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那個深秋的夜裡認識嚴歌苓的。這個從上海弄堂走出來的女人，先是去了部隊，而後又去了美國，她同樣有張愛玲的犀利，有王安憶的敏感，有屬於自己對上海弄堂那些千姿百態的女人們獨到的的身同感受。在她筆下，馮儀芳的扭捏作態，無事生非，圓滑妒忌躍然紙上，那才是世故人情中普遍的上海女人。聽說她要來深圳跟讀者見面，我早早地等在那裡，想一睹這位喝著洋墨水的海派作家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深圳圖書館的報告廳，舞臺上，燈光下，她分外的妖嬈，嫵媚，相貌跟年齡很不成正比，或許美國的水土讓她那麼年輕，又或許在藝術的王國裡，她永遠那麼年輕，深邃，熱情。聽她一大番的講述之後，我從網上看完了電影《歸來》，之後又去讀她的小說《陸犯焉識》。一本書看了近兩年，一直沒有停過，昨天才看完後部分。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下屬於自己的淚。那淒涼、悲哀、憤懣、同情、遺憾、就那麼百感交集混在一起，我理解了什麼是洪流，什麼是命運，什麼是生命之燭的唯一源頭。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感情，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很沉重，很低迷。
這是一個會讓人流淚的故事。但是因為嚴歌苓的冷靜與幽默，每每讀到難受甚至能滴出兩行淚處時，經過她語言的化解，又反流回去變成幾絲酸澀，苦不堪言的鬱悶和滿腔的震撼。陸焉識本是上海大戶人家才子+公子型的少爺，聰慧而倜儻，會多國語言，也會討女人喜歡。父親去世後，年輕無嗣的繼母馮儀芳為了鞏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軟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孃家侄女馮婉喻。
沒有愛情的陸焉識很快出國留學，在美國華盛頓毫無愧意地過了幾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畢業回國後的陸焉識博士開始了風流得意的大學教授生活，也開始了在風情而精明的繼母和溫婉而堅韌的妻子夾縫間尷尬的家庭生活。
五十年代，陸焉識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諳世事的張揚激越而成為"反革命"， 在歷次運動中，其迂腐可笑的書生氣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長，直至被判為無期。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著極高的學識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匱乏、政治的嚴苛、犯人間的相互圍獵與傾軋，終使他身上滿布的舊時代文人華貴的自尊凋謝成一地碎片。
枯寂中對繁華半生的反芻，使他確認了內心對婉喻的深愛。婉喻曾是他寡味的開端，卻在回憶裡成為他完美的歸宿。 一開始就交代陸焉識為了去看一眼成年後的女兒丹珏，經過賄賂，以一塊白金歐米茄作為條件，這塊歐米茄是他身上最值錢的身價了，也是當年妻子婉喻當掉了一顆祖母綠為他買回來的珍貴禮物。經過那驚濤駭浪、驚魂一夜，老幾經歷千辛萬苦，總共看了五分鐘的電影，女兒丹珏的面龐在他淚眼迷濛的視線中一瞥而過。但是他滿足了，因為女兒已經長大了，而且上了電視，成了科學家。
嚴歌苓的筆觸往返於現實和回憶，流連於西北大荒漠和浮華地美國、上海；她"翻手為蒼涼，覆手為繁華"地慢慢地向我們講述著她祖父的故事，講述著世態的炎涼和命運的多詭，也講述了一場曠世的愛情。有一個細節，陸焉識與婉喻看戲的一段，當得知看戲和去無錫開會都沒有馮儀芳的份的時候，馮儀芳對他們兩肆意的節制的嘲諷，內心刻薄的表達，表現一個女人黔驢技窮的悲慼，誰都渴望被尊重，被理解，被愛，可是，她與侄女處於這種尷尬的角色，誰又能理解她內心的苦楚呢？人世間就是這樣。其實內心馮儀芳也是很喜歡陸焉識的，在漫長的寂寥中，這個高大健壯，風流倜儻，會打馬球、板球，騎馬，會玩，而且才華橫溢，滿腹文采，會盲寫會四國語言，19歲考上美國博士的陸焉識。何嘗又不是她的心靈依靠，是她的精神寄託，他是她漫漫長夜裡唯一能在內心呼喚的男人，可是，連這種希望卻被侄女奪走了。
這個故事中，主人公陸焉識當初一點都不愛妻子婉喻，甚至沒有拿正眼瞧過她。因為婉喻不是他自己爭取的愛情，而是繼母恩娘強加於他的，婉喻是恩孃的侄女，為了鞏固家庭地位，為了雙重束縛焉識。可在那個年代裡，沒有自由就是自由。稍有學識的人都像一顆顆不能自主命運的棋子，左右搖擺，所以追求自由、秉性張揚的陸焉識也註定了他的政治命運一敗塗地，人生損落，最終連文人的自尊也凋謝成一地碎片。
回國後，為了完成任務，"婉喻的初夜延遲了六年，現在決不能延遲了，再延遲就不成話了。"於是他在浴室裡磨蹭，"沒有親吻，撫摸，他滾在婉喻的身上。"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好像這兒不是他的家），他常常坐立不安。他有時一陣驚慌，一轉臉怎麼連婉喻的模樣都不記得了，而他是有照相般記憶的人！而這時的婉喻對他呢？"婉喻有時驚異地想：一個人到了連另一個人的體嗅都認得出、都著迷的程度，那就愛的無以復加了，愛的成了獸，成了畜。"這是婉喻至始至終對焉識的愛。
年輕的感情孤獨的恩娘一直跟婉喻爭寵，生怕他們相濡以沫，但是這個人物還是蠻可愛的，尤其是在生活上非常精明，硬是把缺鹽少米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最終成全了侄女的愛情，如香港毀滅了才成全了白流蘇和範柳原的傾城之戀。在二十年的大漠勞改綿綿無期的孤獨和寒冷裡，他一遍一遍地反芻自己的前半身，一顆一顆的撿拾婉喻這顆珍珠，原來她的眼神那麼生動和風情，原來她是那麼的美豔。他恍然：原來自己愛這個自己曾沒拿正眼瞧過的妻子。俞咀嚼俞有味，俞回味，內心俞奔放，"一次次想到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地心驚肉跳"，所以婉喻就成了他活下去的強大信念，"斃掉了老幾，婉喻怎麼辦？婉喻就聽不到他的懊悔了。他一定要告訴婉喻，一個浪子的回頭就要這麼大的代價。"災難時，我們可以忍受分離，因為我們還有信念，災難一定會過去，分離的人一定可以重逢。但是和平了，我們無法原諒人為的割裂。這或許就是《陸犯焉識》留給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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