战争期间,出现过几次反抗征税暴动,此时联邦政府征税难度极大。他甚至询问麦迪逊:“下一步征什么税,人们的抵触情绪会少一点呢?

”事实上,虽然他后来通过了酒类税收法案,但真正能征收上来的税无以支撑这个国家的债务扩张。倘若不是后来的土地财政,很难想象美国如何化解天量债务。

很可惜的是,美国之后的执政者也没有严格执行汉密尔顿所倡导的基本准则。在1980年代开始,里根改革之后,美国走向了美元主导的金融资本主义,无锚货币美元大规模扩张,负债率快速攀升,如今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规模。

除了采取偿还方案之外,汉密尔顿计划成立一个资金蓄水池,由国有邮政收入提供资金,财政部统一管理。资金蓄水池每年偿付5%的债务,直到全部还清债务。这个资金蓄水池实际上是一个公开市场操作的机构,当时债券价格低,汉密尔顿可以大量低价回购债券,从而减轻债务负担。

但是,偿还方案和资金蓄水池,都遭到了大量议员的反对。虽然汉密尔顿做了足够的准备,他足足写了四万多字,其中有大量复杂的数学计算都是汉密尔顿自己完成的。在报告递交的前一晚,汉密尔顿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1790年1月14日,众议院宣读了这个长达51页的《公共信用报告》,由于时间过长,论述太详,听者到最后都瘫坐在凳子上。等他们醒过来、恢复体力后,潮水般的批判扑面而来。令汉密尔顿没想到的是,议员们担心这篇富有“作为”的报告,实际上彰显了汉密尔顿试图打破联邦权力平衡体系,助长财政部的力量,削弱众议院的权力。

批评者认为,资金蓄水池公开市场操作实际上是在助推价格上涨,财政部与那些贪婪的投机者无异;更多的指控是,财政部官员可能与纽约金融投机家勾结操纵债券市场。

《公共信用的报告》还在激烈争论时,众多投机者们在国会门口翘首以盼,大肆炒作债券价格,此时价格快速上涨。此时,汉密尔顿的助理杜尔大量参与到债券囤积之中。议员詹姆斯·杰克逊言辞严厉地批判这些投机行为:“贪婪成性的狼,四处搜寻可供饱餐之猎物”,“我的灵魂为这种贪婪堕落的卑鄙行为感到愤慨”。

南方议员们批判这个计划试图削弱州政府的征税权,构建一个强大的联邦政府,这与我们建立这个国家的初衷相背离。汉密尔顿没有想到的是,他用了51页纸跟议员们讲“技术”,而他们却跟汉密尔顿讲“政治”。

3月1日,正当汉密尔顿陷入了“政治不正确”的被动境地时,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他就是杰斐逊。杰斐逊刚从法国回来不久,结束了五年的驻法大使任期,前往纽约担任国务卿。杰斐逊,出生于名门望族,是典型的南方种植园主。他学识渊博、思想先进,因起草了《独立宣言》,在同僚中具有相当的威望。

不过,在此之前汉密尔顿与杰斐逊并没有见过面,汉密尔顿开始以为杰斐逊会支持他。但是,他忽略了杰斐逊主张“小政府主义”,希望美国人过上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对英国以及金融投机家极为痛恨。

杰斐逊认可汉密尔顿的才华,但认为“他(汉密尔顿)却被英国的模式所蛊惑和误导,彻头彻尾地坚信腐败贪污是一个国家政府所必不可少的”。杰斐逊明确表示否定这一法案,他根本就不相信汉密尔顿真的打算偿付政府债务。随着杰斐逊的加入,国会上爆发了“亘古未有的最激烈、最愤怒的国会辩论”。

“屋漏偏逢连夜雨”,汉密尔顿的坚定支持者华盛顿,在关键的五月了感染肺炎,卧床不起,危在旦夕。就在绝望的时候,耿直的汉密尔顿突然学会了政治妥协,以利益交换的方式获取支持。

1790年4月18日,汉密尔顿衣衫不整、神情落寞的走出华盛顿总统官邸(纽约是当时美利坚的临时首都),“他看上去忧郁、憔悴、沮丧……甚至他的衣着也拙劣而不加修饰”(杰斐逊回忆说),在百老汇大街上正好撞上了杰斐逊。

汉密尔顿直截了当地对杰斐逊说:

“国务卿先生,请求您帮帮我吧。您知道,我提交的国债法案,国会四次辩论都未能通过。如果您能够改变主意,凭借您的巨大影响力,下次辩论就有望过关啊。”

“财长先生,您知道,我连宪法都反对,何况是您的国债法案呢,宪法并没有授权联邦政府承接独立战争时期的联邦债务和各州债务啊。不过,您要是乐意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晚餐,聊聊这事儿,我也打算请麦迪逊一起来。”杰斐逊暗含深意地说道。

“太好了,国务卿先生,我一定准时赴约。”

1790年6月20日,位于处女巷杰斐逊官邸的晚宴上,汉密尔顿与这两个日后的死敌相谈甚欢,并完成了一笔伟大而富有争议的“交易”。杰斐逊答应不会“过分执着”地反对汉密尔顿的国债法案,条件是汉密尔顿说服纽约州支持弗吉尼亚州成为合众国永久首都。汉密尔顿欣然接受。

这是美国历史上最为显赫的晚餐,它改变了美国的历史进程,也改变了两个州的历史命运。当时,弗吉尼亚州根正苗红,华盛顿、杰斐逊和麦迪逊三位开国元勋都来自该州,这三人都期望永久首都迁入自己的家乡,以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并给当地带来经济繁荣。

同时,他们痛恨纽约,认为纽约市是一个由汉密尔顿、银行家和商人控制的亲英派堡垒,将其等同于“邪恶的伦敦”。

北方工商界和汉密尔顿则希望将永久首都定在纽约。当时作为临时首都,纽约市投入巨资建设基础设施,交通最便捷,经济最发达,永久首都自然志在必得。

可惜这顿饭让纽约人的首都梦泡汤了。汉密尔顿放弃了反对者口中的“汉密尔顿城邦”(纽约),换取了杰斐逊对《公共信用报告》的支持。足以见得发行国债对这位新任财长来说有多重要。不过,接下来,汉密尔顿花样频出,用他那缜密而娴熟的财政金融手法,撬动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纽约城。

7月26日,众议院勉强通过了汉密尔顿的《公共信用报告》。麦迪逊安排了4名来自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的一员投了支持票。这是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最后一次政治合作,此后二人形同水火,成为一生的宿敌,也改变了美国的政党历史。

革命理论家切尔诺夫曾如此经典地评价二人:“如果说杰斐逊提供了美国政治论文的必要华丽诗篇,那么汉密尔顿就撰写了美国的治国散文。”

《公共信用报告》开启了美国金融史,汉密尔顿发行的国债拯救了濒临破产的政府公共信用,成为国家整体信用的最佳指示器,此后支撑着美国建立庞大的资本主义金融体系。

后来的历史学家丹尼尔·韦伯斯特赞美这一报告:“罗马神话里的密涅瓦从朱庇特脑中诞生,也比不上美国金融体系从汉密尔顿的灵感中涌现那样妙不可言。”

然而,国债只是汉密尔顿“公共信用”体系中的其中一环,接下来,汉密尔顿继续决战国会山,开启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方案”论战大戏。

2.鏖战不眠夜

1790年12月14日,征收酒类消费税的提案在国会引起轩然大波后的一天,汉密尔顿递交了另外一份开创历史先河的报告,这一次他吹响了批准成立美国第一家中央银行——合众国第一银行的号角。

当时,除了汉密尔顿,多数建国者都是南方种植园主,他们反对工业商业,痛恨金融证券,且对银行一无所知。只有汉密尔顿意识到,欧洲大陆正在爆发前所未有的工业化革命,银行、工厂、贸易、证券、航运正在改变世界。

杰斐逊想把合众国建设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农业国。在他看来,银行是欺诈穷人、压迫农民的工具,还会导致一种破坏共和质朴品质的奢侈风气。

亚当斯告诉杰斐逊:“持有钞票的贵族和法国或英国的贵族一样邪恶”,“美国的每一家银行都是用来搜刮人民手中的财富的巨大税项。”他们称呼银行家为“骗子和窃贼”,亚当斯说:“我将继续憎恶并至死憎恶……每家收取利息或从借款人身上榨取利润的银行。”

但是,汉密尔顿深知合众国第一银行成立的紧迫性。当时,各州缺乏通用的统一货币,国家只能忍受外币泛滥的痛苦。需要一个机构,以扩大货币供给,为政府和商业提供信贷,负责偿债支付,处理外汇事务,以及为政府基金提供储蓄。

汉密尔顿平静地宣布,任何人只要当上一个月的财政部长就会产生“绝对坚定的信念”,那就是“银行是政府财政运转的基本手段。”

经过博弈,亚当斯身为新英格兰地区商业社团代表,也无法回避银行,但他希望建立一个拥有各种分支机构的中央银行,而不是私人银行。

汉密尔顿在独立战争期间,努力学习了金融史、英格兰银行体系,后来参与了纽约银行创办,他熟知纽约、费城的私人银行体系。

早在1780年,年仅25岁的汉密尔顿在写给詹姆斯·杜安的信中,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英格兰银行把私人信用和政府权威及信任结合起来……阿姆斯特丹银行也建立在同样的基础上。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建立这样一个美国的银行呢?”

政府权威与私人股权相结合,来构建一个相对独立的中央银行,这是合众国第一银行的构建原则,而今天的美联储体系亦是这一原则最佳实践版本。

严谨的汉密尔顿,提交的每一项方案、计划及报告,都是理论充分、案例详实以及引用宪法条例说明其合法性、正当性。

为了在国会辩论上说服这些反对者,他认真研究了欧洲国家的央行体系,翻阅波斯尔思韦特的《贸易与商业通用词典》、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主要参考资料是1694年的《英格兰银行章程》。

汉密尔顿在国会上说:“不言而喻的事实是,公共银行在那些数一数二的、最文明的商业化国家获得了支持和保护。它们不断地在意大利、德国、荷兰、英国、法国获得认同,也将会在美国获得成功。”

汉密尔顿效仿亚当·斯密的说法,黄金白银锁在箱子里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存进银行,就可以成为“国家财富增长的温床”,形成比堆在银行保险库中的钱币总数大好几倍的信用供给。

当时货币匮乏且混乱,交易成本极高,很多地方都采用物物交换,而汉密尔顿试图利用银行创造货币乘数,来增加货币供给,为市场提供流动性。

开国者最担心银行制造证券投机,从而损害种植园经济。对此,汉密尔顿辩解说,投机只是“一种影响公共利益的偶发性疾病”,公众对政府信心的增加会抑制投机行为,银行带来的好处要远大于投机问题。

由于独立战争期间,国会发行了统一的大陆币,最终这种货币严重缩水、甚至一文不值,国会议员们对政府能否维持货币稳定感到担忧。汉密尔顿采用了当时流行的金本位制,他说:“如果银行发行过多的纸币,持币者可以将货币换成黄金或白银。这样可以迫使银行缩减货币以维持币价。”

汉密尔顿对银行股东结构、权力体系以及董事会制度作了精心的设计。他试图筹集一个股本,设计了1000万美元的资本量,几倍于当时美国所有银行的资金总和。汉密尔顿希望这个银行由私人掌控,“一小部分经过精心选择的人”进入了董事会,条件是认购一定量国债作为入股凭证。

这样,政府控制了20%股份,成为银行小股东,具有赞成和否决某位董事的权力。剩下股份的四分之三由私人购买的国债入股,联邦政府因此获得600万美元的融资,同时也支持了国债交易。

汉密尔顿每一个计划看似独立,实则环环相扣、复杂关联。汉密尔顿将国债与中央银行捆绑,共同来支持国家信用。今天的美国财政部发行美债、美联储发行美元都是依托于国家信用,且二者相互捆绑、相互支撑,美联储中主要资产是国债,国债依靠强势美元支撑的金融市场进行融资。

1791年1月20日,参议院通过了关于成立合众国第一银行20年经营权的议案。来自南方扑面而来的批判声,他们认为,合众国第一银行设立的目的是借助银行的力量,打压南方种植园经济,壮大北方工商势力。历史学家约翰·米勒说出了当时他们有多痛恨银行:“一个弗吉尼亚州种植园主发誓说,他宁愿去妓院,也不愿意踏进银行半步。”

于是,杰斐逊拿宪法给汉密尔顿施压,试图阻止这一法案在国会上通过。他说:“回顾《宪法》,我们不可能在其中找到关于联邦拥有建立中央银行的权力。”聪明的汉密尔顿回击杰斐逊说,宪法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规定什么可以做。他引用了《宪法》第一条第八款,说明政府有“必要与适当”的权力建立合众国第一银行。

2月8日,国会以39票对20票通过了成立第一合众国银行的法案。不过,汉密尔顿的这次胜利,却预示着他与杰斐逊的裂痕正在快速加深。当时,波托马克以北的议员都支持汉密尔顿,而南方同僚们都成了反对者。汉密尔顿之后的政治生涯都与激烈的“党争”相伴,他本人对此极为厌恶。

今天,两党体制是美国民主政体的保障之一,只是汉密尔顿没有想到他与杰斐逊的政治对立,居然是美国政党体制的雏形。当时的首席大法官约翰·马歇尔在其《乔治·华盛顿生平》一书中,将美国政党起源追溯到合众国第一银行法案的争论。他说,“有明显区别的派系形成完整的组织,他们胜负难料、旷日持久的权力冲突……削弱了联邦政府。”

不过,汉密尔顿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法案的通过居然引发了宪法危机。反对者等批判汉密尔顿的做法违宪,称他正在构建一个毁灭原则的机构,试图将政府权力扩张到宪法之外。麦迪逊力劝华盛顿总统行使历史上第一次总统否决权,以阻止汉密尔顿的银行法案。

华盛顿一时举棋不定,便召集了内阁进行充分研讨,还征求了司法部长埃德蒙·伦道夫的建议。后者直接说,设立中央银行属于违宪行为。之后,华盛顿要求汉密尔顿就反对者的意见作出说明,他有十天的时间决定是否签署这法案。

汉密尔顿立即紧张起来,他找到了当时费城最著名的律师威廉·刘易斯,从大律师那获取法律上的论据。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思考,到最后期限,也就是星期二(2月22日)晚上,汉密尔顿彻夜未眠。第二天,他将这份1.5万字的说明文件,递交给了华盛顿。

几十年后,他已年迈的妻子、披着寡妇黑纱的艾丽萨骄傲地跟年轻人讲述这段历史:“他缔造了你们的政府,缔造了你们的银行。我整晚都坐在他身旁帮他完成这件事……我丈夫跟我说:‘我们必须建立中央银行’。第二天早晨他把它送到华盛顿总统那里,于是我们有了一家中央银行。”

汉密尔顿及其妻子这一伟大的不眠之夜,不仅创建了合众国第一银行,还创造了人类法学历史上重要的“暗示权力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法无禁忌即可为”,汉密尔顿的“暗示权力论”,相当于明确了宪法赋予政府“禁止”之外的一切权力。这为他推进“大政府主义”扫清了法律障碍。

有了中央银行,汉密尔顿紧接着又推出铸币计划。

当时,联邦国会虽然采用美元作为货币计价单位,但市场上依然流通着大量的英镑、先令、便士等外币。由于货币市场缺乏管理,在金银币中掺入廉价金属的现象极为普遍,伪造钱币导致劣币驱逐良币。

于是,汉密尔顿专心研究理论,翻看詹姆斯·斯图亚特·穆勒爵士(小穆勒父亲)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他还认真分析了科学家牛顿在英国皇家铸币局时编写的英镑兑换贵金属的统计表。

就在参议院批准合众国第一银行法案之后的一个星期,汉密尔顿便向议员们递交了《关于铸币厂的报告》。

他指出其中的重要性:“在国家经济事务中没有什么比保持货币单位内在价值的统一更重要的问题了。财产的安全和稳定价值都由此决定。”

报告中,汉密尔顿采用了“金银复本位制”,其内在理由是金和银加起来的数量更多,可以更大限度地扩充货币供给。

杰斐逊之前参观过法国皇家铸币厂,产生了对铸币的浓厚兴趣,因此他并没有阻止这个报告。于是这个报告在国会中没有遭遇太多阻力便通过了。不过,可惜的是,1792年,铸币厂被杰斐逊接管,并被他弄得一团糟。

1914年,刚刚成立一年的美联储接到了一个艰巨的国际任务——管理国际黄金标准,维持黄金价格。当时欧洲正在陷入一场恐怖厮杀,大量黄金流入美国避难。年轻的美联储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立即大幅度扩充了美元,打破了黄金标准,从此黄金硬通货的信仰被打破。

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世界进入信用货币时代。此后40多年,世界主要国家将信用货币的杠杆运用到了极限。

3.豪赌认购证

1791年7月4日早上,成千上万的人一拥而上,冲进一栋大楼,不到一小时将全部认购证抢购一空,很多空手而归的投资者气愤不已。

这是合众国第一银行股票认购时的疯狂情形。

杰斐逊告诉詹姆斯·门罗:“银行一开门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杰斐逊这话并不是在褒奖第一银行股票抢手,而是对这种投机行为无比恐惧,并试图以此来打击汉密尔顿。

汉密尔顿加了杠杆,采用预收认购证制,投资者只需支付25美元即可获得一张具有定额股票面值的认购证,然后在18个月内付清认购款即可。很多投资者早在6月份就疯狂筹集资金,以期开售当日一举拿下。然而,汉密尔顿并没有预料到会引发“认购证热潮”,认购证被投资者疯狂炒卖,价格在几天内就翻倍。

7月10日,在街上目睹这一切的麦迪逊惊慌失措地告知杰斐逊:“这里银行股票的价格和费城一样迅速攀升”,并谴责这是“一场对众多公共战利品的不折不扣的趁火打劫”。杰斐逊随即告诉华盛顿:“资金已经从有利于国计民生的领域中撤出,被投入到投机和赌博之中。”

认购证抢购潮,刺激了美国国民的金钱欲望,同时也正在冲击开国之父们的思想。汉密尔顿的野心远不如此,他试图将欧洲现代金融引入美国,构建一个股票证券交易市场。

投机活动很快开始威胁到美国政治体制的防线。杰斐逊和麦迪逊发现,至少有30名国会议员,甚至包括作战部部长诺克斯都参与了认购,曾经汉密尔顿的下属杜尔是最大的投机分子。杜尔从财政部离职后,成为纽约金融圈最为显赫的人物,杰斐逊给了他“华尔街国王”的讽刺性称号。

汉密尔顿曾经警告投机者:“过分投机会伤害政府乃至整个公共信用系统。”同时,他也写信谴责了杜尔操纵股价的行为。

然后,初尝投机甜头的美国人又如脱缰的野马,在一个月内将价格从25美元,炒到300多美元。杜尔更是在其中兴风作浪,他鼓吹与汉密尔顿私交甚笃,可以拿到内部消息。

麦迪逊向杰斐逊表达了愤怒和担忧:“股票投机商将成为政府首脑,他们既是政府的工具,也是政府的暴君,既为政府的慷慨所贿赂,又通过制造混乱和彼此勾结对政府施加压力。”

本杰明·拉什警告说:“费城在数天内变成一个大赌场。”杰斐逊则担忧,赌博会让美国人丧失劳动精神:“赌博精神一旦俘获了一个人,就很难治愈。一天之内就得到数千美元的裁缝,即便第二天就陪个精光,也再不可能满足于靠针线活慢慢赚取不多的收入了。”

一位议员告诉汉密尔顿:“纽约城经济陷入停滞,修理工放弃他们的店铺,零售商低价甩卖货物,很多商人对正常的商业利润不屑一顾,所有人醉心于投机银行股票。”

1791年8月11日,银行突然收紧银根,拒绝向投机者贷款,认购证泡沫破灭,股价暴跌。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发行的有价证券,在经历一个多月的疯狂炒作后最终崩盘。

5天之后,汉密尔顿指示纽约银行司库威廉·西顿,公开买入15万美元的银行股票,很快稳住了价格,每股价格维持在110美元左右,避免了一场泡沫危机。

这一年夏天,汉密尔顿的金融实验进入高潮,其个人声望及权力也达到巅峰。

然而,杰斐逊等人对投机混乱无比担忧,他们担心金融证券抽走了实业资金,助长了一夜暴富的赌博精神。他们更担心的是,汉密尔顿“公开市场操作”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威胁建国原则及宪法精神。

事实上,几百年的历史证明,杰斐逊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从这轮股票投机泡沫开始,汉密尔顿的个人声誉及历史地位,都与金融市场的兴衰、价格的涨跌,深深地捆绑在一起。当价格疯狂上涨时,人们称他为“金融之父”,但每当价格暴跌时,汉密尔顿就成了这些人口中的“骗子”、“盗贼”。

正如历史学家戈登·伍德所言:“虽然19世纪晚期美国人尊汉密尔顿为‘美国资本主义的创建者’,但到了20世纪的大多数时候,这种尊荣却变成了他的污点。”

这不,这年冬天,证券又开始疯狂上涨,并在1792年1月末达到最高峰。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又是汉密尔顿的老友杜尔。

杜尔与地产投机商亚历山大·麦科姆等成立了一个所谓的“百分之六俱乐部”——这个名字表示它计划控制6%的政府债券。杜尔利用汉密尔顿给他的平台,大肆借贷融资,疯狂操纵证券价格。当时,他们与州长合谋成立了纽约第三家银行——百万银行。杜尔采用威胁的手段,将另外两家银行合并,垄断了纽约金融市场。

此时,整个纽约城已经陷入了银行股狂热潮,杜尔的新银行股票发行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认购数量就超额了10倍。

汉密尔顿再次意识到投机的危险性,他写信给纽约银行的威廉·西顿试图阻止这一桩合并。他警告说:“信用的上层建筑相对其基础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巨大了,必须引导其在更加合理的规模内发展,否者它将毁于一旦。”

话音刚落,股票价格突然连续五个星期大跌,没能及时抽身的杜尔狗急跳墙,他继续疯狂介入高息贷款,以借旧换新弥补赤字,但是已完全陷入“庞氏骗局”之中。

3月份,杜尔的杠杆加到极限,他停止了借贷潜逃到了宾夕法尼亚州。他的欠款累计高达23.6万美元,25名纽约金融家因他而破产,他还欠了政府一大笔钱。汉密尔顿对杜尔痛心疾首,但为了追回政府欠款不得不对将其送上法庭。

同时,汉密尔顿让财政部在市场上买入大量的政府债券,价格下跌逐渐止住。

杜尔最后锒铛入狱,并在狱中死去。在狱中,他还不断地向汉密尔顿借零花钱,汉密尔顿有求必应。临终前,他写了一份感人至深的信给汉密尔顿:“我对你的情感,我关注所有和你的幸福相关的点点滴滴,都是真诚的;你对我的信任疏远的迹象都让我感到痛苦。”

不过,“华尔街国王”倒下,一个自由化的证券市场在华尔街兴起。这年5月17日,20多位经纪商聚集在华尔街68号外的一颗梧桐树下,起草了管理证券交易的规则——《梧桐树协议》。这就是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前身。

一年后,该机构迁入华尔街和沃特街交界处的唐提咖啡屋楼上。这座三层小楼,距离汉密尔顿在纽约的住所很近。汉密尔顿发行的银行股票和政府债券极大地刺激了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交易规模。人们将这个咖啡屋称之为“认购证城堡”。

从此,华尔街,不再是曼哈顿下的一条又小又短街道,而是一个美国金融界的代名词,象征着一种力量、一个时代、一种信仰、,汇聚着经济系统的财富与精英,支撑着整个国家的信用与前途。

4.梦碎大瀑布

1789年11月的一天,一名叫做萨缪尔·斯莱特的英国人,打扮着像个农场工人,偷偷地登上了开往美国纽约的客船。

到了美国之后,斯莱特与罗德岛州的摩西·布朗,在波塔基特市成功创办了全美第一家盈利的水能纺织厂——艾尔玛-布朗公司。斯莱特凭借记忆复制了英国理查德·阿克赖特爵士工厂的纺织制造技术。斯莱特被英国骂作“叛国者”,却成为了美国纺织工业创始人、工业化之父。

得知此事后,汉密尔顿喜出望外、激动不已。因为此时他正在向国会递交,继《关于公共信用的报告》、《关于国家银行的报告》之后的第三份重要的国事报告——《关于制造业的报告》。

在汉密尔顿的财政金融体系中,国债、税收、美元、银行、制造业就像一组精致的齿轮,环环相扣、唇齿相依。

汉密尔顿以构建国家公共信用为目标,先发行国债融资全额支付战争债务,树立联邦政府信用;然后通过征税法案,税收支持国债还本付息;但税收收入有限,汉密尔顿建立中央银行,发行金银复本位美元,建立了统一的法定货币,为国债融资,为市场提供流动性;税收和黄金都依赖于制造业及出口创汇。

如此,制造业成了国债和美元的重要支撑,是整个国家信用体系最底层的基石。

但是,当时20个美国人中就有19个农民,大量实力派议员都是南方种植园主。不少开国者们希望间美国建设成一个乌托邦式的农业国,而不是工业国家。南方种植园主则担心,制造业发展抢走了他们的劳动力,提高了用工价格。

但是,汉密尔顿很清楚,在他的这套国家信用体系中,制造业及出口贸易是一个必选项。他说:“一个国家……除非大规模发展制造业,否则不可能拥有大量财富。”

汉密尔顿视野开阔、思维超前,他很早就发现,英国正在爆发一种“瓦特式”的制造业变革。就在汉密尔顿财长时,英国理查德·阿克赖特爵士就在苏格兰克莱德河畔建造了一个巨型纺纱厂,雇佣人数超过1300人。

汉密尔顿渴望从英国引进这些设备、技术以及工业制度,渴望美利坚一夜之间成为工业强国。但是,当时英国将机械发明界定为国家机密并严厉打击外泄行为,通过了禁止纺织机械出口的法律。

正在汉密尔顿极为困顿之时,斯莱特的“叛逃”给美国人送了大礼。汉密尔顿考察了艾尔玛-布朗工厂。工厂负责人布朗对汉密尔顿说:“一年内,工厂和机器在各个地方建成,生产美国所需的全部棉纱。”

在独立战争期间,英国禁止向美国出口任何与棉麻毛丝生产有关的工具。英国的钢铁、火药、棉布统治了北美市场,而出口原料为主的美国在战争中极为被动。所以,汉密尔顿认为,发展制造业也是国防需要。

在汉密尔顿好友杜尔辞职去炒股后,坦奇·考克斯接任了财长助理一职。考克斯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制造业倡导者,试图打破英国对美国的制造商品封锁和垄断。他派了一个叫安德鲁·米切尔的人前往英国,四处打探工厂,暗中制作纺织机械的模型。

1790年1月11日,考克斯与英国纺织工乔治·帕金森签署了一份协议。与斯莱特一样,帕金森也是阿克赖特的徒弟。他公开吹嘘:“对阿克赖特爵士专利机器的所有技术都了如指掌”,并承诺为财政部提供一台类似于阿克赖特设计的亚麻碾压机模型。

1791年4月,汉密尔顿和考克斯全力以赴地创建了制造业协会。这协会实际上是获得政府支持的营利机构,有点类似于创业孵化基地。

4月29日,他特意为制造业协会撰写了一份影响深远的制造业计划。这份计划可谓雄心勃勃,汉密尔顿试图利用政府之力,快速复制和建立一整套现代工业体系。他计划通过制造业协会发展一批强大的国有企业及国有资产。

汉密尔顿规划了一个完整的制造业基地,包括纸张、帆布、棉麻、鞋帽、纱线、毛毯、地毯、啤酒等产业园区。同时,汉密尔顿在计划中说:“应当采取手段,获得欧洲的熟练技工以及在我们这里尚不具备的足够精良的机器和工具”。

7月,汉密尔顿亲自为协会站台,前往纽约销售协会的第一批股票,结果立即售罄,为协会融得50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但是,在组建协会董事会时,汉密尔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将7名来自纽约、6名来费城的金融家选为董事,如此一个制造业协会就被一群完全不懂制造的投机家把持。他还任命自己的好友杜尔作首任董事长。

汉密尔顿和考克斯还亲自去新泽西州为制造基地选址,准备搞一个经济特区。经过考察,他们在该州北部帕塞伊克河大瀑布附近“画了一个圈”。那里风景如画,河流纵横,水系发达,交通便捷,土地廉价,是“世界上最理想的位置”。

11月22日,新泽西州长授予协会许可证,给予其垄断地位以及10的免税期。协会收购了大约280公顷的土地,这块土地被规划为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汉密尔顿甚至还亲自帮助首家棉纺工厂招聘主管。那个窃取了英国麻纺机器设备机密的帕金森担任荣誉顾问兼工长。

在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包含新泽西州在内的五大湖区,爆发出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建立美利坚工业文明,缔造了璀璨的镀金时代。

汉密尔顿的野心与实干,激发了技工、创业家的热情与梦想。

此时,阿克赖特爵士的另外一个“叛徒”托马斯·马歇尔毛遂自荐,他向汉密尔顿吹嘘自己曾经在阿克赖特的德贝郡大纺织厂担任督导,“我踏遍他的工厂,因此深谙每一处现代的改进”。他在自我吹捧的同时也道出了真谛:“掌握全部或大部分英国现时流行时装款式的编织领域的专家将发挥很大作用。”

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此后一个个英国叛逃者携着英国最先进的制造技术投奔汉密尔顿。求贤若渴、急于求成的汉密尔顿,一口气与他们签署了一堆大合同。马歇尔将从阿克赖特那里偷来的技术倾囊献给给协会的各个工厂,威廉·霍尔带来了纺织品染色与漂白技术,威廉·皮尔斯建立了棉纺厂。

协会只是汉密尔顿的试验田,他的野心是将整个美国建设成工业强国。

1791年12月5日,汉密尔顿向国会递交了他最为期盼、准备最充分的《关于制造业的报告》。

汉密尔顿深知这个计划的重要性,同时预料到开国者及议员们会强烈反对。与他所递交的所有报告一样,汉密尔顿在理论上、法理上、现实需求上以及实践经验上都作出了非常深入的研究及准备。

汉密尔顿深入到各类工厂实地调研,详细记录了各区工厂的数量、产能,商品的种类、价格以及质量,还有各州的制造业政策、监管情况。他还将大量的样品带到众议院,陈列在会议室上,从康涅狄格的毛织品到马萨诸塞的地毯,向议员们一一介绍,试图用这种直观的感受触动议员们降低他们对工商业的偏见。

在理论上,汉密尔顿深入研究法国重农主义以及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他以亚当·斯密主张的劳动分工以及工业价值,反驳重农主义以及国会议员们的“农业优先”、“农业高效”的思想。

有趣的是,亚当·斯密其实是受重农主义领袖魁奈的影响,才半路出家转入政治经济学研究,《国富论》中的市场秩序主张实际上是源于重农主义的“自然秩序”。汉密尔顿借斯密之工业经济、自由市场反驳“重农”思想,但他在报告中实际上坚持重商主义。

为了得到议员们的支持,汉密尔顿搬出了独立战争时期的历史,他告诉议员们,由于英国对我们进行经济封锁,到战争后期我们几乎丧失了供给能力,尤其是军需物资方面。从爱国主义、国计民生出发,汉密尔顿提出了幼稚产业理论。

汉密尔顿要求,火药、黄铜、铁以及其它重要物资方面,合众国必须实现自给自足,这样才不会被人“卡脖子”。同时,他认为,这些产业在美国还很稚嫩,需要“政府的特别援助和保护”。

当时的开国者大多坚持“自由放任”的主张,反对政府干预经济。他们向汉密尔顿提出一个时至今日都颇有争议的问题:“难道没有政府的推动,精明的企业家就无法发现获利和投资的机会吗?”

汉密尔顿的解释是,国外政府对本国的企业提供津贴,给他国企业设置障碍,美国的企业会处于不平等地位,企业主会感到恐惧而放弃竞争。所以,美国也别无选择,必须与“稚嫩”的企业一起对抗强权国家和强大的外国企业。

所以,汉密尔顿列举出了包含铜、煤、木材、谷物、丝绸、钢铁、玻璃在内的一些列的产业政策,具体扶持方法包括津贴、奖励金、出口退税、提高关税等。他极力主张补贴,从而降低价格,提高产品在国际上竞争力,另外提高关税,避免他国产品的冲击。他还计划执行专利保护政策,向英国人一样严控自己的机械制造技术不外泄。

另外,汉密尔顿主张,政府应该严格管控商品质量,对制造业品进行检验,维持美利坚制造的信誉。还提出了一些违背伦理的主张,比如雇佣童工来缓解劳动力不足的问题,这样可以降低南方种植园主们的担忧。汉密尔顿辩解称,自己因家境贫寒,从小在母亲的小店里营生,这没有什么不妥,“劳动是光荣”。

甚至,在这份无所不包的制造业计划中,汉密尔顿还提出了“凯恩斯式”的经济政策。他说,公路和运河网络对英国工业起到了重要的刺激作用。他主张,美国政府应该像英国一样投资基础设施,通过基建投资刺激经济“冷启动”。

在报告的结尾处,他指出任何一个国家发展的早期都得依靠政府的力量,尤其是国家投资,“在已经积累了大量私人财富的国家里,国家可以依靠爱国人士的捐款。但是在形如美国这样的社会,国库必须弥补私人资金的不足。”

制造业计划是汉密尔顿推行“大政府”主张最彻底的一项计划。汉密尔顿试图通过这一计划,让政府全面介入经济事务,以政府之力撑起一个制造业大国的基底。从产业政策、国有企业、国家投资、证券融资,到补贴退税、贸易保护、严格管控、雇佣童工,完整地展现出汉密尔顿的野心、才华、务实以及与“放任自流”完全相悖的政府激进主义。

汉密尔顿最后一关是从《宪法》上找法理依据——由于美国《宪法》没有提及政府有发展制造业这一目标。麦迪逊拿宪法来压汉密尔顿:“如果手段和目标都是毫无限制的”,“还不如立即把《宪法》的文本付之一炬。”

汉密尔顿努力从宪法中找到了诸多依据,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宪法赋予国会“保障公共安全和公共福利”的条款。这一条款在当时还是首次摆在国会上讨论,对此后美国推进福利建设影响深远。

他为议员们描述了完美的美国:制造商和劳动者会聚集在一个原材料富饶、税率较低、河流湍急、森林茂密、政府民主的国家里——“为原本与商业无关的社会阶层创造额外的就业机会,促进外国移民的迁移;为各具特点的多样化的才干与天赋提供更广阔的空间;为事业进去开辟更为丰富多样的天地。”

然而,开国者们对汉密尔顿勾勒的庞大、完美而又深不可测的画卷感到恐惧。杰斐逊则指责汉密尔顿:“打着为鼓励特定制造业的幌子而放宽权力”,“公共福利条款允许国会将与公共福利有关的一切事物置于他们的管理之下”。

杰斐逊在一次晚饭后提醒华盛顿,汉密尔顿这个计划是否意味着,美国人民的政府还是一个有限权力的政府,是否违背开国者以及民众创立这个国家的最初意愿及基本原则。

华盛顿原本支持汉密尔顿,但这份计划如此野心四溢,遭到多数人的反对。另外,此时汉密尔顿与玛利亚·雷诺兹的性丑闻东窗事发,他的好友杜尔因操纵股价引发金融灾难。杜尔利用协会主席职务之便利,掏空了协会的银行账户,在恐慌爆发时挪用了1万美元,逃跑时带走了5万美元。

汉密尔顿此时四面受敌、四面楚歌。杰斐逊警告华盛顿:“这场赌博把自身的毒害注入到了政府之中”,“安排的他(汉密尔顿)的朋友在他希望的时间,以它希望的方式交易财政部的证券”。

华盛顿为了平衡政治利益考虑,这次没有办法力挺汉密尔顿。最终,这份耗尽汉密尔顿无数心血的制造业计划,被众议院以“缓议事项”搁浅,成为汉密尔顿毕生的遗憾。

杜尔洗劫制造业协会银行资金,协会金融投机家的疯狂行为,让“制造业”以及协会声名狼藉。但是,汉密尔顿明白,他的政治生命与人生理想,已经与美国制造业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

于是,他找到了纽约银行的西顿,以个人名誉和财政部长的身份担保,希望银行向协会贷款。此时,汉密尔顿已经将公职人员维护公共利益的天职,与个人利益及声誉完全混淆了。

协会获得贷款之后,开始规划建设棉纺厂、纺织印花厂、纺纱和织机机械厂,还有工人宿舍等等。但是,由于汉密尔顿用人有误,没有几年,协会出售了所有的业务,汉密尔顿的工业梦想最终只剩下一堆铁锈废墟,还留下一身的个人债务。

不过,当他背负着巨额债务离开财政部时,大瀑布下的机器轰鸣声又开始想起。当年他的激进、热情以及新泽西大瀑布下的试验田,为美利坚播下了工业制造的种子,没过几年东北部制造业就遍地开花,犹如雨后春笋。

独立战争期间,汉密尔顿与华盛顿在大瀑布下写下了美利坚的壮丽诗篇,在他与人决斗不幸早逝之后,大瀑布区的秀美山河没有辜负这位激进、刚毅、勇敢的开国者的所有期盼。

此后一百多年随着美国国土面积扩张,工业文明扩大到了五大湖区、西海岸以及南部加利福尼亚州,撑起了这个国家所有的光荣与梦想,实现了这位开国者生前密集勾勒的所有的雄伟画卷。

不过自从里根大循环起,美国走上了美元主导的金融资本主义,在强美元、强金融的推动下,制造业国际竞争力下降,大量工厂搬迁到海外,工业区日间凋零。与华尔街纸醉金迷相互映衬的是铁锈地带的芳草萋萋。

从国债、税收、央行、美元,再到制造业、贸易保护,汉密尔顿的国家信用体系如精密的钟表般环环相扣、唇齿相合,为这个国家的千秋大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最终成长为主导全球化经济的美元霸权体系。

美国著名政治家韦伯斯特曾经如此评价这套体系:“汉密尔顿创建的金融体系,是美国繁荣富强的神奇密码。他叩开信用资源之门,财富洪流立刻汹涌澎湃。美国人民满怀感恩之情,世界人民满怀敬畏之心。丘比特拈花一笑,智慧之神翩然而至,那是我们钟爱的希腊神话。然而,汉密尔顿创造的金融战略比希腊神话还要美妙、突然和完美。他那不可思议的大脑灵机一动,整个美国金融体系就应运而生。”

汉密尔顿说:“一个国家的信用必须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各个部分之间必须有着最精巧的配合和协调,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一根树枝受到伤害,整棵大树就将衰败、枯萎和腐烂。”

这棵大树如此根深叶茂、完美交错,以至于几百年来,纵又执政者如何演绎,人们一直生活在汉密尔顿的笔锋之下继承与纠结:

从国债、金银复本位美元、股票认购证、合众国第一银行,到里根时代的赤字扩张、信用本位、大牛市、金融资本主义,再到今天堆积如山的美债、高位行走的美股、作为“最后贷款人”的美联储以及“大而不倒”的金融巨头;

从大瀑布区、制造业协会,到镀金时代的五大湖区、洛克菲勒式的托拉斯组织,再到今天芳草萋萋的“铁锈地带”、特朗普的制造业振兴计划;

从阿克赖特爵士的叛逃者、产业政策、贸易保护主义,到全球化时代的跨国公司、全球化产业链、华盛顿共识,再到今天的技术转让、经常账户失衡、美元铸币税以及“修昔底德陷阱”。

然而,自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以来,货币从此告别金本位,这个完美的体系失去了黄金的稳定支撑。世界进入浮动汇率时代,亦进入金融相对优势时代。

为了维持相对强势美元,以“世界货币”之名向全球收取铸币税,美国牺牲了制造业及出口贸易,如此导致经济结构失衡、经常账户失衡。

显然,最近几十年,美国的执政者及经济学家都抛弃了汉密尔顿以税发债的基本原则,也抛弃以增收消灭债务的原则,而将债务扩张为大规模、永续性债务。

后记

2016年,《汉密尔顿》音乐剧席卷全美,开场曲:

“一个杂种、孤儿、苏格兰佬和荡妇的儿子,被上天扔进加勒比某个无名之地,贫穷、肮脏。他是怎样成为一位英雄、一名学者?”

剧中高潮部分:

黑人饰演的总统乔治·华盛顿手持麦克风,像说唱比赛主持人一样激情澎湃地宣布辩论开始:“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今晚本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你们来纽约市加入了我们!你们准备好参加内阁会议了吗?”

黑人饰演的杰弗逊和拉美裔饰演的汉密尔顿在起哄声中展开了一场说唱之战,辩论美国政府是否应该发行国债,建立国家银行管控经济……

参考文献:

【1】汉密尔顿,罗恩·彻诺,上海远东出版社;

【2】联邦党人文集,汉密尔顿、麦迪逊等,商务印书馆;

【3】美国历史,埃里克·方纳,商务印书馆;

【4】华尔街之父的“建国大业”:《汉密尔顿》与美国梦,辛维木,维木书斋;

【5】差点被踢下美元的汉密尔顿:他为何总与主流格格不入,严鹏,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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