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談談死亡

本文首發於 中國新聞週刊 2018年30期
作者:心理諮詢師唐婧,外科醫生何心


我,是一位腫瘤心理康復諮詢師。

我,是一位神經腫瘤外科醫生。

我們的日常,是生與死較量的每一天,是在生死之間尋求希望與意義的每一天。

對於死亡的思考,並非如我們所想,當一個人真正接近生命終點時才會來臨。事實上,它橫亙於癌症病程的各個階段。不管身處腫瘤的初期還是末期,患者都會想到死亡,也都會由此產生焦慮和恐懼。

談論死亡是一件極需要勇氣的事。當患者坐在我的對面,開始談論死亡,我發現自己也會感到不安和壓力。剛開始接觸這個話題時,我不敢去談,尤其不敢提“死亡”兩個字。擔心這兩個字說出來,會刺激到患者本已脆弱和敏感的神經,讓他們強撐出來的鎮定瞬間崩潰。但漸漸的,我發現,患者是渴望談“死亡”的。因為,他們已經孤獨得太久。他們在孤獨中,深入和反覆的思考死亡。而這個思考的過程,比死亡本身的內涵,更讓人煎熬。

孤獨感與死亡恐懼:

對於癌症患者而言,孤獨感,常常是伴生於死亡恐懼的最大痛苦。

有很多時候,患者想要表達這些恐懼,但身邊的人不願聽、不敢聽、無法承受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家人害怕他胡思亂想,趕緊扯開話題轉移注意;或者鼓勵他積極樂觀,別想不開心的事情;甚至會責怪他,“都說過多少次了,你怎麼還這樣想不開?”。於是,患者只有裝作樂觀、裝作不在乎,面對大家的安慰和鼓勵,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不想讓大家擔心、失望或傷心,不想讓大家被自己的負面情緒所感染,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讓別人厭煩自己。而內心卻越來越孤獨。這種孤獨無從訴說,只能一個人輾轉反側的想。

一位患者對我說,“我也不願去想,但這些念頭會自己跑到腦海中來,又不敢跟別人說,真是太痛苦了。”

其實,“傾訴”本身就是緩解恐懼的一味良藥。如果一個人能把恐懼的內容說出來,得到另一個人的傾聽和陪伴,這種恐懼就可以被分擔。當不可言說的孤獨感被打破,當另一個人從另一個視角來陪伴他解讀死亡的迷局,患者會感受到強有力的支持,從而有機會跳出自己的思維禁錮,看到溫暖和希望。

假想的死亡恐懼

許多時候,患者對死亡的恐懼與自己的病情嚴重程度並不完全相符。他們會深陷在一種對未來的假想的恐懼當中 -- 認為自己的狀況會越來越糟,最終會以某一種可怕的方式走向死亡。

曾有一位乳腺癌I期的患者找到我。在得知患癌以後,她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日夜擔心自己會骨轉移,每天以淚洗面,準備好了給女兒的遺書。但事實上,她的病情經過簡單的手術治療即可痊癒,完全不會危及生命。

另一位早期肺癌患者,在體檢時發現肺部長了三個小的肺腺瘤,於是陷入對死亡深深的恐懼中。他每天在百度上搜索肺癌的各個發展階段,並且想象著自己有一天會肺部插滿管子痛苦的死去。他對我說,“醫生,你能不能告訴我如何才能猝死?我想死得輕鬆點,不要經歷那些痛苦。只要你能讓我不害怕死亡,能夠平靜的接受這一天的到來,多少錢我都願意給你。”而事實上,他的病情完全沒有嚴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這些時候,我會問患者,“請你仔細想想,你害怕的是當下的真實現狀,還是自己的想象?”

人類有著無窮的想象力,如果用來自己嚇自己,那一定是數不盡的恐懼。我們需要時刻提醒患者,從想象回到現實 – 你的此時此刻是安全的,疾病並沒有那麼嚴重,你所恐懼的只是一種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它當下完全不會發生,並且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生。

活在當下,是應對死亡恐懼的另一味良藥。

對死亡過程的恐懼:

許多患者都對死亡的過程、對於其間將要經歷的痛苦,有著深深的恐懼。正如前面提到的這位,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肺部插滿管子痛苦的死去。因此,幫助患者減輕死亡焦慮的另一個辦法是 -- 協助他們對死亡過程做出安排。

我的一位胰腺癌患者被告知只有六個月左右的生存期。聽聞胰腺癌是眾癌之王,末期會異常疼痛,她非常的焦慮和恐懼。我們在諮詢中充分探討了此事。患者認為,相比起生命的長度,生命的質量更為重要。因此,把重心從疾病的治療轉移到對疼痛的控制對她而言更為適合。於是,我協助她與主治醫生積極溝通,停止了靶向藥物的使用(她本身對靶向藥物並不敏感),停止了原定手術的計劃,改為住進醫院的緩和醫療病房,優化鎮痛藥物的使用,將緩解疼痛、提高生存質量作為生命末期的目標。

當這些安排一一落定之後,患者的控制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復,不再像之前那樣緊張焦慮。最終,十一個月後,她在家人都陪伴下安然離世。

如果,死亡是我們每個人終須抵達的終點。但願在終點來臨之前,我們可以不孤獨、可以不被想象所折磨、可以做好準備去抵禦最後的痛苦,那麼,這也不失為一場幸福的抵達。

我想跟你談談死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