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今天但凡有人講述“絲綢之路”歷史,幾乎百分之百無法繞過這個名字。
公元前129年,從來沒出過遠門的宮廷侍從官張騫,出了一趟遠門:出關中、過河西、走戈壁、越天山。誰也沒有想到,這次說走就走的“去看看”,竟為方興未艾的漢帝國,打開了一個大大的世界。
13年前,高舉使節、騎馬西行的使團離開長安城時,他們一定也沒料想:這一去一往走過的路,後來被西方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取了個如詩如畫的名字:絲綢之路。
絲路鑿空人
當時,包括漢武帝劉徹在內的多數漢朝人,都不知道帝國遙遠的西部是何狀況。儘管古書中曾記載,周朝穆天子曾到達天山、崑崙,並與西王母相會,但此時已經相隔上千年。周天子所走之路,如何到達,記載語焉不詳,充滿神話色彩。
先秦時期,各個諸侯國跟邊疆部族一直在進行交流、融合,不過那種交流極其侷限。華夏民族誕生以來,以“天下之中”或“中央之國”自居,這種自我為中心世界觀下,人們把國土以西的廣大未知區域泛稱為“西域”。
一不小心,張騫打通了通往西域之路,其行為被《史記》稱為“鑿空西域”。空,即孔,意思是孔道。鑿空,就是開闢交通孔道。
除了以農耕立國的漢朝,中國西北當時崛起了強大的遊牧部落——匈奴。匈奴的強勢,不僅威脅著漢朝西北邊疆,更是成為王朝與外界交流的障礙。
張騫,就是這種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上的。
那時,有限的情報讓漢朝獲悉:曾經生活在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的大月氏人,因為匈奴的攻擊,而遠走至天山的盡頭。與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月氏取得聯繫,共同夾擊匈奴——這是張騫出使西域的直接目的;除此之外,此行還有更長遠的夢想——探知西域風土地理,為日後深入交流開闢長期可行的通道。
一路上,大部分區域是乾旱氣候區,出隴西后,沙漠、戈壁、雪山接踵而至,這是中原人難以適應的惡劣環境,他們還要防範草原和叢林中的野獸——;人文方面的障礙是:沒有地圖、語言不通,又要穿越敵國匈奴的地盤,路上還有難以預料的盜匪。
但是,張騫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高顏值侍從官
今人回顧歷史,“張騫通西域”已是一段家喻戶曉的美談,張騫也成為歷史記載的第一位出使西域的中原人。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這次出使西域之前,張騫幾乎藉藉無名,他的早期簡歷甚至是空白的。
“鑿空”西域前,張騫的前半生甚至無法考證,生年不詳。司馬遷是一位十分注重田野考察和實地走訪的史學家。他與張騫是同時代的人,正常來說後者的生平事蹟,只要能夠獲悉,一定會具體呈現。不過,在司馬遷的鉅著《史記》中,關於張騫早期經歷的介紹只有這麼一行字:“漢中人也,建元中為郎。”意思是,張騫是漢中郡人,漢武帝建元年間擔任“郎”,即侍從官,至於具體叫什麼郎,何時開始擔任,書中沒有答案。
侍從官,常在宮中站立行走,形象特別重要。據此推斷,張騫的身材應該很好,顏值比較英俊——這是宮中篩選郎官的重要標準。
張騫這樣一個對國家的對外交流和開疆拓土做出重要貢獻的人,在當時並沒有被專門立傳,而是出現在《史記·大宛列傳》中——在其中,張騫也是因講述西域地理而被動出現的角色。
不難看出:奉命出使之前的張騫,在西漢公務員隊伍裡,職位、身份毫不起眼。但我們可以推斷,他應該出身下層。另一位著名的外交官蘇武,就不一樣,史書明確提到他“少以父任,兄弟併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意思是,蘇武年輕的時候因為父親的蔭庇,而跟兄弟一起當了郎官,不久後就升任栘中廄監。
漢武帝時期,人才選拔實行 “察舉孝廉”,意思是考察、選拔、推舉忠孝廉潔的人,它的主要特徵是由地方官在轄區內選取候選人給中央,經過試用考核再任命官職。在當時,張騫應該是通過這種方式成為郎官的。
由於沒法像蘇武那樣拼爹,張騫的升遷是比較慢的,在擔任使節之前,也沒有什麼存在感。出使西域,是在沒有地圖指引、必經要道河西走廊被匈奴人控制的前提下進行,一路盡是乾旱地帶和險要地貌的冒險之旅。
這樣兇險的差事,高官家庭、世襲家族的子弟是斷然不會去的。這就像和親的所謂公主一樣,多數是挑選有姿色的宮女之後予以加封。
漢武帝知道:敢於冒險的人,一定要從那些迫切改變命運的人之中選擇。張榜發出之後,張騫主動請纓,經過篩選最終成為持漢節出使的人選。
冒險家的身份,一開始總是卑微的、草根的,無論東西方,皆是如此。
“陸上哥倫布”
將張騫視為“陸地哥倫布”,並不恰當,因為中國探險家的在前。但為了讓大家認知到他的成就,又不得以而用之。
使團出發地並不是在長安,而是在位於今淳化縣的甘泉宮。在那裡,張騫從國家首腦手中接過了一把長七尺、塗滿紅漆的竹製使節,每一節都掛著犛牛尾的長毛。
他和副手匈奴人堂邑父一行,躍上胡馬,掉頭向西。誰也沒想到,這一轉身就是13年。遠望目送的漢武帝和轉身遠行的張騫。這一幕,讓我想起了15世紀地理大發現時期的西班牙國王與即將出海的探險家哥倫布。
相似的形勢,不同的時代:舊大陸的時代,匈奴人阻斷河西走廊,東方人張騫打馬向西,尋找盟友,打通東西方交流的通道;新大陸時代,奧斯曼土耳其切斷海上絲路,西方人哥倫布使著帆船向西,尋找熱土,開闢歐洲和東方之間的新航道。
當然,這兩次開拓行動性質上有所不同。在西班牙伊莎貝拉一世、費爾南多二世贊助下,哥倫布四次橫渡大西洋,併成功到達美洲,拉開西班牙殖民美洲的序幕,哥倫布則成為歐洲殖民“新大陸”的先驅。新航路開闢或地理大發現的時代背景是,西方帝國主義想通過尋找新的貿易航線來開拓殖民地,以擴充財富。西班牙國王,既是政治首腦,也是財團資本家的代言人。
張騫的時代,漢帝國通西域的目的是為了剪除匈奴對邊境的威脅,而後與西域廣大地區建立互通有無、和平友好關係。儘管二者的目的不完全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張騫和哥倫布,都出身低賤,他們都勇於成為探險家,都想把握時代賦予的機遇,一旦成功,卑微的命運必將改變。
他們的出生年代都不詳,張騫在出使之前的簡歷幾乎空白,哥倫布的父親是紡織工,開著一個奶酪攤,哥倫布小時候經常看管這個攤位。
公元前2世紀的張騫兩次出使西域,一路到達車師、龜茲、疏勒、大宛、康居、大夏、莎車、于闐、樓蘭等的地理民情,並通過這裡探知了關於西亞、歐洲地區的相關信息,這些內容過去是中原人聞所未聞的。
公元15世紀的哥倫布四次出海航行,最終到達美洲,儘管他本人至死也不知道那是新大陸,但無疑為狂熱的歐洲人找到了可以掠奪、殖民的新大陸。
他們是各自時代的先驅:張騫之後,班超、甘英等人繼續探索更多的東西方交流通道,哥倫布之後,迪亞士、達伽馬、麥哲倫繼續開闢更多的新航路。
張騫,是舊大陸時代的哥倫布;哥倫布,是新大陸時代的張騫。
二者在動機上是迥然不同的,我們將他們並列,是因為二者的行為都具有地理發現的意義。按西方學者將哥倫布、麥哲倫等人的探險視為“地理大發現”的邏輯,我們也可將張騫通西域視為一次“地理大發現”。張騫的行動不僅拓展了漢朝人的視野,也讓歐亞各國第一次瞭解了遙遠東方的中華文明。
“東方哥倫布”是西方話語視角的說法。如果從時間上來說,這並不合理,因為張騫在前,哥倫布在後,後者應該被稱為“西方的張騫”才是合理的。
“皆稱博望侯”
張騫走的時候,並沒有大張旗鼓,因為畢竟要穿過匈奴人控制的地盤。過了漢朝轄境隴西之後,使團悄悄進入河西走廊。為了躲避匈奴人,他們日伏夜行,但最終還是被發現,匈奴人為了從其身上探知漢朝情報,將其軟禁在匈奴王庭龍城長達十年。
期間,張騫手持漢節不失,雖然取了匈奴妻子,生了兒子,但沒有忘記使命。
公元前128年的一天,他和副手逃出匈奴王庭,一路向西沿進入新疆塔里木盆地,翻越蔥嶺,即今帕米爾高原後,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大月氏,當時活動在今烏茲別克斯坦的費爾干納。不過,大月氏人安居樂業已久,不想再找匈奴復仇。
一年後,未達成使命的張騫選擇塔里木盆地南緣的路歸國,一路經過多個西域小國,到匈奴地盤時又被囚禁一年,幾經周折逃出。
公元前126年,一路出生入死的張騫,回到了長安。
此行,張騫並沒有達成漢武帝交給的“初衷”,也沒有帶回任何禮品,但最豐厚的收穫留在了張騫的腦海中,他一五一十地向皇帝、朝臣講述過去人們一無所知的西域,那裡的山脈、河流、物產、風俗……紛紛出現在地圖上,展現在眾人面前。
張騫不在中原的這13年,蟄伏六十多年的漢朝開始了對匈奴的反擊,但總體上負多勝少,因為馬上的匈奴人神出鬼沒,草原沙漠中沒有地圖的漢軍很難找到目標,卻總是在孤軍深入時被匈奴人伏擊。
歸來之後張騫成了一張活地圖,他多次隨軍北上、西征。衛青、霍去病在戰場上的大獲全勝,離不開張騫情報的加持。出使西域之前只是郎官的張騫,歸來之後升任中大夫,因在漢匈戰爭中的功勞,而被封為博望侯。
公元前119年,張騫再次出使西域,這一次師團人數達到了300多,攜帶大量禮品。此時,河西走廊被漢朝控制,並設立了郡縣。張騫一行順利通過並通過天山北麓到達今伊犁盆地至巴爾喀什湖一帶的烏孫國,逗留期間,他派副手到達于闐、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今伊朗)、身毒(今巴基斯坦、印度一帶)。
在聯合抗匈問題上,烏孫最終沒有做出決定。公元前115年,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張騫返回長安。
總的來說,張騫兩次西域之行,外交使命並沒有完全實現,但收穫了更偉大的成果,用司馬遷的話說:“於是西北國始通於漢矣。然張騫鑿空其後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於外國,外國由此信之。”
意思是,從此之後西北各國開始跟漢朝來往相通。這裡的交通孔道是張騫開闢的孔道,所以來往的人們都在交往中常常報上博望侯(張騫的封爵)的名號,因此得以互相信任。
就這樣,張騫成為漢代絲路上的第一網紅。
“張騫大交換”
使團、軍隊之後,更多的足跡來自商隊。漢朝的物產源源不斷地進入西域,並轉運至更遠的南亞、西亞、歐洲。異域的風物也絡繹不絕地輸入長安,並進入廣大內地。
原產地中海的葡萄,原產西亞的石榴,開始移植到西漢宮苑;漢武帝的上林苑裡,有了異域的鳥獸,如身毒的孔雀、大象,安息的獅子、鴕鳥,最重要的是大宛的“天馬”,據說汗血寶馬就是天馬的後代。長安的街頭,開始大批出現高鼻樑、藍眼睛的胡人客商;未央宮的樂團中,引進了胡笳、琵琶、箜篌等外來樂器。
對於吃貨們來說,一定要知道,這些今天熟悉的瓜果蔬菜是從張騫時代開始引入的:石榴、葡萄、苜蓿、芝麻、核桃、無花果、蠶豆、綠豆、黃瓜、大蒜、大蔥、胡椒、茴香……
它們原本的名字,標識著其舶來品的身份,如蠶豆原本叫胡豆、大蔥原本叫胡蔥、大蒜原本叫胡蒜、核桃原本叫胡桃、石榴本來叫番石榴。
據明代中醫藥學大咖李時珍總結,張騫至少帶來了紅花、胡麻、蠶豆、大蒜、胡荽、苜蓿、胡瓜、石榴、胡桃、葡萄等十種異域植物。實際上,這些物種有的是張騫時期傳入,有的是其死後傳入,之所以把很多物種視為張騫帶來,應該是“網紅帶貨”的加持。
但誰也無法否認:沒有張騫的“鑿空”,中國人無法在短時間內見到這麼多的異域珍奇。
美國曆史學家克羅斯比提出,從大航海時開始,美洲與歐洲、非洲和亞洲之間的物種交流頻繁,並引發了諸多革命性的事件,因其自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後一直進行,故命名為“哥倫布大交換”。
比哥倫布早17個世紀的張騫,因鑿空西域也帶來了亞歐大陸兩端空前的物種交流,而且還有許多文化、技術的傳播。以此,我們完全可以將漢唐時期,因張騫的開拓而帶來的交流、傳播效應,視為“張騫大交換”。
今天,無論歐美,還是東方,提起菸草、玉米、土豆、番茄、咖啡、可可等,總能聯想到15-17世紀地理大發現,甚至馬上就能說起這些物種與哥倫布的聯繫。但是,當我們的舌尖上,浸潤著石榴的甜蜜,品味葡萄酒的甘甜,飄蕩胡椒的香氣時,又有幾人能想到我們的英雄張騫呢?
張騫當然不是完人,他晚年也曾貪戀財富而收受賄賂。因為開拓西域有功,張騫的人生命運因此改變,最終成為位列“九卿”的大行令,成為負責賓客禮儀的外交活動負責人。可惜的是,這位探險家和外交家並不長壽,大約在50歲那年與世長辭。
張騫去世很久後,絲路之上還在傳揚他的美名。無論是各國使者互訪,還是商人貿易,常以提“博望侯”為信用標識。說他是絲路第一帶貨人,絲毫不誇張。
“地理學家”
當然,無論是交通道路的開拓,還是沿線風物的傳播,也不只是一人一日之功,而是以劉徹同志的高層領導為核心,以張騫同志等冒險開拓為先導,以霍去病等軍事家英雄血戰為保障完成的偉業,屬於“集體智慧的結晶”。
但是,沒有他的涉險西行,就沒有接下來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地中海的葡萄來到長安的花園、中原的綢緞穿在凱撒的身上、絲路上的黃金出現在南昌海昏侯墓中。
張騫以親身經歷,為中國人繪製了第一張“世界地圖”,讓中國文明第一次與世界有了深入對話。他是一位探險家、外交家,當然也配得上地理學家的稱號。
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地理學界的共識:1990年,各學科權威專家領銜編纂出版的《中國大百科全書》首次出版,地理學分卷“地理學家”條目中第一個名字就是——張騫。
—END—
閱讀更多 大地理館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