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何時再《歸來》?

《我想和您一起生活》

我想和您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俄)茨維塔耶娃

張藝謀折騰了三年,給中國觀眾講了一個家庭的“那些年”。分離之後團聚,失憶之後陪伴。簡而言之,它是一段經歷過文革的夫妻之間的攙扶。

張藝謀何時再《歸來》?

中國式的情感表達

懷念,這是一種上了年紀有了閱歷之後才慢慢滋生的情感。沒有年齡和閱歷,一切關於懷念的表達都浮於表面,充斥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張藝謀確實是漸漸老了,老到逐漸明白的階段——六十耳順。他開始逐漸擱置大紅大綠的猛烈衝擊,追求起“不著一字,盡得鋒芒”的簡約。

葉芝在一首題為《破碎的心》的詩中,為心心念唸的愛人茅特·岡寫到:“為你一個人——認識了所有的痛苦。”《歸來》中,逃跑被抓的陸焉識、受到刺激失憶的馮婉瑜,他們各自承受的一切苦痛通通被隱藏起來,誰也不開口說半個字,不髮狀態,不寫日記,皺巴巴的信裡是全部的愛,沒有怨言。這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中國人的情感表達方式。過往的悲喜,不懸於嘴邊,也許洗完碗會在圈椅上出一會兒神,但是馬上又會去洗孩子的衣服,去樓下和鄰居下一盤幾毛錢輸贏的象棋。中國那一代人,從皮到骨,都習慣了“不說”。

整個《歸來》的節奏不疾不徐、和平溫厚。馮婉瑜面對陸焉識逃跑歸來的踟躕和激動、陸焉識對馮婉瑜心因性失憶的愛護和體貼、火爐上細細煎熬的中藥、包括一塊鋁製的飯勺,夫妻恩義、患難真情,我不好說我多麼理解這內在的火候,但是這就像小女孩放學路過婚紗店,停駐下來,細細凝視,無端地感到美麗和動人,嚮往和銘記。

我感覺到《歸來》裡有很珍貴的東西。也許我說的是一種苦難裡的浪漫。它不單單是“溫情”這樣一個含義。也許說是人世浮沉之後的對過往情感的初心更為接近些。知乎曾有有一個問題我記憶猶新:有多少人做到一輩子只愛一個人? 這個影片,放在這個答案下興許是頗為驚喜的一個回答。

張藝謀何時再《歸來》?

老師在知影最新一期的【看點啥】裡說:“實際上,《歸來》,本質上就是又一部《山楂樹之戀》,嗯老年版的。”這話絕非戲謔。“我喜歡你,真好。我喜歡你。突然又那麼緩慢。那麼溫柔。”杜拉斯句子裡絲絲情誼在這兩位老年人身上套得牢固而且結實。比起《山楂樹之戀》,《歸來》在我看來走得更深更遠了,一個是愛情,一個是夫妻。但它們依然有一個如出一轍的氣質。

是一種年輕的感覺,不老。又年輕,又恆長。

權力

外界都叫張藝謀為“國師”。這個稱呼自零八年起就不絕於耳,裡頭,盡是權力的腥味和政治的光澤。

“權力”之於張藝謀,幾乎成為了一個不可替代的標籤。外界的對他這種特殊的看待,遠遠超出了電影的範疇。李安、陳凱歌亦是同輩華語電影的巔峰人物,但他們有屬於自己的標籤和符號,不是“權力”這樣奪目的詞彙。

張藝謀何時再《歸來》?

張藝謀的權力具體大約從以下幾個方面集聚:

1、1988年獲第38屆西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大獎;

1、第29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第13屆夏季殘疾人奧林匹克運動會開閉幕式總導演 ;

2、鐵道部“兩億”廣告;

3、《圖蘭朵》歌劇;

4、“謀女郎”;

5、超生;

6、其他。

這裡每一件事情單獨聽起來似乎都還達不到“震驚”的效果,對於貴圈這些事情也頂多不過是“驚訝”一番足矣,實在算不得稀奇。但當事件置身於特定的環境之內,變成“獨一份”的時候,這種“獨”的印象便會加劇、甚至走向極端,跟“獨裁”產生牽連的意味。

偏偏張藝謀作為陝西人,又是武俠發燒友,性情本身剛烈、果斷,因此顯得更有“霸權主義”的氣質。他對權力的認知自然也滲透在他的作品裡。其中最受爭議的當然是《英雄》。

《英雄》中,刺客荊軻最終折服於秦始皇的膝下。很多人認為這是張藝謀在粉飾苛政、美化暴君。這部電影之後,柴靜採訪了他一次。張藝謀對此感到遺憾:“那一瞬間我其實腦子裡還有一個方案。陳道明掉著眼淚一揮手,萬箭齊發,給李連杰射死了。800個穿黑衣的大臣突然哈哈笑起來了:恭喜大王又躲過一劫。陳道明仍然不動聲色:‘厚葬’。兩個鏡頭,它就顛覆了故事。可是後來沒這麼做,再這麼想就來不及了。”

《歸來》這部作品裡關於“權力”有這樣一個細節。馮婉瑜不再認識平反後歸來的陸焉識,街道主任來到馮婉瑜家中問她,“你相不相信組織?”“你覺得我可以代表組織嗎?”“那好,我以組織的名義向你保證,這就是陸焉識。”這三句話固然是細節,但這樣的細節不由地叫我毛骨悚然——那時人們對權力的自信竟可以讓他們試圖霸佔個體的記憶,更可怕的是,這些話放在那個語境中毫不突兀。

《歸來》的核心不是權力的遊戲。然而細想之下,片中人物的宿命何嘗不是被那個時代裡的權力支使者握住的呢?女兒丹丹出演吳清華的機會被相關領導人一語否決,妻子馮婉瑜為了保丈夫陸焉識不死對方師傅做出有辱人格的妥協,作為教授陸焉識自己亦因“革命要從文化開始”,鋃鐺入獄,受盡折磨。這種大時代裡操縱小人物命運的權力,今時今日,更加令人深思,因為五十年後的今天,它依然蓬勃旺盛、張牙舞爪。這些說,張藝謀說的聲音小,悄悄說的。

疑惑

《歸來》感動了我。但感動終歸是私人的事。客觀地說,若拋開鞏俐的演技,但就故事本身來說,我給不到四星。劇作始終是張導的軟肋。“失憶”、“白血病”這樣頗為老套的戲劇衝突常讓觀眾跳戲不說,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的諸多安排也難免影響敘事的節奏和感情的共鳴。

比如說,劇中馮婉瑜收到陸焉識寫的一大箱子信第一反應是,“焉識為什麼用些這樣的紙給我寫信?”顯然,馮婉瑜對於信紙的感受是敏銳的。但是其後陸焉識給馮婉瑜寫的信用的都是嶄新的紙張,令人奇怪的是,對於擺在眼前、握在手心的嶄新的信紙馮婉瑜不僅毫無懷疑,還滿懷期待與相信。觀眾當然明白,導演使用嶄新的信紙目的是給觀眾一個與舊信的區分,但是這樣的處理讓整個故事的可信度驟然降低。觀眾會意識到,你是在給我講故事,你是有目的的傳遞情感,所謂的“不煽情”,在此番情節處理下說服力自然也降低了幾個等級。這樣的細節還有幾處,比如十幾年後的火車站按照規定和各領導的政績需求,是需要重新建造至少或者至少是要重新裝修的,但是鐵道部員工們穿上了嶄新的制服,鐵道部的大門和十幾年前並無二致,看起來實在有些格格不入。這麼多年過去了,“出站口” 的標識總是要掛上的。何況,安檢也應該開始了。吧。歐歐歐歐對了,鞏俐在聽信的時候拿的那個光溜溜的藍色杯子也與畫面的氣氛完全不搭調,那杯子不屬於那個時期。這戲又跳出來一下。眼淚還沒擦呢就笑了。=_=

“洗去鉛華”的前提,首先得真誠。這個真誠一方面是要多用“名詞”,少用“形容詞”,另一方面,它要求每一個名詞與每一個名詞,作為種子,埋在土裡,根連在一起,培育出來的一個系統內的果實。但這也還不夠。一個宣稱是現實主義的作品一旦刻意去製造點什麼東西,就有可能被這個東西毀掉,因為你的手去幹預了它自己的生長。

片方聽到觀眾這麼較勁一定是要生氣的。you can you up啊。但是沒有辦法,觀眾一旦愛你給你權力,他們也就將苛刻許多。

歸來

這個名字意味頗深。我覺得張藝謀用這兩個字講了很多東西。外界所說的“張藝謀歸來”、“《活著》歸來”在我聽起來是虛無縹緲,誇誇其談的。過去的人和事早都已過去,何以歸來?以何歸來?

佛家有幾句話說人這一生的境界: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張藝謀這一生也是顛簸浮沉,歷經滄桑。他在他的電影王國叱吒風雲的同時,也做了常人無法想象、難以承擔的妥協與屈服。任何人一旦成了一個符號,他所代表的就再也不是單純的自己,他肩上的責任往往是一支隊伍,是一大擔子人的生計和口糧。在我看來,所有“偉大”、“牛逼”這樣的詞語,更多的是世人對於張藝謀無情的消費,對於張藝謀,這樣的形容毫無人情味兒可言。

他是普通的人。甚至他還挺沒個性的,縱使是有性格,但總也不好認為他多有個性。所以只消把張藝謀看做是沒有大個性的普通人,搞電影的,就可以買票進場了。

說不定這樣的姿態去閱讀《歸來》,才是觀影者的福氣。沒有負擔,也就沒有失落,都是收穫,都是自己的眼淚。

你知道,並不是什麼人、什麼事情、什麼作品在嘗試“歸來”,是深情,是有一些缺失和淡忘在請求甦醒。

片中鞏俐有一句臺詞,像是對張藝謀說,又像替張藝謀說。她有些出神:

“戰士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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