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宋襄公是春秋時期一位極富爭議的人物,歷史上對他的褒貶不一。其中重要的爭議點,來自於宋國與楚國的一次具有關鍵意義的泓水之戰。

在這場戰事中,宋襄公因為固守著“仁義”,而錯失戰機,導致宋國大敗,自此宋國元氣大傷,再無圖霸之心,他自己也因在此戰中受傷,不久後去世。當時宋國人都將失敗原因怪在宋襄公頭上,看宋襄公是怎麼回答的:

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左傳》)

在宋襄公的意識中,楚國軍隊沒有完全渡過河、沒有擺好陣列,如果宋軍前去攻擊,就不是“君子”所為。按照宋襄公所說的“君子”之間交戰,就要遵循“禮”的要求,即:“君子”不會傷害已經受傷的人,不擒獲老年人,不在險要的地方阻擊敵人,不去攻打沒有列好陣列的敵軍。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如果以戰爭成敗來評價宋襄公,這種在交戰中講“禮”、講“仁義”,是迂腐愚蠢的表現;但如果將之放在春秋時期“周禮”依舊存在著一定影響力的大環境下去評價,就能理解為什麼後世中不乏對宋襄公做法的褒揚。比如在《春秋公羊傳》《春秋繁露》《史記》中,是如此評價宋襄公:

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文王之戰,亦不過如此。(《春秋公羊傳》)

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春秋貴之,將以變習俗而成王化也。故善。(《春秋繁露》)

襄公既敗於泓,而君子或以為多,傷中國闕禮義,曪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史記》)

《春秋公羊傳》中誇讚宋襄公,即便是周文王帶兵作戰,也不過是如此;西漢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誇讚宋襄公,是為了改變習俗而成就王道的教化;司馬遷在《史記》中誇讚宋襄公,在禮義缺失的年代,他還能保持禮讓之風,所以得到很多君子的稱讚。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由宋襄公在圖霸之路上高舉“仁義”大旗的表現,再分析其所在宋國的歷史發展軌跡和地理環境特點,可以將他的這種表現背後的思想,與春秋時期的周禮遺續聯繫起來。宋襄公獲得的後世誇讚聲音,與他在爭霸中的悲劇結局,正是當時“崇禮”與“崇霸”兩種思潮博弈的結果,也正是周禮在春秋時期遺續的證明。

春秋時期的諸侯爭霸,是在名義上還承認周天子權威的前提下,也就是還在一定範圍內承認周禮的道德約束。對於宋國來說,“崇禮”正是其發揮政治優勢的主要渠道,可以彌補其軍事實力的相對不足。

宋襄公的前期活動軌跡,正與齊桓公稱霸的輝煌時代相重疊,通過齊桓公“尊王攘夷”的稱霸之路可以看出,此時的周天子,在諸侯之中還有著一定的影響力。齊桓公能夠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除了與齊國通過改革增強國力有直接關係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齊桓公打出了代表周天子征伐的旗號,從而獲得了眾多諸侯國的支持擁護。

齊桓公舉行的葵丘會盟,代表著其霸業達到頂峰,會盟中有一條約定,就專門提出了要“尊王”:

無有封而不告。(《孟子》)

就是說,不能不報告周天子就封國封邑。在這次會盟中,不僅有齊、魯、宋、鄭、衛等中原主要諸侯國參加,周襄王也派來大臣參加會盟,並賜予齊桓公胙肉、彤弓矢、車馬,代表著承認了齊桓公擁有代天子征伐諸侯的權力。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宋襄公作為齊桓公最忠實的擁護者,在齊桓公貫徹“尊王攘夷”戰略中,是積極的參與者。

齊桓會諸侯十五次,宋每次必預。(《左傳》)

宋襄公不但每次都會參加齊桓公的會盟,而且在齊桓公倡導的維護周王室統治中,也都次次發揮重要作用:

僖公十三年,在齊桓公召開會盟之後,宋襄公派兵保衛周王室,抵禦戎狄侵襲。

僖公十五年,周王室又受到戎狄侵擾,宋襄公再次奉齊桓公之命,派兵守衛周王室。

除此之外,宋襄公還有很多類似的“尊王”舉措。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 宋襄公對齊桓公、周王室的全力擁護,也代表了他對齊桓公爭霸中蘊含的“崇禮”主張深表認同,這也與宋國在西周時期的“一等大國”身份有關。

在宋襄公意識中,只有各諸侯國在春秋爭霸中繼續尊崇周禮,宋國的“一等大國”政治優勢才能得到延續,從而為宋國之後的爭霸之路增加砝碼。

周成王封殷商之臣微子於宋國,以奉殷商之祀。宋國在西周時期享受著其他諸侯國比不上的高規格待遇,主要包括爵位等級為至高的“公”、能分得周天子祭祀之肉、能以天子之樂祭祖、不用向周王室交納貢賦、不用向周王室定期述職等等,這些都不是一般諸侯比不上的特權。周王室對宋國的身份,定位為“客”,體現了其尊貴。

宋,先代之後,於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喪拜焉,豐厚可也。(《左傳》)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從西周禮樂制度下延續下來的宋國這種政治優勢感,在春秋時期依然存在,比如在晉國召集的黃父會盟中,向參會諸侯提出了安定周王室的要求,要“輸王粟,具戍人”,也就是按時交納貢賦;而參加會盟的宋國大夫則直接拒絕:

我不輸粟。我於周為客,若之何使客?(《左傳》)

可以說,宋國在西周時期高於其他諸侯的待遇和特權,是春秋時期宋襄公圖霸過程最大的政治資本,而這種政治優越性,是依附於包含著“仁義”內容的周禮之中。雖然宋襄公在遵循周禮的過程中,有不知變通的成分在內,但其出發點是符合宋國國情的。

宋國地理位置和宋人性格特點,為周禮的遺續提供了優於別國的特殊環境。宋襄公的“崇霸”思想,不可避免地要與宋地固有的“崇禮”之風發生碰撞,從而形成宋襄公的特殊圖霸方式

地處中原腹地宋國的圖霸之路,註定與地處南隅的楚國和地處西陲的秦國不同,宋國所代表的,是殷商之禮、西周之禮不斷延續的中原正統文化。同時,宋國國土都是平原地區,土地肥沃,長期的農耕文化,也成為周禮得以深入人心的主要原因。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宋國所處的地理環境,無山林之險,宋人長期以來都是以農耕生活為主,在平和、安穩的生存環境中,形成了尚文崇禮的民風;同時,這種民風,也與周成王當初封微子於此有關,殷商遺臣微子恪遵周禮的安民治國之道,對後世之君產生了深遠影響。

來看宋襄公的即位過程,就能反映出宋國由來已久的禮讓之風:

宋桓公疾,太子茲父固請曰:“目夷長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魚,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順。”遂走而退。(《左傳》)

茲父就是後來的宋襄公,在宋桓公病重時,茲父就向父親推讓國君之位,想讓自己的庶兄目夷(子魚)繼承君位;當宋桓公徵求子魚意見時,子魚同樣進行了推讓,並說:“能夠以國相讓,這樣的‘仁’我怎能比得上,況且我以庶子的身份繼位不合禮法。”子魚乾脆以跑到國外的舉動,來表達拒絕君位的決心。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在春秋時期,許多諸侯國常常發生為了爭奪君位而兄弟相殘、父子反目的事情,但在宋國,卻還能有這樣的兄弟推讓之禮存在,這是非常難得的。而且,從宋襄公即位後將軍政大權交由庶兄子魚的表現看,這種禮讓是發乎真心的,而不是隻圖表面的“仁義”虛名。

  • 再從春秋霸主齊桓公在晚年時,將幫助兒子繼位如此重要的事情,都要託付給宋襄公,也能看出,宋襄公的“仁義”,在春秋時期還是有著巨大影響力的,這也折射出宋國仁義禮義之風在諸侯國中還是有著一定號召力。

公與管仲屬孝公於宋襄公,以為太子。(《史記》)

這也是為什麼宋襄公在平定齊國內亂、幫助齊孝公即位時,得到了其他諸侯國的支持;也正是因為宋襄公的這一重承諾、守信義的舉動,為宋國贏得了威望,為宋襄公的“崇霸”思想增加了資本。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 再者,宋國的平原特點,也為車戰提供了長久的存在舞臺,而車戰又是體現周禮的一個重要載體。所以,在宋襄公的“崇霸”思想佔據主導時,他仍然不能捨棄車戰中“禮”的約束,也是由宋國長期以來因循守舊、沒有改革舉措的治國方略決定的。

與鄭國、齊國、晉國、楚國等國相繼進行的變法對比,宋國幾乎沒有採取過任何變法舉措,這就使得其在國家實力上漸漸處於二流、三流諸侯國的水平,而反觀齊國、晉國的圖霸,都是在推行改革、富國強兵的基礎上才獲得了成功。

所以,春秋時期諸侯霸主所打出的“尊王”、“崇禮”旗幟,只是作為表面上的號召工具,如果失去了實力保障,就會成為空談。正如孟子所言: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孟子》)

可以理解為,借用仁義之名,而用武力稱霸,必定有強大的國力保障。對宋襄公來說,聯合諸侯平定齊國的內亂,只能說明,他已經靠仁義之名,達到了宋國國力所能達到的圖霸頂峰,但要想讓宋國實現齊桓公那樣的霸業輝煌,靠宋國的軍事實力還是很難達到的。

宋襄公的“仁義”:春秋“崇禮”、“崇霸”思潮博弈中的周禮遺續

  • 宋國與楚國的泓水之戰結果,代表著中原遺續的“崇禮”思潮與荊楚傳承的“崇霸”思潮的一次較為典型的碰撞結果。

楚國長期地被周人稱為“蠻荊”,也就是不懂禮法的野蠻之族,但在春秋時期中原地區趨於禮崩樂壞的大環境下,楚國由來已久的“崇霸”思潮,反而成為其向中原延伸的軍事優勢。正是在以宋國為代表的“崇禮”思潮與以楚國為代表的“崇霸”思潮不斷碰撞下,春秋時期的爭霸戰爭,才會在各諸侯中呈現出不同形態的周禮遺續,也導致了周禮的影響力在爭霸戰爭中的日趨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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