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生死场下的挣扎与爱欲


萧红:生死场下的挣扎与爱欲

我一度确实是文学青年,就是高一那年,还当了学校的文学社长,文学兴趣是从读三毛、鲁迅、李敖、柏杨、路遥开始的,但由于个人兴趣,我的阅读很快偏向了历史思想类,对感发类的文学书籍兴趣索然。

所以,我至今除《简·爱》等几本外,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的守望者》《红与黑》等名著大多没读过。国内的小说也只读过鲁迅和沈从文的,连张爱玲的很多小说都没读。

近两年,心理需求似乎有了变化,以前吧,觉得文学书无助于解答现实困惑,比如某党是怎么成长壮大的?股市是怎么回事?美国民主怎么发展起来的?甲午海战为什么失败?也就很鄙视文学。

可现在读“问题与主义”类的书多了,感觉很多理论解释不过瘾,不管怎么解释,都与我的现实感受有差距。怎么办?读史?可一个已死的过去能启迪活生生的当下吗?

尤其是这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就开始感觉中年来了,中年是什么?董桥说得妙,“中年是只想吻女人额头,不想吻女人嘴唇的年龄”,这些微妙的心理变化,历史、哲学是把它们当余数清除的,只有文学会在乎你的感受,而好的文学则会跟着你的感受一起感受,甚至能复活你钙化的记忆,使你的心性变得敏感丰富。

基于这种原因,我又开始阅读文学了,尤其是小说。于是,从《白鹿原》、《废都》到王朔、莫言,再到张爱玲、萧红,以后还有诗词,还有卡夫卡。文学真的很重要……

萧红:生死场下的挣扎与爱欲

(萧红)

一、《生死场》

我一直就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全面深刻,更严厉,也更慈悲。

同理,萧红的《生死场》好就好在看到了“文明”以下的生存挣扎和爱欲冲动,她没有太太小姐的鄙夷,也没有启蒙者的居高临下,而是跟污垢世界里的人一起疼痛,这种疼痛经验诉诸文字就像是柴火米锅烧出的喷香锅巴。

麻面婆听说自己家的羊丢了,就去柴堆里找,“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着发间的草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这就写活了污垢世界的人对人的尊严的追求。

鲁迅写闰土,两人小时候亲密无间,长大后,闰土却毕恭毕敬地叫鲁迅“老爷”,鲁迅感觉悲哀,这已经算很有同情心的知识分子了。但鲁迅的这种同情毕竟还是启蒙知识分子本位的,在鲁迅意识里有个国民性乌托邦在支撑他的启蒙批判。

而萧红才是真正体味到底层的况味,从他们的视角感知“说出”世界。

《红楼梦》也是一样,对贾宝玉和他的女儿国是赞美有加,对赵姨娘、贾琏、贾芹、晴雯嫂子则未免下笔太狠,完全是反面典型,丝毫没有生存挣扎和人性光辉,这不符合弗洛伊德以后的人性观,也不真实。

相比起来,金庸古龙小说里的反面人物(多是因为某种感情创伤走入邪道)倒科学多了,人性多了。

《生死场》的语言虽然比沈从文、白金、茅盾有才华,但跟鲁迅、张爱玲比还是有差距,但正因为其语言的粗野,反而她在描摹人物心理时有了意识流的梦幻感。

当年杨沫在《青春之歌》里将自己刻画为冲破旧世界、寻找真理的林道静,将前夫张中行刻画成自私冷血的余永泽。结果怎样?

经过“文革”的戏弄,张中行的个体自由主义愈发显示出人性温情,倒是杨沫“革命压倒一切”的歇斯底里被儿女指责为自私。所以,《青春之歌》描摹的人性是片面虚假的,就不是好的文学。

萧红:生死场下的挣扎与爱欲

二、《呼兰河传》

写《呼兰河传》的萧红,无论语言还是技法,都已炉火纯青。“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扎彩铺,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前面是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最后一句是“越轨的笔致”,鲁迅的艺术直觉相当靠谱。

《文心雕龙》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可为何写景最有名的偏是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呢?

读完萧红《呼兰河传》,我若有所悟,《文心雕龙》和郭沫若等启蒙作家张扬人的主体性,景只是人的附庸,自然好看不了;而王勃萧红是人与物分开,显示同等独立价值,景就活出了尊严。

《呼兰河传》一开头是:“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一般作者会把严冬、大地开裂隐喻为“艰难的时代”、“严酷的心情”,萧红却让景物兀自呈现,就像阿凡达星球的植物在自己说话。

为什么《红楼梦》中的诗在小说中好看,单独取出就不好看了呢?对此,木心有个漂亮的说法:“《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话说明,《红楼梦》中的诗只是附属于小说,物的“主体性”不足,也就是“诗性”不足,所以无法与李杜等人的好诗并观。

《呼兰河传》第二点让我震惊的是:生命嘘气形成的语言风格。在小团圆婆婆向人解释为什么打小团圆时,那语言似乎一气呵成,却又不时地伸展、断裂、回缩,再伸展、断裂、回缩……如此往复递进,不但表现了小团圆婆婆的矛盾焦虑,也表现作者刻画人物时在进行“语言换气”,跟游泳时换气一样,优美极了。

为什么说萧红“伸展、断裂、回缩,再伸展、断裂、回缩……”的语言风格与她的生命嘘气相关呢?

因为她性急,却又认真;勇敢,却又缺乏安全感;渴望被爱,却又不想看人同情;自负,却又有时候没自信。这些导致她对人与物的平等、自尊极为敏感,但又不是沈从文那样美化写作对象,而是直面、悲悯、兀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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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摘自《快刀文章可下酒》作者:邝海炎,九州出版社

内容简介:

作者博览群书,视域广阔,秉承宋儒“格物”的精神,对于上天入地各种事物,无不喜欢拿来一“格”。本书论述举凡文学、思想、历史、电影、美食、运动、游戏、性别等等,看似汗漫无归、洋洋大观,实则都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文学感发,“问题意识”更是一以贯之,此即“个体自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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