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萧红: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萧红: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文 | 江 徐

萧红: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读林贤治的《漂泊者萧红》,三毛一句话涌上心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把它用在萧红身上恰如其分。

这位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从北方的呼兰河出发,逶迤曲折,山重水复,在南国的香江边归去,人间流连三十年。对她来说,人间,或许不值得,但,爱值得。

萧红一生,是饥饿与贫困如影随形的一生,是借笔画心、衔字筑梦的一生,也是在流浪中不断追寻爱与自由的一生。

萧红: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童年的萧红与母亲


1.

逃离眼前的苟且,从家园去往校园

人生,十年一步大运。

十岁前的萧红,算得上无忧无惧,填充她生活的内容有:后花园里的黄瓜、茄子、倭瓜、争奇斗艳的鲜花,以及喜欢呆在后花园里“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祖父。

萧红九岁那年,母亲病故,父亲一生与她干戈相对。曾经有十年,萧红在向父亲的反抗中度过。那个时候,她觉得,人真是残酷的东西。

小学毕业后,萧红想继续读书,父亲不允。商讨、哀求、劝阻、生病,都行不通。实在没有办法,她抓住父亲好面子的软肋,以出家为尼为要挟。父亲果然妥协了。

1927年,萧红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女子第一中学校,从此挣脱了家庭的牢笼,也离开了心爱的后花园。


青春校园,莘莘学子,在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下,几位具有革新思想的老师启发着她,书籍与课程觉醒着她。在此环境下,萧红对绘画、文学产生兴趣。

后来,祖父去世了。祖父的离开,使她从此失去家园。“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这种荒凉与孤独感,成为萧红整个人生的底色。

再后来,萧红毕业了。从家园到校园的迁移,就像后来流浪人生的前奏。

前路漫漫,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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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穿西装的萧红


2.

抗拒婚约,与表哥私奔到北京

萧红毕业后,为了抗拒父亲为她定下的婚约,干了一件在当时当地引起轩然大波的事:私奔。

私奔的对象叫陆振舜,青梅竹马的表哥,也是她曲折情史中第一个出现的名字。

这位陆同学,为拯救萧红于封建家庭的牢笼,他做出了牺牲:从哈尔滨当地学校退学,前往北京,等到落定下来,让萧红投奔自己。

两个没有经过风雨的年轻人,在北京租房,院里有枣树,周末有良朋。他们在这里学习,生活,交换理想,谈笑风生。这种气氛让萧红觉得,只要身边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世上的路没有尽头。

可是到底年轻,只管眺望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桃花源,顾不了眼前的绊脚石。

家人断了萧红的经济来源,陆振舜也很快收到了家庭的最后通牒。即便如此,萧红并不愿意轻易放弃,她陋巷简居,箪食瓢饮,靠变卖旧书维持生活。

那时候,“小屋是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

古往今来,世人赞美青梅竹马的纯真与深厚,殊不知,没有懂得与意志,单凭一时激情和一腔孤勇,很难持一份情感。

起初,鼓励她出走的是陆振舜;最终,归顺家庭的也是陆振舜。

两个人在北京的自由生活,就此告终。


南来北往,短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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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萧军在哈尔滨


3.

娜拉归来,与曾经的未婚夫同居在哈尔滨

私奔,不仅败坏了她自己的名声,整个家庭都受到牵连。父亲被撤职,弟弟也转学。作为家族的“罪人”,萧红被转移到犄角旮旯的一个屯子里。

有些鸟儿,为了牟取稳定的食水甘愿囚禁于笼子;有些鸟儿,为了飞翔于天空宁可经历风雨的危险。

萧红这只鸟儿,最终伺机逃了出来。

孤身一人,彳亍在寒风吹过的街道,她脑海里装了些院子里很多各色卑贱如泥的农人挣扎的画面,成为后来《生死场》的材料积累。

追求自由需要付出代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饥饿与寒冷最终让她泄气,沮丧,然后主动回头找上被她“背叛”过的未婚夫——一个叫汪恩甲的男人。汪恩甲地主家庭出生,家境富裕,他自己是小学老师。

民国是一个追求个性、崇尚自由的时代,事实是缺什么才想要什么。“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当萧红决定以同居的方式换取自主生活的时候,她大概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男权社会下作为女性的悲哀。

同居期间,萧红又去过一次北京,很快因为囊中羞涩回了哈尔滨。外面的天空很宽广,可是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哈尔滨道外十六街道的东兴旅馆,萧红与汪恩甲蜗居在此。从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到后来的厌倦、冷漠,前后七个月,欠下旅馆老板六百多元。汪恩甲以回家拿钱为由,将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遗弃。

原以为有了一个情感依靠,偏偏又是一个无情过客。

萧红: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萧红在青岛


4.

“流浪去吧,哈尔滨也不是家。”

老天还没想收回一个人,再大困境,也会是天无绝人之路。

萧红在身无分文、身怀六甲、被旅馆老板当人质困守在阁楼上的时候,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萧军。

作为东北作家的萧军,带着浓烈的流浪气质与武士精神,他的勇猛与担当能够带来安全感。

萧红生下与汪恩甲的孩子,然后送人。她像重新获得重生的鸟儿,就算与萧军一起忍饥挨饿,栉风沐雨,因为那点可怜的自由,还有依偎,心里也能生出快乐。

在旅馆,两人用脸盆接热水喝,你一口,我一口。因为没钱,眼睁睁看着店老板撤走需要另外付费的床被,两人坐在床沿笑得前俯后仰。

萧军做家庭教师,第一次领到月薪五元,他带她去路边简陋饭馆大搓一顿。她看了两眼肉丸汤,他便爽快叫上一碗。回去路上,萧红喊一声,“鞋带断啦”,跑在前面的萧军退回来,蹲下身,扯掉自己的鞋带给她系上。两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袋里有钞票,肚里有食物。

在萧军引领下,萧红进入哈尔滨左翼文学圈,唤醒了创作的欲望。一群思想激进的年轻人一起办画展、演戏剧、文学创作。在这一时期,萧红开始了后来轰动一时的《生死场》。

时局所迫,两人从哈尔滨去往青岛。“流浪去吧,哈尔滨也不是家!”对于流浪,萧军满怀激情。对于“只想有个安静环境可以写作”的萧红呢?

也许,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萧红跟随萧军流浪到青岛。他们住在山脚下房子里,各自有一份编辑工作。日常的鸡零狗碎,生活观念的偏差,两人会起争执,也会迁就。生活的苦,让萧红在经常生病。

《漂泊者萧红》当中有两句话:“漂泊者萧红,无论在哪里,都看不到苦难的边际。她需要一道坚实的岸。”

对萧红而言,“岸”,就是能够依靠的男人。不同的路段,不同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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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萧军、许广平、海婴在鲁迅墓前

5.

上海:萧红的福地

萧红、张爱玲,同属民国才女,世人经常将她俩做比较。抗战时期,上海沦陷,成为一座孤岛,却成全了张爱玲。她的人生与作品同这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上海也是萧红的福地。在这里,她遇到了文学伯乐——鲁迅先生。

从写信到会面,从请客吃饭到请到家里交谈,当时处于危险境遇中的鲁迅对萧军、萧红这对“小小红军”却是格外信任,除了精神安抚,还给予经济援助。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文学创作方面的帮助。鲁迅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在他推荐下,萧军、萧红的作品陆续得以发表。他俩从籍籍无名,到后来在上海文坛小有名气。

尤其是萧红描写贫困农民的《生死场》,由她亲自设计封面,鲁迅写序,出版后轰动一时。鲁迅经常向朋友推荐这本书,在他看来,当时那批作家群里中,萧红最有希望。


从此,上海文坛的人都知道了“萧红”这个名字。

能够得到鲁迅赏识,萧红成为他们家的常客,经常一呆就算大半天。有一次,雨霁,萧红气喘吁吁跑到鲁迅家,站到他面前。鲁迅问她,有什么事吗?她回,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纯真烂漫的人,会写出清新鲜质朴的文字,也会因儿女情长伤筋痛骨。

从作家角度来看,萧红一生最大遗憾,是没有更早写出 《呼兰河传》。如果,最欣赏她的鲁迅读到它,彼此该是如何欣慰?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世事无常,有几桩事不该趁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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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期间的萧红


6.

在日本,一个人感受黄金时代

1936年夏,萧红为了休养,专心写作,也为尝试新的生活方式,一个人前往日本。

与留学日本的弟弟会面的期盼落空,仅有的一位文学同仁很快因回国。异国他乡,孤身一人,语言又不通,萧红难过得想哭。

人在寂寞时,总想找人说话,说各种各样无关紧要的话。写给萧军的信里,她说着新做的手帕、雨天的想念、腿上的蚊子包。

女人内心再强大,也有撒娇的小女人性情。男人如果不能懂得,她的柔情似水将成为一江春水向东流。萧军粗犷,他有点厌烦萧红说这些零零碎碎。

“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

信中这句话,给我很深印象。岂止在日本,不论流浪到哪里,萧红始终是一张小小的,在风里飘来飘去的草叶。

一个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灵魂没有获得滋润,他便形同草叶。

随着对周边环境的渐渐熟悉,日文逐渐提升,萧红潮湿的心明朗起来。在电影《黄金时代》中,萧红躺在榻榻米上,伸展双臂,用指尖去触碰窗上的月光。沉默中,她忽然警醒,此时此刻,正是她的黄金时代呀!在日本,自由,舒适,平静,安详,没有经济压力。

鲁迅病故,萧军的对她背叛,促使萧红提前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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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端木蕻良在西安

7.

为了爱和自由,漂泊于一座又一座城市

1937至1939年,也就是萧红26岁到28岁,两三年内,为了爱与自由,萧红在漂泊于一座又一座城市。

从日本回国后,萧红为缓和与萧军的情感,去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心里若是放不下,越是远离越是渴望。她在写给萧军信中的信中哭诉:“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

七七事变爆发后,鲁迅挚友胡风想创办一份抗战刊物,刊名由萧红取作《七月》,后来一行人随刊物迁往武汉。

萧红: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萧红与文学同仁在武汉

在武汉,萧红开始创作《呼兰河传》。也是在这里,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端木没有萧军勇武,他偏于柔弱,但他懂得欣赏萧红。在频繁交往中,萧红内心的天平不知不觉发生了偏移。

民族革命大学创办后,萧红、萧军等人应招去往临汾任教。到那一个月,大学因战乱撤退,只想有个安静地写作的萧红随同大部人马去往西安,萧军选择留下打游击。

作家聂绀弩说,二萧宿命般地分了手。

后来回到武汉,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嫁给了端木蕻良。

电影《黄金时代》中,萧红在婚礼上说:“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看似简单的渴求,都未能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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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庆期间的萧红

再后来,敌机轰炸,端木蕻良只顾自己逃难,将萧红“遗弃”在武汉。大腹便便的萧红一个人去往重庆。

“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想命中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她一生追求爱与自由,却从来做不了命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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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期的萧红


8.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故乡

战火将萧红与端木蕻良逼至香港。

端木蕻良很布尔乔亚,却少了男人的担当。他先后两次在战乱中抛下萧红,一个人逃亡。

在香港,萧红患上肺结核,又被误诊为喉部肿瘤,摘除手术让她忍受多余的痛苦。

爱情一次次幻灭,病痛一再缠身,萧红在这里感到无边的寂寞。她逢人便说寂寞。

爱过的人,四散天涯。人生最后阶段,对她离不弃的,竟是一位不曾深交的弟弟的朋友,东北作家骆宾基。

战火让医院成为孤岛,他们依然谈文学、鲁迅、所见所闻。有时候,萧红相信自己会好起来,然后写《呼兰河传》第二部。有时候,她感到自己即将离开,诉说出“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的遗憾。

反反复复,明明灭灭,一只从北方起飞的无脚鸟,最终在异乡战火中落地。


1942年1月22日,萧红去世。享年31岁。

红尘滚滚,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

从萧红脑海里最后放映而过的画面,定是让她心灵栖息的地方——记忆中明晃晃的后花园,在那里,“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

从此,她再也不用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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