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8 武滿徹×周天:東西方音樂應該如何相遇

東西方音樂如何交融和對話,如何解決衝突和對立,是東方作曲家普遍面臨甚至一輩子都要解決的問題。

武滿徹是日本音樂的一面旗幟、二十世紀東方音樂大師,周天則是從中國走出去在歐美大放異彩的青年作曲家,東西方音樂的相遇同樣是他們繞不過去的一個課題。

1月8日晚,在指揮家餘隆的帶領下,上海交響樂團將獻演武滿徹《十一月的階梯》、周天《樂隊協奏曲》。兩位東方作曲家跨越時空,在同一方舞臺相遇,將在東西方音樂裡展開各具色彩的對話。這也是《十一月的階梯》問世半個世紀後,首次在中國演出。

武满彻×周天:东西方音乐应该如何相遇

周天(右一)、兩位日本演奏家(手持樂器者)、武滿徹之女(左二)參與演前談

武滿徹:一輩子無法擺脫日本文化影響

武滿徹並非學院派出身。

1944年,14歲的武滿徹被徵召入伍,在軍中第一次接觸到西方音樂,那是一張老唱片,錄的是一首法國歌曲。戰後,武滿徹在美軍基地打雜,通過美軍的廣播網,聽到大量西方音樂。16歲時,音樂訓練一片空白的武滿徹,下定決心從事作曲。

武滿徹的早期作品主要受西方先鋒派技術影響,與日本傳統音樂關係疏遠。二戰期間,日本幾乎禁止了所有外國音樂的傳播,戰爭結束後,“我心中激情澎湃,當時我所關注的不是日本,而是西方。”很長一段時間,武滿徹“只是盯著西方音樂和藝術不放”。

1957年,武滿徹寫下《絃樂安魂曲》,並不被看好。適逢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訪問日本,NHK電臺工作人員失誤,把原本不在計劃之內的《絃樂安魂曲》播了出來,“真想不到那麼矮小的男人竟然能創作出如此強烈的作品。”斯特拉文斯基驚歎道,人們開始關注武滿徹和他的音樂。

1967年,武滿徹收到紐約愛樂樂團慶祝建團125週年的創作委約。當時,他剛開始研究日本音樂傳統,特別是日本和西方音樂之間的差異。於是,他決定寫一首管絃樂隊與兩件日本樂器——尺八、日本琵琶合作的作品。一年前,他剛為這兩件樂器創作了《蝕》,在西方廣為演出,大大提高了日本現代音樂在西方的地位。

“讓日本樂器和西方樂隊結合的任務實在困難,創作過程中我多次打退堂鼓。融合兩種迥異的音樂形式似乎完全不可能,我深深懷疑自己能否完成任務。”最後,武滿徹是在伯恩斯坦的熱情鼓勵下完成創作的。

《十一月的階梯》的首演預定由小澤征爾指揮,但首次排練時,樂隊成員竟然大笑起來。小澤征爾安慰了武滿徹,又請樂手們先聽一聽兩位日本樂手的獨奏聲部,“樂隊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注意兩位日本樂手的演奏。最後,樂隊徹底安靜下來,沒人再笑了,而是爆發出所有人的掌聲。那時,我意識到樂手們有多麼用心聆聽音樂。”武滿徹回憶。

《十一月的階梯》的首演贏得了世界矚目,包括潘德利茨基、科普蘭等大作曲家的關注。武滿徹是這樣解釋這部作品的,“在日本音樂中,段物與西方的變奏曲對應,段,指的是階梯,《十一月的階梯》就是十一段變奏曲。”

這部作品被認為是“東西方相遇 ”的經典範例,武滿徹儘可能展現了東西方傳統的區別,而非將它們融合。他為兩件日本樂器安排了一長段的獨奏段落,但他也為東西方傳統設計了相通的部分,例如絃樂器用打擊樂般的效果模仿琵琶撥子的音響,用滑音回應尺八的呼吸聲。在這部作品裡,和諧與衝突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同時又保持著日本和西方樂器的獨特音色。

武滿徹深受西方西方影響,但直到他遠離日本,在歐洲定居,有了距離之後,他才清楚意識到,他的音樂一輩子也無法擺脫日本文化的影響。

隨著小澤征爾在全球大力推薦武滿徹,中國樂迷對這位日本作曲家漸漸熟悉了起來。上海交響樂團曾多次演奏武滿徹的作品,此番中國首演《十一月的階梯》,特邀來尺八演奏家柿堺香、日本琵琶演奏家久保田晶子加盟。

柿堺香和全球各大樂團多次獻演武滿徹的作品,《十一月的階梯》上演的頻率最密。久保田晶子則是新一代獨奏家裡詮釋武滿徹作品的代表之一。

兩位演奏家介紹,尺八從中國傳到日本後經過了改良,和中國民樂器簫有異曲同工之處;中國琵琶是用指甲彈撥,弦更多,日本琵琶體積更大,弦更少,是用木板撥奏,演奏家還要邊唱邊彈……兩件樂器被廣泛運用於日本佛教音樂,很小眾,日本年輕人學習的不多,反倒是美國、澳大利亞尤其是中國人對尺八熱情高漲。

武满彻×周天:东西方音乐应该如何相遇

兩位日本演奏家和上海交響樂團彩排

周天:中國文化流淌在血液裡無需刻意挖掘

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作曲專業,求學於柯蒂斯音樂學院(學士)、茱莉亞音樂學院(碩士)、南加州大學(博士),周天是從中國走出去在歐美大放異彩的80後作曲家。2018年1月,憑藉《樂隊協奏曲》,他獲得了第60屆格萊美獎“最佳當代古典音樂作曲獎”提名。

2019-20音樂季,周天受邀擔任上海交響樂團駐團藝術家,共有《水袖》《禮獻》《紋》《樂隊協奏曲》《九成宮》《宋詞·音詩》《悅》等8部作品由上交上演,多部為世界首演或中國首演。

《樂隊協奏曲》融入了周天個人對“東西方文化交匯”的理解,展現了管弦樂團無窮的張力——從史詩般壯闊到極致的婉約,從中國民族音調的應用到現代和聲與爵士節拍到結合,既展現了現代作品強烈的衝擊力,也瀰漫著浪漫主義的情調,“它是我獻給管絃樂隊的一封音樂‘情書’。”周天說。

周天的父親同樣是作曲家,但專寫影視音樂和晚會音樂,周樂從小就在錄音棚裡玩耍,電影音樂、爵士音樂、流行音樂、中國民歌……他的耳朵沒有設限,是聽著各式各樣的音樂長大的。

那時候的周天不知道什麼是和聲、什麼是對位,完全是靠耳朵來聽聲音,這段經歷對後來的他影響很大,“現在我也想回到那個狀態,不讓太多技術和理論指導音樂走向,聽覺很重要,音樂是聽覺的藝術。”

進入上音附中走入專業作曲的軌道後,周天發現,攝影家拍一張照片馬上就能看到結果,但古典音樂的作曲很講究“完成度”,假如一部作品長達三四十分鐘,作曲家不可能寫完一小節就興沖沖地找樂團試奏,而是要在腦海裡反覆回想,這個創作過程極其漫長,作曲家需要有很強大的“內心聽覺”。

2001年,周天考取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成為該校第一名中國籍作曲系學生。

“第一天我就被驚到了,我看見郎朗從樓梯上蹦下來去上格拉夫曼的鋼琴課,這樣一個強手如林的環境,很催人上進。”周天陶醉於學校裡的好氛圍,作曲老師們其來有自,喬治·格什溫、塞繆爾·巴伯等美國作曲家的影響一代傳一代,“你就生活在這些音樂大家身邊,但你也不會把他們當大明星看。柯蒂斯原來就一棟樓,很小,人擠人,所有人彼此認識,你很容易被感染。”

現當代音樂作品常給人艱澀、深奧之感,周天的作品往往兼顧了旋律和作曲技法,如何平衡?他說,他常常設想自己去聽一場音樂會,節目單第一首是貝多芬的序曲,第二首是老柴的小提琴協奏曲,下半場如果是一部不知名的交響曲,自己最想聽什麼?“我想聽什麼,我就把它寫下來,所以我寫的音樂都是我自己喜歡的。”也就是說,周天會換位思考,不是從作曲家,而是從聽眾的角度來寫音樂,因為他也是聽眾。

周天的作品還有一個特點,你能聽到中國元素、中國情感、中國味道,但很少看到中國民族樂器。

周天解釋,音樂第一,形式第二,文化應該藏在音樂的背後,“比如大家喜歡聽勃拉姆斯的音樂,不是因為它們是德國音樂,喜歡拉赫馬尼諾夫,也不是因為它們是俄羅斯音樂,觀眾最後聽的還是個人的東西。中國文化就流淌在我的血液裡,不需要為了挖掘而挖掘,我的絕大多數管絃樂作品有很明顯的中國元素,但我不會刻意把文化標識放在第一位。”

“西方畫都是畫人像、人臉、表情,中國畫都是畫大自然,非常廣闊,人只有一點點。東西方美學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周天希望在管絃樂裡寫出這種中國式的意境美,再慢慢填色彩,而不是一上來就是西方式的大旋律、大節奏。

最近,周天有一部為長笛和絃樂而作的《女神》頻頻上演,這是他去西班牙旅行受當地奔放的舞蹈節奏影響而寫的,“國外不會看你是中國作曲家,就一定要你寫中國作品,你有西班牙元素也可以成功——這是未來的古典音樂可愛的地方,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音樂是世界性的語言,不是一定要聯繫你的出身、你的背景,你可以很自由地運用所有的靈感和語言來創作。”

“就像李安,東西方電影都拍,東西方文化都玩得很轉。中國作曲家可以寫外國的東西,外國作曲家也可以寫中國的東西,這才是有趣的,不要把自己框起來。”周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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