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無法掙脫的時代洪流。
渡部宏一5歲移民中國時,註定一生波折在所難免。
1.美夢
那是1940的秋天,在日本政府的宣傳蠱惑下,他老爹帶他和母親等一家人,從山形縣一個貧寒的農村,報名加入滿洲開拓團,來到中國東北。
當時報名是很有爭議的。
日本政府宣傳的滿洲“美景”,繪聲繪色,“20年移民百萬戶500萬人到滿洲開墾沃土”,“前進前進,滿洲的幸福新天地,燦爛的八千公里的國境線”,對日本普通民眾充滿誘惑。
但遠在中國,滿蘇邊境,前景究竟如何,霧裡看花,誰也看不準。
渡部宏一隨母親在姥姥家生活,老人家一輩子的經驗,對政府大肆渲染的移民並不看好,不想讓女兒去滿洲。
但渡部女婿不聽他們勸告,還是上門來接走了他們。
這一走,他們再也沒有見到女兒和外孫。
他們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林口縣境內落腳,開拓團一大波人,蓋起了日本樣式的房屋,南北成列,東西成排,村頭拉起鐵絲網,房子外牆上畫上白圓圈——據說那是學當地人防狼用的。
開拓團民被騙過來後,有人發現不是宣傳那樣美好,勞作非常苦,健康生命無保障,想逃回國內,卻發現被日軍嚴密看管,硬來會被射殺,只好既來之則安之,有苦自己咽。
夏秋洶湧的洪水,冬天頻繁的狼嚎,是渡部宏一兒時的記憶。
父母又生了個小弟弟,僱了箇中國幫工幫忙照顧家。中國幫工在春節做的餃子,讓渡部宏一第一次感覺到了中國人的年味,終身難忘。
然而,好景不長,轉眼來到1945年夏,日本侵略者終於撐不下去,宣佈了投降。
日本垂死掙扎,渡部宏一的父親,作為開拓團民也被抓壯丁上了戰場。之後寫回一封信後,從此杳無音信。後來聽說死於蘇聯。
開拓團裡,也大廈將傾,人心惶惶。
一天夜裡,開拓團民被叫醒,“黎明開始逃難,快做準備”!
收拾被褥,裝糧食,套牛車,帶必需品,渡部宏一的母親拉著4個孩子,在黎明中隨團倉促逃命,南下回國。
但談何容易。
此時,蘇聯宣戰,空襲不斷,南下的列車運送完最後的日軍,已停止運行,200人的逃難隊伍,扶老攜幼,拖家帶口,邊逃邊張慌觀望,還要防著後面的蘇軍。
想想幾年前來滿洲時暢想的美景,眼前的景象真是對愚昧無知者的莫大諷刺。
2.落戶
8月夢碎,9月逃難,10月顛沛,而冬季的到來,簡直就是索命。
一天,大河攔路,過河只能靠一根綁在河兩岸樹根上的細鐵鏈。大人要往返幾次才能護送家人到河對岸。
宏一的母親揹著小弟秀策,一手抓著鐵鏈,一手拉著宏一,渡到河中央,宏一的身子漂了起來,感覺要被河水吞沒,母親死死拽住他,把他從死神手裡拉了回來。
這是他的第一劫。
當時的真實歷史是,逃亡的日本僑民中,有不少人不得已拋棄了自己的孩子。他們或因交通困難,或因無力照顧,或因饑饉威脅,不少日本人央請中國人收留。
但渡部宏一的母親不捨得,她堅持一個女人帶4個孩子,都是10歲以下的,艱難逃命。
然而現實真的很殘酷,她發現自己顧不了孩子了。
逃難最大的問題是食物。她的鄰居家2歲的一個孩子,就在逃命的路上餓死了。
為了充飢,人們不得不殺掉他們寶貴的馬牛。
宏一家交出最心疼的大牛,大牛拼命地掙扎著,哀號著,那絕望的眼神,令宏一終身難忘……
逃難路上最大的危險是殺戮。
大人們說,最怕遇到日本兵,因為日軍會命令他們自殺,逼迫他們殺死自己的孩子,或集體把他們槍殺,以全體“玉碎”報效“皇命”。
倒是中國民間武裝,對這些逃難的日僑,並沒有打罵殺戮,確認了他們的難民身份後,把他們引到難民收容所,還給他們吃的,令他們感激不盡。
怎麼活下去,是個巨大的挑戰。
一天,難民們輾轉來到新京長春,住一個小學改造成的收容所,期間,宏一發現妹妹幸子不見了。找了幾天毫無結果。
更殘忍的是,一天清晨他們醒來,發現難民所空蕩蕩的,逃難的隊伍嫌他們累贅,悄悄拋棄了這個堅持要帶孩子的母親。
厄運接踵而至,死亡的氣息逼近。
11月,母親帶3個孩子來到奉天,在難民所,一天夜半,突遭闖入者騷擾,母親被刺刀捅傷身體。
幾天後,滿頭蝨子、顴骨突出的母親死去,宏一的2個弟弟還躺在她的身邊,不知道她已“睡去”。當有人抬走她的屍體時,他們才大哭大叫起來。
此時,宏一10歲,2個弟弟要由他親自照顧。他本想隨母親一起死去,但有弟弟在,他不能。
一個韓式服裝的男子,趁其不備,拉起他最小的弟弟秀策就走,他無力追趕,只好眼睜睜看著弟弟離去。
不久,又來一個穿中國式棉襖的男人,帶他哥倆到了一個大院子,先吃了一頓飽飯,然後另一個男人領養了弟弟駿,而他跟著剛才那個男人,到街上的澡堂洗了個澡,跟著他回到家,穿上了新棉衣棉褲。
又過了幾天,一個算命先生來,和那個男人說了一陣子後,告訴宏一:
“你的名字叫林起,王殿臣是你的爸爸,賈鳳朝就是你的娘。”
從此,渡部宏一變王林起,10歲日本遺骨落戶溫暖中國家庭。
3.標籤
人不信命不行。
有人膝下無子嗣,有人命中不孕育,有人終身不生男,有人十胎不孕女。
王殿臣家族,就是一個缺少男丁的大戶人家,算命先生說,他家五行缺木,故需要領養一個男兒,以雙木林起名,叫做林起,寓意家族人丁興旺。
所以,他領養了渡部宏一,改名叫王林起,作為王氏家族的第一個男孩。
說來也巧,王家自從認領了這個男孩後,家族人中生了近10個男孩。
所以王林起被視為王家福音,更是被王殿臣和賈鳳朝視為己出。
但是,他的弟弟駿就沒有熬過那個坎,被收養不久,就因病夭折了。
就這樣,短短五六年光景,一家6口人,只剩下他自己了。
王殿臣老家是河北景縣人,闖關東時來到東北,1948年遷居北平,解放後,王林起在北京豐臺鎮小學上學,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少先隊員。
對於自己的出身,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收養的日本人的孩子。王林起自己也知道這一尷尬事實,“我從小就是個另類”。
然而,就是這一尷尬的事實,在中國成長這麼多年,卻始終沒有受到任何歧視和非議,反而備受呵護,成為他獨有的特色,一路暗自助他成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成了他的“護身符”。
1949年新中國成立,14歲的他以優秀少先隊員為由,被抽去參加國慶典禮;
1958年,王林起參加招工,順利進入國家重點發電設備製造廠,當磨工兼宣傳幹事,後來此廠併入北京重型電機廠,一直幹到退休。
1964年,國慶15週年,《東方紅》首演,廠裡的宣傳部長帶他去人民大會堂,與毛主席同在觀眾席觀影。
之後,有繪畫特長的他,又被推薦上中央美院毛主席像培訓班,還受到院長的關注,親自坐在他身邊教他畫像。
學成歸來,他成了廠裡專業畫主席像的宣傳人員,安穩度過風雨波折的歲月。
更神奇的是,1981年他聯繫到日本老家的親人,決定回國探親後,他所在的廠還特別批准,按照公派出國的標準,為他發放了500元的“置裝費”。
最讓他驚訝的是,他回日本待了1年多,回國後,人事勞資照給他發放了赴日期間的全部工資。
中國,讓他感受到了太多不一樣的關照。
或許,從他在滿洲難民所被王殿臣收養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不可思議的轉折、不一般的溫暖。
4.祖國
生身沒有養身重。
但在養父母的心裡,一直都有落葉歸根的身世情結。臨走,總會給孩子說的。
王林起的身世大家都知道,但作為養父,王殿臣一直未說過他老家的問題。
直到1960年,王殿臣因食道癌行將去世前,才對他說:“我挺想到你老家去看看,可說不定去不了了……沒能供你上大學,挺對不住你的。”
中日建交後,有人勸他履行父親的遺願,回日本看看老家。他這才憑兒時的記憶,給日本山形縣老家的村長寫信。
寫信用的是漢語,幾個月後,收到來信,用的是日語。他找人幫忙翻譯,說祖父和外祖父家都有健在的親戚,可直接與他們通信聯繫。
在隨後與姑母、姨母的聯繫中,對方還給他用信封寄過來1萬日元,讓他感謝中國的養父母。
1981年,王林起在兩國有關部門的努力下,開始了回國探親之旅。
臨行,他7旬養母說:“你對我們家的義務已經盡完,放心走吧,不用再回來了。”
但他說:“你放心,我會回來的。”
在日本,王林起作為回國遺孤備受關注,NHK也給予報道,一時成了名人。但他坦言,闊別半生見到家族人,在一起倒顯得十分生疏,也沒有什麼話。
在日本,王林起也受照顧,有公司願意高薪挽留他在日本工作。
然而,待了1年2個月後,他最終還是選擇回中國。
回來時,他給養母帶回來一個12寸的索尼牌彩電,鄰居對她羨慕不已,稱他“勝似親兒子”。
作為日本遺孤,王林起回到中國後,還享受有日本政府發放的海外遺孤關照計劃,每年可以帶1名家屬享受一次12天的免費日本探親旅遊。
就這樣,王林起成為中日兩國都特別關愛的特殊人士。這樣的人生轉折,或許是他幾十年前命懸一線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
“如果我們這種人回日本,政府也會給我土地、工作之類的,但我不想回去了。”晚年的王林起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中國對我太好了,當年我第一次探親,廠裡就給了我500元補助。在日本的一年2個月,還照發我工資,我退休後,還高標準給我分配了房子……”
“還有,我的養父雖然很早就去世了,但我的養母還在,今年95歲了,她的親生子女有時她都認不出了,但見了我都會一眼不眨地衝我微笑,他還認得我……”
晚年的老王,以自己的一生經歷警示後人銘記歷史,珍惜和平,並在80歲時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我在中國75年》。他說,“生養我的日本母親和養育我的中國母親,其實是永遠在我心中的兩個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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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王林起《我在中國75年》 西苑出版社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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