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庸傳統文化研究:臆說龜蛇(之十八)


周克庸傳統文化研究:臆說龜蛇(之十八)


b.龜蛇意象的世俗化

龜蛇意象最初神聖化的喧囂隨著夏王朝的滅亡而漸漸消退後,開始逐步走向世俗生活。而隨著世俗化的加深,龜蛇意象的尊貴地位也開始逐漸下降。

其實,龜鱉原本就與先民的生活關係較為密切。《詩經》中“飲御諸友,炰鱉膾鯉”(《小雅·六月)、“其殽維何?炰鱉鮮魚”(《大雅·韓奕》)的句子表明,龜鱉之類很早就是人們口中的美食了。《淮南子·時則訓》“登龜取黿”句下,高誘注曰:“黿可作羹。傳曰:‘楚人獻黿於鄭靈公,靈公不與公子宋黿羹,公子怒,染指於鼎嘗之而出’是也。皆不害人,易得,故言‘取’。”《國語·魯語下》:“公父文伯飲南宮敬叔酒,以露睹父為客。羞(羞字本義為進獻美食)鱉焉,小,睹父怒。相延食鱉,辭曰:‘將使鱉長而後食之。'遂出。”從這些記載中,可以看出,龜鱉與人的這種密切關係。是不利於保持其神秘感的。古人早就認識到了,人們之所以會“貴鵠賤雞”,那是因為“鵠遠而雞近也”(《論衡·齊世》),再加上夏朝的滅亡打碎了王朝加在龜鱉頭上與庶民百姓相隔絕的的神秘冠冕,使得龜鱉失去了作為君王象徵的資格,於是,“龍”這種以蛇為基礎再加上人們想象而產生出來的“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龜,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爾雅》)的神秘生物,才取龜鱉而代之,成了君王的象徵。

隨著龜蛇意象世俗化,在神話中尊貴的地位亦開始下滑。例如龜已不再是神通最為廣大的水神,其原來的神格賦予了龍王,而龜則只能屈尊去當宰相了。原來龜蛇互化的傳說也失去神奇色彩,變得猥瑣起來,比如說由蛇所化的龜,能作祟害人且有劇毒。捕獲到龜需吊九天(若此龜若由蛇所化來,吊至九天則會現出原形)而後再食用。

因為龜蛇形象在遠古時期曾作為最有影響的徽號、意象,滲透到我們古代的底層文化中,對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產生了深刻影響,所以當這一徽號、意象跌下神壇後,仍在現實世界保留下來許多物質和精神的遺產,又因為世俗化對這些遺產原有的神聖光環的磨蝕,人們已不再熟知它們原有的神秘而輝煌的形而上內涵。但這些遺產還存在於人們的生活中,它們不僅激發了世人對與龜蛇勾掛著的文化遺產進行探索的慾望,而且極大地拓展了龜蛇意象世俗化的範圍——龜蛇形象在歷史上曾承載過的文化意涵,統統作為一種新的素材,為民間下層文人和普通百姓參與這個龜蛇意象世俗化活動,提供了豐富的文化資源。

下層文人和普通百姓對文化世俗化感興趣的,更偏重於神奇變化、性、舊典俗解、宗教傳說等等內容。如:

龜自古就有著尊貴的地位,以致於《爾雅·釋魚》一口氣就數出了十種龜:“一曰‘神龜’,二曰‘靈龜’,三曰‘攝龜’,四曰‘寶龜’,五曰‘文龜’,六曰‘筮龜’,七曰‘山龜’,八曰‘澤龜’,九曰‘水龜’,十曰‘火龜’。”這些龜作為尊貴的靈物,自然要伴隨著神奇的變化。

龜蛇互變的說法古書中很多,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很多例子了,這兒不再多說了。下面我們再舉些蛇、龍變化的例子。《續水經》“蛇雉遺卵於地,千年而成蛟。”《述異記》捲上:“山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其實,古人早已看出“龍”是由蛇“化”來的(《洪範·五行傳》鄭玄注:“蛇,龍之類也。龍無角曰‘蛇’。”《抱朴子》則稱,除了自然之龍外,還有虵[=蛇]蠋化成之龍),而正是這個神奇的“化”字,給了人們一個自由遐想和幻想的空間。許多涉及龜蛇神奇變化的故事正是由此而來,如《酉陽雜俎》雲:“朱道士者,太和八年常遊廬山,憩於澗石,忽見蟠蛇如堆繒錦,俄變為巨龜。訪之山叟,雲是玄武。”這一故事還是龜蛇互變的繼續。《搜神後記。上卷3第34條:“……二月中,蕨始生。有一甲士,折食一莖,即覺心中淡淡欲吐。因歸,乃成心腹疼痛,經半年許,忽大吐,吐出一赤蛇,長尺餘,尚活動搖,乃掛著屋簷前,汁稍稍出,蛇漸焦小,經一宿視之,乃是一莖蕨,猶昔之所食。病遂除。”蕨,古時又有“鱉”名(《詩經•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採其蕨。”毛傳:“蕨,鱉也。”陸璣《詩義疏》:“蕨,山菜也……周秦曰‘蕨’、齊魯曰‘鱉’”),這一故事也還能看出龜蛇互變的餘緒,而在更多的故事裡,蛇和龜則分為二物,各自變化起各自的來了。如,晉《搜神後記》卷3第33條:“昔有一人,與奴同時得腹瘕病,治不能愈。奴既死,及剖腹視之,得一白鱉,赤眼甚鮮明。乃試以諸毒藥澆灌之,並內藥於鱉口,悉無損動。乃系鱉於床腳。忽有一客來看之,乘一白馬。既而馬溺濺鱉,鱉乃惶駭。欲疾走避溺,因系之不得去,乃縮藏頭損足焉……乃試取白馬溺以灌鱉上,須臾便消成數升水,病者乃頓服升餘馬溺,病豁然愈。”這一故事,大約與鯀即“白馬”(應讀作“伯冥”)的舊說有些瓜葛,但絕大多數人除了能看到神奇變化外,已經看不到漸漸隱去痕跡的曲折聯繫了。

再往後,這類變化就連龜和蛇的影子都不大容易看得出來了。比如《神異經》雲:“西方有獸名,大如驢,狀如猴善緣木,純雌無牡,群居要路執男子合之而孕。”從“狀如猴”“純雌無牡”等記敘中,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些龜或龜蛇的痕跡;而《博物志》所云“南有野女,群行覓夫”的所謂“野女”,就完全看不到龜蛇的影子了。“夏桀之末,宮中有女子化為龍,不可近。俄而復為婦人,甚麗而食人。桀命為蛟妾,告桀吉凶之事。”(《述異記》上)這則故事,從其出處看,本來也與龜蛇有關,但到這這故事,已經沒有龜的什麼事了。在山西等地的花燈及剪紙造型中,常見蛇和兔構成的圖案,民間亦有“蛇盤兔,必定富”的說法。究其根本,此“兔”也是由龜訛變來的(兔、龜音近),也就是說,蛇兔圖案乃“玄武”之訛變。

說到蛇、龍之類的神奇變化,有關故事傳說更是多到不勝枚舉,特別龍上升為最高升格的水神(龍王)之後,蛇便沿著世俗化的方向變成了各種受民間崇拜的神靈。在舊社會,我國各地都建有蛇王廟,蘇州的蛇王廟裡還塑有“蛇將軍”像。馬來西亞的蛇廟據稱也是由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國和尚始建的。我國江南至今保留著許多崇蛇習俗的痕跡,家蛇不得呼之為“蛇”,而要稱“蠻家、蒼龍、天龍、狐仙、大仙、祖宗蛇、家龍、老溜”等。宜興地區,每年元宵節、二月二、清明節、七月十七、中秋節、重陽節、冬至、除夕等節日,都要祭祀家蛇,用米粉做成蛇形盤繞在籠屜中間,成為“米粉蛇”。周圍要用米粉做許多小糰子,象徵蛇蛋。而在文人筆下,蛇也成了勸善懲惡故事的主角,如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便講了個告誡世人不可貪財忘義的故事:守墓者之妻劉媼,恆與一蟒同寢處,蟠其榻上幾滿,附媼與人療病。一旦,有欲買此蟒者,給劉媼錢八千,趁其醉而舁之去。後媼忽發狂,自撾不止,逾數刻竟死。

與蛇分離後的龜,其變化百端的故事也在世俗化過程中是越來越奇。如《搜神後記》上卷4第48條:“魏清河宋士宗母,以黃初中夏天於浴室裡浴,遣家中子女闔戶,家人於壁穿中,窺見浴盆中有一大鱉,遂開戶……出外去,甚駛,逐之不可及,便入水。後數月忽還。巡行舍宅如平生,了無所言而去。”瞧,不但人死後可化生為鱉,就是大活人也可以隨時化為一隻大鱉!前面我們講過的袁枚《子不語》第卷十六中“大如獼猴”的西江水怪,估計是從猴形水怪“無支祈”故事的影響而生髮出來的。而《獨異志》中所敘伏羲與女媧兄妹於崑崙山成婚之事,在民間傳說中則有更為細緻的情節:玉帝為懲罰人類,令洪水漫天,百姓皆死,維剩其兄妹二人。經商量決定,女媧在前面跑,哥哥在後面追,若能追上則二人成婚。伏羲追不上繞山奔跑的女媧,有烏龜對伏羲說:何不調過頭來追?伏羲聽其言追上女媧。被惹惱的女媧一腳將烏龜踩爛,伏羲又將龜殼拼湊起,所以龜殼上才會有花紋。(故事見《民間文學》1964年第3期第49頁,陳鉤蒐集整理)

道教的興起和發展,也把龜蛇意象和種種世俗化的故事傳說構建自身宗教體系的素材。如道家所奉之“真武帝”即由“玄武”而來(宋時因避諱改玄武之“玄”為“真”字),這也正是道家膜拜真武帝,輒以龜蛇二物之像置其身旁的原因。

隨著道教興起,從從宋時開始走運的真武,到了元代依然走運,逮及明朝,真武信仰達到了鼎盛。明朝的真武畫像,乃一戎裝神,腳下一龜一蛇。宋趙彥衛《雲麓漫鈔》雲,當時真武的繪像為“披髮黑衣,仗劍蹈龜蛇,從者執黑旗。”

道教傳說真武曾在武當山修煉42年,功成飛昇。後世雲非真武不足以當此,故稱“武當山”。明太祖朱元璋臨歿前,留遺命重修武當道觀。明成祖朱棣尊真武為“帝”,改武當山稱“太嶽太和山”。永樂十年,遣內侍率領軍隊、民工在武當山大建宮觀,歷時7年,建成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巖廟等宏偉的道觀建築群。真武成為道教大神(統轄道教眾神中的陰神和陽神“六丁六甲”計十二神)後,龜蛇遂下降為真武帝帳下的二部將。武當山金殿中,真武像前的銅鑄鎏金龜蛇二將的造型,為蛇繞龜腹,翹首相戲。武當山玄天玉虛宮門內外各有石碑亭一對,分別為永樂、嘉靖年間遺物。亭內有高達9米的巨碑,碑額浮雕為矯矯騰飛之蟠龍,僅其下龜趺石座便重約70噸。

直到新中國建立前,真武廟遍佈全國城鄉,乃各地最為常見的廟宇之一。當時北京的真武廟就有40餘座,僅次於關帝廟、觀音廟,與土地廟並列第三。

道教的這次歷時長久的造神運動,在煥發龜蛇意象生機,對該意象進行了一次大普及的同時,又使的這一本與大眾已日益疏遠的意象及其背後神秘的意涵,再次成了令“下里巴人”感到迷惑不解和力求破譯的對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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