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背影

浙江宁波鄞州区的东钱湖畔,有一个南宋时期的家族墓地———史氏家族墓地,墓园前缀满岁月痕迹的狮像以及墓园内的石雕,隐藏着八百年前曾经的繁华。墓园内树影婆娑,杂草丛生,残存的文臣武将的破损石像,矗立在残阳下、风雨中,默默面对着人世间的沧桑,史家曾经的荣耀,也如残存的石像一般,只剩下斑驳残迹,供后人追忆。

一个家族的背影

宋史 ,特别是南宋史的的研究者们大多对明州(今宁波)情有独钟,因为这里在整个宋朝涌现出了太多的名人与望族,史家就是望族的杰出代表,其在南宋时期出了28个进士,3个宰相(史浩、史弥远、史嵩之),超过200人在朝廷内外担任官职,虽然一个家族的繁荣兴盛,与整个朝廷的兴衰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史家对南宋整个政治生活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史氏在北宋时期名不见经传,是什么原因使其在不长的时间内脱颖而出,问鼎权力的巅峰呢?这其实同宋代严密而公正的科举制度有关,但一个没有背景的平民要通过科考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并不容易,在南宋,明州在科举考试中地位明显提升(北宋时期,明州的进士比率不超过全国总数的1%,而到了南宋时期,明州的进士人数就占到全国的10%左右,)使明州的士大夫们在南宋的政治生活中的影响力迅速增强,应该说明州科举氛围是促使史氏家族迅速崛起的一个重要因素。

史氏可以追溯的有可靠记录的祖先是史成,史成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史成的儿子史简做过乡间衙役,但英年早逝,他的妻子叶氏独立扶养儿子史诏,将其培养成人,并使其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这在乡间已非易事。史诏不愿离开母亲,只在乡间从事一些代写文书及教书先生之类的工作,史诏的孝行感动了地方官员,1108年,诏史诏补太学上舍太守,史诏躲避不就职,迁居东钱湖畔大田山专门伺候年迈的母亲。宣和年间,帝再诏,史诏仍不赴任,宋徽宗嘉奖他,赐“八行高士”称号。其子史才(也称史师才)1118年考中进士,成为明州史氏第一个取得进士功名的人,也是该家族第一个当官的人,史才开始担任处州的县尉,北宋灭亡后调任余姚县尉,1130年,金兵攻陷明州,史家逃难海上,战后史家回明州重建家园,不久,史诏病逝,史才回家守孝,期满后先后担任永嘉和余杭知县,期间结识了杭州知州李光,后李光升任副宰相,由于反对秦桧的投降政策被罢官,史才因受牵连也罢了官,这一打击使其性情大变,为了重回官场,他依附秦桧,先后任国子监主簿、右正言及右谏议大夫,1153年10月,史才被秦桧推荐出任副相,充当秦桧的政治打手,但十个月后再次被罢官,完全退出政治舞台,虽然史才的政治声誉不佳,但是他却使明州史氏跻身官宦之家的行列,史才的成功使史家有了荫补入官的特权,使史家成为当地的大族。而史家的真正发达应该是在史才的侄子史浩开始的。

史浩是史才长兄史师仲的长子,史师仲早逝,史浩主要得益于三叔史(师)木的教导和培养,史木虽颇有才干,可惜也过早去世。1145年,史浩考中进士,其命运的改变是从担任赵昚的老师开始,赵昚(孝宗)继位后,史浩先后两度为相,足见其在孝宗心中的位置,孝宗即位后就给岳飞平反,也是史浩建议的结果,南宋的皇帝中,孝宗应该是个明君,但史浩又两次主动辞相,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其有些观点同孝宗相左,“隆兴北伐”在即时,史浩是坚定的反战者,这同孝宗急于收复中原的决心是背道而驰的,有趣的是,南宋时期关于主战与主守的争论,一直贯穿整个权力中枢,主张者和主守者交替执政是南宋时期奇怪的政治现象,其实,我们不能简单把主战者看作忠臣,而把主守者看作投降者,如果主战者没有周密的计划和相应的后勤保障,没有精忠报国多谋善断的良将作支撑,那这种主战者给国家造成的危害同样不可估量,相反,如果主守派依靠已有的条件,在和平环境里积极备战,伺机北伐可能会实现收复中原的梦想。当然,那种偏安一隅的主和派和投降派没有本质的区别。可悲的是,整个南宋朝廷大多是仓促北伐的主战派和苟且偷安的主和派。

在隆兴初年的那场论战中,史浩的主张是加强长江防线,整顿士卒,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伺机北伐。而前宰相张浚是朝中主战派的领袖,史浩和张浚关于主战或主守的论战进行过数次,张浚基本处于下风,显然,准备不足、胜算不足是北伐准备阶段致命的缺陷,后孝宗直接下令张浚北伐也是表明其北伐决心的一种宣誓,但由于无视朝廷中枢的存在也导致史浩的辞职,后北伐遭受“符离之溃”一定程度上也表明史浩初期判断的正确,北伐失利也不能表明南宋军力与金有太大的差距,主帅运筹的失衡是主因,其实孝宗选择张浚本身是个错误,张浚虽忠心,但无帅才,对金作战屡有败绩,而且还有枉杀曲端的污点,难怪北伐前,高宗就有“用张浚必败”的预言。明代诗人马贯对张浚的评价相对较为恰当:“富平之役,李纲尚在,浚忌之而不能用;淮西之举,岳飞在营,浚恶之,听其归而不能留;符离之战,虞允文远在川、陕,浚虽闻其贤,而且不能举以自副。然则宋高之不能中兴者,秦桧为之首,而张浚为之从也。”

史浩辞相后,回家乡明州闲居了五年,1168年重新被启用,出知绍兴府,后调知福州,1178年3月,孝宗再次任命史浩为宰相,但再次为相的时间也不长,九个月后,由于一些观点和孝宗对立,史浩再次辞职,但他在位时先后向孝宗推荐过陆九渊、朱熹、薛叔似、杨简、袁燮等学者,其中虽有史浩的反对者,但其不计个人恩怨,更不借机报复,他的大度使他获得贤名和较高的声望,所以虽不在朝孝宗对他也一直很尊敬。

史浩的第三子史弥远应该是史浩下一代中最杰出的人物,他在宁宗、理宗两朝担任宰相二十六年,使史家在南宋的影响力达到顶峰。历史上对史弥远的评价褒贬不一,《宋史》对他的评价是权臣和能吏,而后世的历史研究者们基本认定其为奸臣,反差如此之大,使后人不得不对《宋史》的客观公正性提出质疑,“弄权”和“对金议和”可能是对其总体评价争议的焦点,其政治智慧与决断力的结合使他抓住了时机问鼎权力的巅峰,“除韩(侂胄)”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韩侂胄专权十年,应该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宋史》把他列奸臣行列有失公允,奸臣的诸多标签几乎都与他无关,禁理学和贬赵汝愚可能是他为官的缺撼(其实这也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但他追封岳飞为鄂王、首次追削秦桧官爵,足以说明他的爱憎分明,至于其主导的“开禧北伐”更是显露其收复中原的爱国表现,就形势而言,南宋经过一段时期的恢复应该具备北伐的实力,“开禧北伐”的失利,主因是西路军主帅吴曦的叛变。然而北伐的失利终使他站在风口浪尖上,最终断送了性命。史弥远在联合杨皇后除掉韩侂胄后,一步步走上觊觎已久的相位,他用韩侂胄的人头换来了一纸和约。“嘉定和议”的签订是南宋的耻辱,大额的赔款更是转嫁到底层民众的头上。

史弥远专权的二十六年里,最大的手笔应该是皇权的废立上。太子赵询的意外死亡,对他有非议的赵竑的继任,使他感到权力的威胁,选定赵与莒的入宫,是他精心策划废立太子计划的开始,这一点,不懂韬光养晦的赵竑毫无察觉,宁宗也被蒙蔽。

嘉定十七年(1224年),赵扩驾崩,史弥远联同杨皇后假传宁宗遗诏,废太子赵竑为济王。立赵与莒为新帝,改名赵昀,是为宋理宗。从一个平民一跃成为皇帝的传奇,背后隐藏着权臣对权力的欲望和利益的贪婪。

宁宗、理宗时期,史弥远仰仗自己除韩与拥立之功,在朝中打压反对者,理学家真德秀、魏了翁对史弥远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被其先后以“谤讪“、“诬诋”罪名,被落职闲居。嘉定和议的次年,朝中主战派人士罗日愿、杨明、杨兴等,因谋杀史弥远未果,都被史弥远处死,华岳是当时著名军事理论家,在开禧北伐时,因建议不应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主动北伐,遭受韩侂胄的打击。后因不满史弥远乞降求和政策,被史弥远下狱,虽宁宗惜之,也被杖毙。理宗时期,史弥远变本加厉,首先假借湖州之变迫死济国公赵竑。在官员的任命上任人唯亲,各个重要部门都安插自己的党羽,他还把控台谏部门,把台谏作为打压异己的工具,他还大量收受贿赂,大量印造纸币,使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另外在执政晚期,错误估计形势,利用金国境内的起义军李全集团企图收复山东,结果引狼入室,差点引起大乱,1230年,李全事件平息后,他靠打击异己树立起来的威望大受影响。

绍定六年(1233年)十月,史弥远病重,才将他的党羽郑清之升为右丞相,结束了他独相二十六年的历史,其数日后去世,被追封卫王,谥忠献。同秦桧的谥号相同。

史家在史浩这一辈,已是人丁兴旺,到下一辈,更是人才辈出,到了孙辈,史家达到鼎盛时期,其中,史浩堂弟史若渐之孙史嵩之更是权倾朝野。

史嵩之,字子由,嘉定十三年(1220年)进士,在史氏庞大家族里众多能臣里,史嵩之是杰出的一个,他独具慧眼经营襄阳,使其成为南宋中北部战略要地,是他非凡政治智慧与治理能力的体现。绍定五年,史嵩之加大理卿兼权刑部侍郎,升制置使兼知襄阳府,赐便宜指挥,成为襄阳军政一把手。后理宗采用联蒙灭金策略(虽然联蒙灭金是引狼入室的错误决策,但是史嵩之并不是决策者,而是执行者),史嵩之主持了与蒙古组成宋蒙联军共同对金的谈判,1234年,他指挥下的部队和蒙军一起攻下金国临时首都蔡州,灭了金国,这使他名声大震,1239年5月,理宗下诏任命他为右相,都督两淮、四川、荆湖兵马。史嵩之主政后,由于其独断专行的作风使他在朝中缺乏支持者,再者,由于连年征战,国家经济状况恶化,社会不满情绪有所增长,1244年,其父史弥忠病逝,按制其应守孝,但理宗下诏让他提前回朝主政,朝中的对立势力乘机煽动京城学子举行大规模抗议,为此,史嵩之彻底退出政治舞台。史嵩之垮台后,史氏并没有彻底没落,其弟史岩之进士及第后曾主政绍兴、福州等地,1259年还出任沿江制置副使;其堂弟史能之、史有之、史胄之、史望之等先后考中进士,各有一段宦海生涯,南宋灭亡之后,史氏家族拒绝同蒙古统治者合作,从此疏离皇权,大多沦为平民。元代后期,史氏家族彻底衰败。

封建社会君臣之间的关系,就对权力的掌控而言,是此消彼涨的关系,历史上叱咤风云的皇帝,对权力的掌控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而南宋的光宗、宁宗、理宗显然不具备这种能力,所以客观上给权臣提供了弄权的机会,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等的擅权就是很好的例子。

历史的研究者们无法穿越历史,只能在仅存的残砖断瓦里搜寻历史的真相,胡人脱脱和阿鲁图修撰的《宋史》同历史的真相有多大差异,后人虽有质疑,但因时代久远,很少有证据证明其偏差,对史氏家族中诸多权贵的评价,大多停留在史料那浩瀚的长卷上,史氏家族往日的繁华,也化为东钱湖畔家族墓葬地的文臣武将、蹲虎立马。残阳斜照下,我们看到的是史氏家族的背影,也是南宋一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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