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林老人的信

谷林老人的信

□ 舒罕

《愛書來》結集的是自一九九〇年至二〇〇八年間谷林老人與揚之水的信札,其中谷林信札一五六通,揚之水信札卅八通。據說為了以示謙敬,揚之水把自己的信札放在了後面單列一卷,其實這樣反倒是有些不便,一來一往地對照而讀應該更能還原現場吧。

谷林信札早些年讀過《書簡三疊》,收錄了谷翁致揚之水、止庵、沈勝衣三家信札共一百四十五通。記得是山東畫報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印行。那些年月這一家出了不少值得一讀的好書,隱隱然有可以和遼寧教育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三足鼎立之勢。那本書裡寫給揚之水的信札並未完整收錄,要等到十五年後的今日方才得以完璧。

《書簡三疊》面世時,谷林先生還可親自寫序,序文又如另一通信札也。其中有幾句話講透了他之所以愛寫信的緣由:“前人有詩云:‘老病難為樂,開眉賴故人。’又云:‘得書劇談如再少。’聖陶先生更把晚歲與故人來回寫信視作‘暮年上娛’,止庵蓋深會此意,這件小事如果借電話一說,豈不簡省,但像來信蘊涵的那般頓挫環蕩情味必致全部消失。”

《暮年上娛》是葉聖陶俞平伯兩翁的晚年通信結集,是谷林先生的愛讀書,亦是我的愛讀書。葉俞兩位,晚境澄明,筆下文字溫熙通達,作一詩一詞亦會為幾個字是否妥貼而頻頻通信,還稱之為打乒乓球以喻來往迅捷。谷林先生用這一今典所想表述的,亦無非是晚輩友朋的知心投契而已。

當年讀《書簡三疊》,最讓我覺得“可恨”的是谷翁把自己的舊書悉數及身散之,而且分別對應這三位的喜好偏嗜。雖然大多是民國年間的文史著述和刊物,而延宕至今得以妥善保存甚為不易。谷林翁一生平淡,無慾無求,晚來靜守齋中,得晚輩們談文論藝,自是老懷堪慰,送這些書出去想來也是留個念想之意,也即是知堂所說的“結緣”耳。

不管是《書簡三疊》還是《愛書來》,最大的感受便是谷翁真是純粹的書生清趣,幾乎所有信札都是與書密切關聯。新文化運動以來,以信札名家的文士學人並不算少。以我粗略讀過頗有韻致悠遠回甘且都結集付梓的有大先生、知堂、施蟄存、顧隨、俞平伯、鄭振鐸、葉聖陶、黃裳諸先生,他們都是能領略書中真趣的人,然而以總體面目論。讀書所得並非是其信札的大宗。自然,他們寫的文章更多,更多的和讀書有關的話題儘可以放到文章中去。

而谷林先生不然,他的信札,至少就目前所能讀到的,幾乎全是讀書隨筆,而且格調尤高。他對書和讀書的熱愛真是貫注全力:“讀書未必有成,因之也未必有用,但我總以為這是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值得用最熱切的感情去愛。”

揚之水亦堪稱書痴,故而谷林先生對這位“大妹”視作知己,信札中暢談得書之趣,讀書之樂,用書之諦。如果不看書信體的格式,完全可以編出一部《谷林書話》來,不讓鄭振鐸、唐弢、黃裳、孫犁諸公專美於前。

寫得書之趣,更多的是回憶舊年間的淘書經歷,如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三日札,箇中樂處足以讓所有的書痴羨慕不已:

“《漢園集》商務出版,是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之一種(叢書名或有誤),是一種小開本綠色布面精裝本,只是字體較小,不宜老眼。內收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三人新詩,人各一輯,故那天安迪曾說去請卞為他籤個名。扉頁左上角有‘其芳自存’四字。買此書情景歷歷在目。那時我的工作場所在前門外,晚回東城宿舍,過南河沿東口,在鹽業銀行的門廊下有一人用報紙鋪地,燃一電石燈,平放著十幾本書出售,我大約以四角錢得之。《猛虎集》徐志摩新詩,扉頁有題贈簽署:上款魏智先生,下款徐志摩三字,鋼筆字寫得挺拔有姿致,因謂海藏日記中有徐志摩與鄭孝胥約定往觀其臨池的記載,有一次是與胡適兩人同去觀看,安迪因雲海藏日記大可發掘,似頗望此書能如期印行以快先睹者。”

說讀書之樂者,則只見他老人家在一眾書冊中流連往返,左顧右盼:“老朽舊書越忘越快。新書越讀越慢。上次說到放翁‘八十又過二’之句。取劍南詩稿查找全篇。但檢目錄。竟用去兩個下午。於六十五卷始查得——自然不免沿途流連。見有類似‘讀書燈前目幾盲’。‘眼昏不奈陳編得’‘雖無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鳴飯後鐘’之屬。輒復顧盼。”這樣緩慢而又怡然的讀書生涯何其有趣哉。這不正是木心悵然而賦的“從前慢”否。

至於說用書之諦,則更可見先生並非兩腳書櫥式的充塞填溢,而是由點及面,由一隅而致大觀,正如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九日札所說:“現在開手讀《吳宓與陳寅恪》,極感興味,不過進度甚遲,看到有點節目,就想摘記到有關的書上去,如《吳芳吉詩選》、《梁實秋文選》、《陳寅恪編年事輯》、《王國維傳記》等等。”

若以這樣的讀書方法薰染訓練幾年,大約有望由愛書人翻書人向讀書人用書人轉變。

幾天時間翻讀完《愛書來》。和前些年讀《書簡三疊》相比,還多了一些發現。最覺有趣的是他老人家在信札中有兩處提到他的人生夢想是作中學語文或是歷史老師。暑假可去海濱讀書作文,我猜想他這麼說的原因是以為教書生涯總歸單純。兼以教這兩科只要自家願意多少能和書本扯上關係。如此當更能沉浸書本之中不亦樂乎。

彷彿記得谷林先生的本業是出納會計一類,工作的時間自然只能遠離他心愛的書本。要一直等到因緣際會入歷史博物館整理海藏樓的日記才算真正開始過上想要的生活,雖然他謙虛地說所謂整理日記不過是用筆將原稿抄寫一遍。幾乎可以想像得到谷林一筆一劃鈔錄日記原稿時靜若嵩嶽之松悅如清溪之水的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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