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說二戰後日本推理文學的特徵——以《金田一探案集》為例

橫溝正史的《金田一探案集》絕版已久,偶然間讀到了電子版,如獲至寶。作為二戰後聲名鵲起的日本推理作家,橫溝正史與江戶川亂步、松本清張並稱為"日本推理文壇三大高峰",風格兼具本格派與變格派,以"金田一耕助"為主要人物的系列偵探小說最為著名。二戰後,日本經濟、政治、文化均發生巨大轉變,一直以歐美推理為主枝的推理文學此時也暗暗旁生枝丫,在日本的獨特文化灌溉下生根,催生出東亞推理文學的一朵奇葩。日本推理文學以黑暗、詭異、壓抑和深牆高宅而自成特色,而以橫溝正史、江戶川亂步等為代表的一批推理作家的作品也恰好反映了此時日本文學呈現出的特徵。接下來我會以南海出版社發行的25冊《金田一探案集精選》為主,輔以江戶川亂步、阿加莎等作家作品,淺談二戰後日本推理文學所呈現出的特徵。

一.主題鬆散、邏輯渙散、鋪墊繁瑣、人物關係複雜

如果把中國所有教材都翻一遍,會發現教材中推薦閱讀的大都是中國文學和英國文學的作品,幾乎沒有日本文學。我猜想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閱讀日本文學對於未成年人來說,實在是一大挑戰。相較於目的性極強,篇篇都要總結主題的中國文學,以及極善於謳歌人性真善美的英國文學,日本文學可謂是暈頭暈腦,主題極度鬆散,經常讀完後需要回想,這篇文章講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寫?日本文學通常給人的最直觀的感受是——這個作家是不是為了騙稿費?這麼多字到底是為了說個啥?為了解釋日本文學這一特質,我經常會給別人講一個日本神話:一個書生遇到了鬼,鬼騙書生來到了一座荒廢已久的庭院,書生覺察出是鬼的把戲,想逃,終於找到了路,然後很不幸,他依然被鬼吃了。

我當時前後翻了五遍,以為是不是看漏了,慣有的神仙救人的戲碼呢?常見的的書生大徹大悟改過自新金榜題名的橋段呢?難道這個神話的意義就在於告訴別人,晚上走路會被鬼吃?

而邏輯渙散、鋪墊繁瑣更是叫人忍無可忍,在閱讀時,我常常抱怨說,日本文學可真是不公平,自己想到哪就寫到哪,毫無邏輯可言,卻要求讀者必須有極其強大的邏輯和理解能力及記憶力,才能理解這些作品。造成它們邏輯渙散、主題鬆散的一大原因就是,日本作家非常喜歡在正經事前插一大堆卻沒有什麼意義的東西,極盡鋪墊之能事,以非常嚴謹的態度大大方方的蹭稿費。究其根源,大抵是英國的莎士比亞開了個好頭,部部作品都給後世的英國作家打下了範本;中國神話的目的性和短小精幹使"言簡意賅"成為了褒義詞;而日本神話自身就帶著這些因素,影響著後世,使其成為日本文學與生俱來的烙印。

不幸的是,二戰後日本的推理文學作品都帶有這些特徵。所以一些推理愛好者在閱讀此類作品時經常為其與歐美的推理作品文風大相徑庭而覺得讀起來十分費力。

比如金田一系列之《門後的女人》,牽涉進各種關係,在連續敘寫戀童癖、毒品、偷情等問題後,大量的鋪墊會讓人誤以為兇手是關係人其中的一位,結果到最後不過二三百字時,作家開始敘述真相,竟然空降了一位兇手,之前的所有敘述基本是無關的。老實說,這在推理作品中算不上上品。拿同一時代的推理巨匠阿加莎的作品來對比,可以發現,阿加莎的所有鋪墊都另有深意,字字珠璣。讀完一篇推理文學作品就像被從迷宮牽引到出口,豁然開朗。但讀完日本推理文學,往往發現,之前的所有推理都是無用功,真正的兇手可能自始至終從未著過絲毫筆墨,這就大大降低了推理作品的可讀性。

日本推理作家是極擅長編寫人物關係的,乃至於在這方面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中國和英國文學,哪怕再繁瑣,也不會去刻意地寫過多的人物,而且一般會按家譜敘述,《紅樓夢》雖人物眾多,卻分毫不亂。日本推理文學才不會這麼簡單,他們慣愛給人物套關係的。一個男人,怎麼也得有三四個情婦,這三四個情婦必有一兩個還要有自己的情人,他們的兒女關係必會是一團亂麻;一個女人,必結過幾次婚,這些前夫之間必有聯繫。再加上日本的分家和本家之爭,日本之間特殊的倫理關係(那時日本表親之間通婚不算亂倫),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拿《惡靈島》為例,龍平和御寮人雖只牽涉了兩代恩怨,但中間還涉及御寮人丈夫的兩個情婦、御寮人的兩個女兒、一個被拐賣數年的兒子、找尋被拐賣兒子的警察、裝神弄鬼的靈婆、找尋失蹤數年的兒子的神樂大夫一夥、找尋失蹤父親的賣藥郎、龍平的表弟、村長及島上各方勢力,再加上配合他們的次要人物……這些人物偏得了令一般一齊出場,開演戲碼,真令讀者顧頭不顧尾,不時需要回顧之前的人物關係,一頭霧水。更有甚者,金田一系列的絕唱《醫院坡血案》,牽涉了兩個家族的五代關係,跨度三十年,無數書評都不約而同的會提到——人物關係實在是太複雜,委實容易勸退讀者。

擁有這些特質的日本推理文學,經常容易給人造成這樣的誤解——推理文學中一般強調的殺人手法並不重要,人際關係才是一切悲劇的起源。讀完推理作品也不會有水落石出的痛快,只有終於捋清一大堆人際關係的如釋重負……

淺說二戰後日本推理文學的特徵——以《金田一探案集》為例

橫溝正史

二.對性的矛盾

太單純的孩子是無法研究日本文學的,讀完只會覺得三觀崩塌。過於不單純的孩子也無法研究日本文學,那些讓人血脈賁張的性事描寫足以讓人心猿意馬,眼花繚亂。只有那些對日本文化略有了解以致對如此行文不以為然的人才能稍稍深入研究一下。武斷一點說,日本文學是建立在"性"上的文學。"性"之一字,見人見異。日本文學在性上,可以說十分開放,其描寫之頻繁、細緻甚至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以《金田一》為例,25本金田一,本本都對香豔之事大談特談,亂倫、強姦、同性戀、出軌……花樣百出,對女性的隱私部位描寫以及事後的場景也頗多涉及,彷彿不涉及性,日本的作家便不會寫作一般。而案件往往是由性引起的。看到一半,我已從最開始的驚詫變成平靜如水。可能日本文化就是這樣,性本就是人性的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當你不避諱它時,自然也就發現它無可避諱。當你不以它為怪時,自然也就覺得它本就無可以為怪。對於性,中國文化和英國文化是頗有禮的,性必披上一件得體的外衣,用諸多語言,打扮得窈窕萬分,彬彬有禮的展示在眾人面前。其實各國之性有何不同,只是英國和中國文化,慣於將故事剎到"性"的前一步,也便罷了。

中國文化的起源之一是女媧造人,女媧造人是用泥土造,巧妙地避開了"性"。而日本源遠流長的文化文化長河裡,承載著日本文化的代表是民族的兩大名著之一的《源氏物語》(另一本是《平氏物語》,日本文化的代表是菊與刀,《源氏物語》代表菊,《平氏物語》代表刀),《源氏物語》往大了說,是名著,往小了看,就是家族交配史,這大概深深地影響了日本文化對性的開放與追求,成為他們骨子裡的烙印。

二戰後的日本推理文學,將對"性"的追求放大到極致,江戶川亂步曾在一個短篇小說集中的某篇寫到,一個參戰的士兵,失去了四肢,口不能言,目不能視,活生生成了一個肉球。但因其"光榮"的身份,政府專門讓其妻精心照料,其妻每日都不顧丈夫意願和其大肆行男女之事,最後丈夫終於投井自殺。曾有解析說江戶川亂步本意是揭露戰爭的殘酷和黑暗,但將其以這樣聳人聽聞的性事表達出來,實為奇事。《金田一》系列亦是如此,使人不禁懷疑二戰後陷入悲觀的日本民眾是不是將所有熱情都宣洩在床上,唯有床笫之事才能暫時忘記不良的情緒。

淺說二戰後日本推理文學的特徵——以《金田一探案集》為例

橫溝正史《獄門島》中的月雪花三姐妹

但和他們的民族性格相符,他們對性也是糾結的,他們不停地在作品中展示性,讓主人公享受性的快樂,但他們也時時在筆下流露出對性的避諱,以及主人公對性的恥辱感。《三首塔》裡,最開始女主人公被男主人公迷惑,迷戀男主人公的身體,但縱觀全書可以看出,她一邊沉醉於這種生活,另一方面也時時在懺悔,覺得自己淫蕩,不可救藥。許多書都表達了這一觀點——要麼女子最後和強姦自己的人在一起,要麼是被逼迫的有苦難言,要麼是未解人事被矇騙所以誤入歧途。總之,一切對性的開放都要回歸到世俗的眼光裡。或許這也是必然的,不然這些書也成了禁書,失去了其本身的價值。

三、對恐怖詭異的氣氛狂熱的追求以及英雄主義的缺失

日本推理文學除了對"性"情有獨鍾,對渲染恐怖氛圍也到了狂熱的地步。簡單來說,只要是能死的,絕不能活著;能死無全屍的,絕不能有個好下場;能毀屍滅跡的,絕不能好好埋葬;大卸八塊、把臉砸爛……那都是家常便飯。很多時候你並不知道日本推理作家的腦回路,他們只是單純地想去人為的創造一個恐怖的東西。《醫院坡血案》中,主角之一敏男臨死前囑咐妹妹小雪將自己的頭顱割下,掛在醫院中當做風鈴,造成舉世震驚的慘案。沒有人知道作者的意圖是什麼,連小雪也在文中表示:"我並不知道哥哥想幹什麼,只是這是他的臨終遺言,我不得不照做。"作者只能勉強寫,因為小雪的父親喜歡風鈴,所以敏男把這個當做父親的象徵。但按常理說,誰會因為這個就把自己的頭顱斬下,叫別人當做風鈴呢?

而渲染恐怖氣氛是歷代日本推理作家的拿手好戲。無論是橫溝正史、江戶川亂步亦或是島田莊司,都喜歡在自己的作品裡加料。島田莊司的《占星術殺人事件》讀後會因其渲染的靈異氛圍而使人整整半個月精神恍惚,在恐怖氣氛中不能自拔。我曾在寫《八墓村》《獄門島》《惡魔吹著笛子來》的讀後筆記時,提到:"如果說福爾摩斯和阿加莎的作品適合在陽光明媚的午後,坐在椅子上沐浴著陽光,享受閱讀的快感,亦或是在睡前來那麼一兩篇消磨時光。那麼橫溝正史的作品只適合在正午時正襟危坐,謹慎、緩慢、細緻地閱讀,謹防一不小心黑暗便會侵蝕你的心靈。"日本的推理文學正是如此,不同於英國的陽謀,基於日本深宅大院的環境、二戰後莫測的人心以及貴族的衰落和經濟的換代,文學作品都籠罩了黑暗的氣氛,像橫溝正史作品裡經常提到的,那是一層妖氣,日本推理作家的作品裡經常提到這樣的玄幻的字眼,使讀者也沉浸其中。詭異、陰森、恐怖更是頻頻使用,無論是人或是環境,都會被作者冠以這樣的形容詞,彷彿一切都是安倍晴明的把戲。日本的老太太在這些作品裡往往被形象固化成如《天書奇譚》中那個老狐狸精一樣,乾癟、渾身皺紋、個頭矮小,笑容詭異,但籠罩一層妖氣,喜歡搞事情。女人往往是眉眼中帶著若隱若現的妖氣,魅惑男人。男人往往是"詭異、不知原因、奇特、神秘、鬼鬼祟祟"。總之一切人在這個大環境裡都是不正常的,都是非人的,社會是群魔亂舞的,從中大致也能看出作者對二戰後日本社會的絕望。

淺說二戰後日本推理文學的特徵——以《金田一探案集》為例

日本推理文學作品詭異的封面

除了變態的死法、刻意用詭異的字眼渲染氣氛,日本作家也善於用大段環境描寫增添恐怖氣氛。墨綠的葉子、激流的瀑布、纖麗的花朵……無論是多麼賞心悅目的景色,都會成為不祥之物,最後以染上鮮血告終。墨綠的葉子遮蓋了殺人罪行,激流的瀑布是斷頭臺,纖麗的花朵成為了殺人標記……更遑論本就帶給人未知的恐懼的深幽的洞穴、寂靜的夜、暴雨如注的鄉間……一切和日本的深宅相得益彰,塑造出最完美的詭異氣氛。

但日本作家因為過於追求塑造詭異和恐怖,往往會適得其反,首先不由自主地出現大量廢話,經常是渲染這兒,渲染那兒,結果主題偏離;爾後因為渲染得過於恐怖,結果卻往往輕描淡寫或者無法塑造出一個如前文所寫的恐怖形象,只能編造或者胡亂解釋一通,往往結果不盡如人意,會給人一種虎頭蛇尾之感,此類弊病在橫溝正史和江戶川亂步、東野圭吾的作品中常常出現。

當然,在二戰後歐美推理文學日漸沒落的時期,日本文學以其獨特的魅力獨領風騷,最終成為世界推理文學史上重要的組成部分,其實力依然不容小覷,在當下,日本的"新本格派"和"社會派"推理文學繼承日本推理文學的一貫特性而日漸輝煌已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日本二戰後推理文學的特性雖然有部分是日本文化自古以來的傳統,但也受到了二戰後日本大環境的衝擊,某些特質在大環境下凸顯放大,從而催發出當時的推理作品別樣的味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