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还是挽歌?解读民国文学洛神萧红的绝笔之作《呼兰河传》

自从作家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作家的原乡”这一概念突然走红,人们兴味盎然地列举出著名作家们各自的“原乡”,按图索骥找寻着他们的家乡与他们笔下创造的世界之间紧密而神秘的关联。

众所周知,“作家的原乡”既是一个地理标签,同时也是作家的灵感源泉和精神家园。比较出名的原乡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香椿树街与枫杨树乡,以及福克纳的南方、密西西比故乡、牛津镇浓缩成的一个虚拟的“约克纳帕塔法”,等等。

而本文要讲的《呼兰河传》的作者萧红,她的原乡很明显就是黑龙江哈尔滨那个荒寒孤寂的小城——呼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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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1947年版本

呼兰小城的人们

01

呼兰小城并不繁华,大街只有两条,最有名的十字街已经包含了全城的精华。

呼兰小城的人“见多识广”,生老病死在他们眼中也算不得大事,一辈子忙忙碌碌就为了穿衣吃饭。小孩子能长大就长大,长不大就算了;老了又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人死了呢?人死了就完了。

不幸者对于自身的不幸,隔三差五地哭一场,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旁观者对于不幸者,恻隐之心淡化似无,习以为常了。再惨的事,人们是没有什么表示的。

呼兰城的人们太穷了,太苦了。苦到除了忙碌劳累,就剩麻痹自己了,阿Q这种产物并非无根无垠的,呼兰城这样的地方就是盛产阿Q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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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连环画

小说里有一处写城里的几家扎彩铺,是专为死人预备祭品的:纸马、纸车、纸房子、纸扎的仆人、使女、鸡犬猪……物品之丰富齐全,竟让活人羡慕起死人来,阳间似乎反不如阴间了。

这不能不让我想起老子曾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就是古代祭祀用的草狗,在祭祀之前是很受人重视的,但用过即丢。呼兰城的人和刍狗都同样的微贱,生生不息,死不足道。他们活得像行尸走肉,对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不去想,也不敢想。

那些才过了门便遭受夫家虐待的女子,因忍受不了非人的生活,就回到娘家去。谁知当年替她指腹为婚的母亲说:“这都是你的命,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这些时乖命蹇的、冤死的女子,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人生是为了什么,死又为了什么。直到同为女子的萧红替她们发出来自灵魂的质问:人生如何,为什么这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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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媳妇之死

02

《呼兰河传》的基调无疑是悲凉的,而小团圆媳妇就是悲剧中的悲剧。

小团圆媳妇是胡家买来的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到胡家去以后天天挨打,不分昼夜地挨打。她的婆婆把她吊在房梁上,让她叔公公拿皮鞭子抽她,昏过去了淋盆冷水浇过来;有时也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脚心;虐打她之后还要说,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中用的。

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百般折磨,生了病,他们说是被鬼附身,于是跳神、扶乩,闹到最后用热水烫了三次,当晚终于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声。延挨了几日,小团圆媳妇死了。

惨绝人寰的故事,萧红没有渲染、煽情,没有用辞藻修饰堆砌,只是娓娓道来,以平淡的口吻,朴直的文字,写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哪里会见过这样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

“过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

“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痕迹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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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人的精神盛举就是事鬼神

呼兰城里的人们,好像在这世界上都未曾存在过,他们真如祭祀的刍狗,用完就完了,一点活过的痕迹也没留下。要不是萧红为他们作传,谁会知道有这样一群人,曾经过着这样的生活呢?

他们是麻木的,对别人和自己的不幸都无知无觉;他们是冷漠的,看得人命比草芥还轻贱;他们还愚昧无知,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迷信。是的,他们可怜,但也可恨,萧红对于家乡的人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出身是他们选的吗?命运是他们选的吗?把任何人置于和他们相同的境地,结果大多一样。

他们一生为温饱奔波卖命,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即使感知了如何呢?领悟了又如何呢?

上帝蒙住羔羊的眼睛,令它们蒙昧昏聩,或许是出于怜悯。因为不能理解的痛苦,和理解了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显然后者痛得更深。

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萧红笔下呼兰河人的生存状态是黑暗冰冷的,封闭的小城如同一个铁打的牢笼,困在其中的人们早已放弃了挣扎,糊里糊涂地,一生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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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官冯歪嘴子

03

《呼兰河传》写的是众生相,里面的主要人物都是萧红精心挑选、塑造出来的,能反映当时她家乡的人们生活之悲苦的典型。除了上面讲的小团圆媳妇,萧红着力描写的人物还有有二伯和冯歪嘴子。

萧红把冯歪嘴子放在了小说的最后,他的结局也没有明写,只说他至今究竟如何,完全不晓得了,是个开放式的结局。

在几个主角当中,冯歪嘴子的故事是最具有普遍性的,他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底层人民的一个缩影。把他的故事作为小说的压台戏,可能也是萧红的用心所致。

冯歪嘴子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活着》里的福贵。《活着》的叙事方式和思想内核很像是受到了鲁迅先生的影响,萧红当然更是鲁迅先生的得意门生,所以这两个人物不论是从生存状态也好还是写作技法也好,或者是背后所隐含的作者思想精神也好,都蛮相像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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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活着》里的福贵

试举一例

萧红写冯歪嘴子:“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余华写福贵:“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冯歪嘴子和福贵的人生充满了苦难,但是却没有绝望,他们不去想那么多,活着就只为活着本身。哪怕一无所有,哪怕失去一切,只要生存的欲望还在,就能够承受命运加之于身的苦难。

林语堂曾说:“中国人民曾忍受种种惨痛,远过于西方人所能忍受者,且颇有视此等痛苦为自然法则之意,即中国人所谓天意也……若以基督徒的忍耐与中国人作一比较,不啻唐突了中国人,中国人之忍耐,盖世无双。”

冯歪嘴子和福贵的故事,就是这段话的最佳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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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萧红与祖父在后花园

04

萧红临终前的遗言说:“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可以说是含恨而终。

萧红的平生遭际在“民国四大才女”里面可说是最为悲惨的。逃婚、逃难、两度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一眼都没看就送人了,第二个孩子夭折了——终身所托非人,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最终病死异乡,享年31岁。

她人生唯一的暖色是她的祖父,她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爱和温暖。

《呼兰河传》的第三章,整整一章写的都是萧红与祖父的往事。那是她回忆里的萤火之光,照亮人生的黑夜。

这一章开篇就写道:“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短短一句话,蕴含着多少深情,荒凉寂寞的小城里,如果没有祖父,就没有了牵挂。

祖父是常常待在自家花园里的,带着小小的萧红,两人一天到晚,寸步不离。每次祖母骂祖父了,萧红就拉着祖父躲进花园里。花园是童年萧红的避难所,也是她长大离家后,精神上的避难所。

“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

“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

祖孙二人除了有亲情的羁绊,也仿佛忘年交,彼此都是对方在世上唯一的好朋友,心心相印,情深义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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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教小萧红念诗

祖父教“我”念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我”一听就觉得不好:“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祖父安慰“我”:“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流落香港写这部绝笔之作的时候,不知道萧红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呢?背井离乡漂泊在外,而且一离家就再也回不去,回不去美好的童年,回不去跟祖父朝夕相处的花园,祖父笑盈盈的眼睛,也只能在记忆里描摹回想。长大是长大了,可人生为什么没有好起来?

小说进行到尾声部分,第一句遥遥呼应着第三章:“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依然是平淡的语言,比第三章首句只多出一句话,就让人有时过境迁、往事不堪追忆之感,简洁却有力量。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一句不能想象了,其中的心酸痛楚已说得尽了: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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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故居

从《呼兰河传》看萧红的写作特点

《呼兰河传》里有一段典型的萧红式文字,现摘录如下: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都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到天上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这段话前面的文字说明了,这写的是自由。但当然不仅仅是自由,还有自然。什么是自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自然。天地并非不仁慈,而是对万物一视同仁,不干涉,不指引,任万物自生自灭,这叫顺其自然。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意思是一样的。反映在文学艺术上,就是很多作家是出乎其外,站在一个“人间观察者”的立场去描写他们眼中的世界的。他们把天地不仁这套理念贯彻到自己的写作中,只站在自然的角度作叙述,不包含人的感情,不论成败。这类作家的代表是福楼拜。

但萧红显然不是“圣人”,她做不到去除感情一视同仁。她的小说语言平实直率、笔触克制淡然,但有深刻痛彻的悲悯在里面。她的文字是有融入感的,一看便知她是在笔下的世界中浸淫过的,是入乎其内的。

“天地不仁”她不懂吗?聪慧如她,怎会不懂。可她不是张爱玲,冷口冷心,可以做到冷眼旁观,明哲保身,她没那么超然。张爱玲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明显是站在超越的层面;而萧红是“因为懂得,所以更痛”,她心有不甘,饮恨而终。

她一直站在“人”的角度去叙事,不然也不会发出这句天问了:“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轻轻的一问,直击人心,仿若精准冰冷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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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

萧红的文字风格在同时代作家中也是别具一格,这可能与她的个性有很大的关系。

同样是看透世情,对比张爱玲的精明,萧红的纯净天真是不掺一丝心机的。同时她很倔强,对命运的反抗没有一刻停歇过,到死她都不认命,不屈服。她的倔强充分体现在她走的文学之路上。不同于民国其他女作家,她的文字直接、纯简、稚拙,毫无浮华之气,却暗含感伤沧桑。她并没有刻意标新立异,只不过不愿和光同尘。对文字美的感觉与品位,她有自己独到的体会。萧红的文字,是于平淡处见波澜,表面是微微的涟漪,水下暗流涌动如漩涡。这是她的审美倾向,也是她的写作实力。

张爱玲曾将文字风格比作配色,葱绿配桃红是苍凉,大红配大绿是悲壮。

毫无疑问,张爱玲是苍凉的,萧红则近似悲壮,是悲凉的。

张爱玲是高傲地嘲讽,萧红是低回地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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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和萧军

关于萧红的感情生活

萧军曾评价萧红,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虽然他对不起她,但不得不说,他还是非常了解她的。其实萧军和端木蕻良,都是懂萧红的。他们了解她,也欣赏她,甚至萧军可能嫉妒她在文学方面的天赋,但欣赏和能够接纳是两回事。

有人说萧红的悲剧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因为她在感情方面的要求太自相矛盾,根本弄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

我觉得与其说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如说她什么都想要。她理想的另一半,既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又要兼顾她的脆弱,迁就她的倔强,包容她的敏感;既要懂得欣赏她,又要给她安全感;作为男人,要能够让她崇拜仰视,作为伴侣,要和她平等相处,携手并进。

这样的男人,别说在民国,现在又往哪里去找?我想来想去,也只得一个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对萧红是怜惜赏爱的,但别的不好说,他又有家室。所以萧红的愿望注定落空。

但要说萧红的理想是依靠男人,这我是不赞同的,她只是情感上依赖性强。当时物质普遍匮乏,物质生活上她根本靠不到萧军或端木。至于精神上,萧红也有独立的精神世界,她只是一定要有感情寄托,她渴望爱。就是这份对爱的强烈到近乎偏执的渴望,造成了她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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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画像

结语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最后一部小说,形式有些散文化,内容具有自传性质。有人把它等同于萧红的自传,但我觉得它更像一首挽歌,一首写给呼兰河人们的挽歌,一首萧红写给自己童年的挽歌。

在异乡的病榻上回想自己的一生,不知萧红曾几度潸然泪下。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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