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理解“人”。

——沈從文《抽象的抒情》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再次閱讀了《從文自傳》,我更加真切地看到了一個“自然之子”的本質真實。

這位出生在湖南湘西部鳳凰城中的普通人,在20歲進北平求新學之前一直淌洋在湘西的山山水水、民風民俗之中。上學時卻逃學出去玩耍,拋開《三字經》之類的蒙學之書,離開索然無味、僵化生硬的學校,去閱讀“自然人生”這本“大書”;從鳳凰讀到辰州、懷化,讀到常德、保靖,再讀到北京,讀完大半個中國。

湖南鳳凰作為苗族的聚居地之一,歷來就多災多難。不斷的反抗與一再地被鎮壓和姦除的苗族的民族歷史,使這一方神秘美麗的水土染上了特殊的悲涼色彩。

在這裡,自然的美麗與生存的殘酷、自然的永恆與生命的偶然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是由於天性中就有一種愛美向善的稟性,以至於他相對淡漠於隨處可見的人間的悲苦和人性的缺憾,儘管事實上他在軍旅生涯中時時刻刻切身地體驗著這種悲苦和缺憾,耳聞目睹對於生命的隨意的處置。

他總是竭力去體驗、感悟自然與生活中一切“美的所在”。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樸素之美為大美。在他看來,美不是高不可攀的,美不是華麗,美不是高雅,美不是雕琢;美在率性真誠、美在坦蕩自然、美在自由自在,美在一切自然古樸而又充滿活力的生命力之中。

美就是一種生命形態。冬去春來,生命流轉,奔騰不息,因此,在他眼中,美無處不在,人生樂趣也就無處不在。

故而,在沈從文眼中,只要是真實地袒露自然生命力,每個人,即便是妓女娼婦,皆有可愛之處,每條街巷,不必定要繁花似錦,皆有值得駐足的所在。

在文學創作上,沈從文正是用這樣一種對美的理解來展示湘西古城的山水民風和現代都市的人情世態,構建一個古樸自然而又神韻無窮的人性神廟——“希臘小廟”。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沈從文在《習作選集代序》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裡供奉的是‘人性’……”因此,可以說,“希臘小廟”象徵著一種充滿人性美和神性愛的精神空間,超越“世俗的心和眼”,散發著聖潔的光芒。這座“希臘小廟”中生活著那些被美化、被神性化的尋常女子,如蕭蕭、夭夭、翠翠,她們美麗、健康、朝氣、生機盎然、自由和諧、樸素自然,她們就是“邊城的人生形式”。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然而,正如前文所說,沈從文心中的美是以有所淡漠來突顯的,但其所淡漠的東西事實上卻血淋淋真實地存在,比如戰爭、屠殺,比如欺壓、凌辱,比如現代城市文明下的虛偽、世故等等,所以,在現代文明逐漸吞噬傳統文明的領地的那個時代,沈從文在謹小慎微地保持他那一片純美的心靈世界的同時,也逐漸清醒地意識到這個“希臘小廟”的脆弱以及最後必然崩毀的命運。

關於《邊城》,沈從文曾說:

“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


“內中寫的儘管只是沅水流域各個水碼頭及一隻小船上縴夫水手等等瑣細平凡人事得失哀樂,其實對於他們的過去和當前,都懷著不可形諸筆墨的沉痛的隱憂,預感到他們明天的命運——即這麼一種平凡卑微的生活,也不容易維持下去,終將受到來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勢能所摧毀。生命似異實同,結束於無可奈何情形中。”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這個“巨大勢能”不僅僅指漢語文化或西方文化,似乎更是指一種形而上的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宿命力量”。

《長河·題記》這樣描寫了家鄉的變化:

“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麼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幾乎乎快要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來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惟實惟利庸俗的人生觀。”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青年人失去了長輩的品德,日益淺薄和只知享樂和趨附時髦,對待愛情的方式突然從過去的精神的愛高於一切變為現在的物質與身體的戀愛,世態人情在邊城的反襯下暴露其墮落、畸形和人性的扭曲。

《邊城》中那個充滿詩性美感的湘西已經成為過去,那些代表著“邊城的人生形式”的翠翠們被玷汙、被損害、被摧毀,最終無一例外地被歲月和命運慢慢地剝蝕了光華。從幽美的《邊城》到略帶悲涼的《長河》,就是一個確切的象徵:

從對人性美的“追求”到美的人性的“幻滅”。

沈從文美麗而愁人的“希臘小廟”——再讀《從文自傳》

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說:

“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它以悲慘的結局,激起觀眾的悲憤與崇敬,使人類精神的永恆價值最終深入人心。

儘管在沈從文筆下,充滿詩性美感的“人性邊城”最終支離破碎,但是也正是因為翠翠們被剝蝕了的悲劇命運,“逝去的邊城”卻更加激發了我們對這種人性美的憐愛和珍視。

現實可以泯滅美的生命,卻無法泯滅生命之美。美是有超越性的。

沈從文的價值就在於他的反照性。沈從文的自然生命美學可以更加明顯地反照出現代工業文明給人性帶來的諸多弊病,這些弊病就如TS·艾略特《荒原》的蝗災一樣,或許會使人性淪為一片荒蕪之地;也可以讓我們意識到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只要人文精神這座燈塔不倒,有些古樸自然的人性是永不褪色的,因為它們先驗性地就是美的,就如天上的蒼穹,照亮過去、現在,也必然照亮未來。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類歷史上,太多匆匆過客,唯有美永恆,唯有生命之流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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