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的詩


馬一浮的詩


馬一浮(1883~1967),名浮,字一浮,中國現代思想家,與梁漱溟、熊十力合稱為“現代三聖”,現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馬一浮於古代哲學、文學、佛學,無不造詣精深,又精於書法,合章草、漢隸於一體,自成一家,豐子愷推崇其為“中國書法界之泰斗”。

九日登爾雅臺

井鬼分星地,龍蛇入夢年。風雲飛鳥外,寂寞眾人前。太古江流水,齊州日暮煙。花華開已遍,白髮臥秋天。

八月十五夜月

萬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身雲同出沒,人海各波瀾。獨客乾坤老,千軍壁壘寒。巴山吟望處,北斗已闌干。

山居銷夏

卓午鳥聲息,微風心地涼。竹深勻護綠,花遠澹聞香。林下晝方靜,門前江自長。齊州何擾擾,朱夏去堂堂。

月夜獨望

國蹙山河隘,時衰氣類孤。清光秋夜月,異色五方殊。虛籟因風動,稀星近旦無。終看弧矢盡,一任馬牛呼。

本來寺

佛地人間有,心如萬法忘。山深無客至,坐久覺花香。竹影寒相對,茶煙靜不颺。樓開彈指頃,何必羨西方。

按:寺在靈隱東南二里,僧如幻所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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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 《西江月》詞 18×32cm 紙本 1949年 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

釋文:《西江月》。吹皺一池春水,東風又換西風。村歌社鼓月明中,到處魚驚荷動。堤柳分來暗綠,湖波流盡殘紅。六時花外遠聞鍾,過眼輕塵如夢。蠲戲老人。

自贈

沉水無留影,飛鴻有斷音。仰依千聖力,流出大悲心。與汝江亭見,從吾百草尋。他方如可接,爨下覓枯琴。

行客嘆

我行嗟已久,客路尚勞形。萬古空潭月,寒天欲曙星。無言來去水,相見短長亭。歲晚增離思,平蕪草更青。

觀物

題注:鶡冠子云:“賤生於無所用。”彼將以求有用也。莊生雲:“無所可用,安所困苦!”“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彼將以求無用也。故曰:“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此謂天府。”知莊子之言遠,則知鶡冠子之粗矣!偶拈此語成是詩,恰與兩家無涉。

無用為時賤,忘身自古難。風高知野曠,雪盡入春寒。山鳥頻驚獵,江船逆上灘。物情良不遠,避世敢求安?

即事

地載風霆氣,江流日夜聲。樓開雲自入,花發眼初明。寂默支床臥,逍遙曳杖行。世人矜有取,誰肯學無生?

悵望

白首復春前,羈棲似舊年。雪侵松骨瘦,風帶犬戎羶。高鳥連雲棧,輕鷗下水船。懷歸兼念亂,悵望綠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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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 《酬嗇庵雪中見懷》詩 27×16cm 紙本 1948年

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

釋文:《酬嗇庵雪中見懷》。閉關夜半不聞雷,雪後傳詩忽眼開。萬法心空無寸土,五行倒用有三災。人天坐閱東流水,螻蟻終緣一樹槐。吹劍談仁何足道,寒梅影裡望春臺。戊子臘月四日。

詩三昧

法爾離言說,翛然百不思。語皆隨類墮,春在不萌枝。道後誰名我,花前總是詩。諸塵三昧起,未許老胡知。

復陰

剛被陽和轉,才蘇墟墓心。視天長夢夢,窺牖復陰陰。良日奇懷少,幽篁獨處深。行庭思秉燭,陶寫賴微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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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望

霧氣連窮海,軍聲動九圻。花香餘佛塔,草色上戎衣。白屋蠨蛸在,黃昏蝙蝠飛。登山愁極目,林臥掩風扉。

鄉思

風波道路海天心,殘雪凝冰照北林。忘象新刪紅豆解,安詩都付白沙吟。鶉衣擁日聽黃鳥,藜杖穿雲指碧潯。塵外唯餘桑下戀,千巖萬壑憶山陰。

雲棲蓮池大師塔

東林法道一門開,四眾愚痴喚不回。小徑通泉留竹樹,殘碑經雨上莓苔。偶逢俗士攢眉去,尚有諸天獻食來。要識彌陀元自性,兒孫何事慕蓮胎!

憶桐廬故居

故里空村遍草萊,富春江上首重回。雜花滿徑無人掃,野竹編門傍水開。一杖深山看瀑去,扁舟月夜載詩來。此情已是成消失,唯有寒雲戀釣臺。

早寒

高天霜露已先零,眾醉何人解獨醒。坐對滄江懷遠道,靜看落葉下空庭。故園臺榭胡塵黯,環海魚龍夜氣腥。莫向樓頭吹玉笛,斷鴻悽雁不堪聽。

馬一浮的詩


夜聲

高柳蟬聲斷,牆陰鼠鬥譁。露蛩猶自可,最苦是鳴蛙。

才聞一路哭,有聽滿城謳。唯有簷前雨,聲聲不斷愁。

晚鐘

張拙一切有,徑山一切無。道無何不許,只為有妻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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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 致嗇庵札 27×16cm×2 紙本 1960年

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

釋文:嗇庵道長坐下:辱閏月廿六日教並賜答一律,喜葆光養和,流露行間。如親晬然之容,浣慰不可言。唯好我過於知我,致有溢美之譽,伏讀增悚。《廬山新謠》續得十二章,仍付星賢,請間呈覽。率皆放恣之言,乏玄曠之趣。雖不敢自匿,其鄙拙實無當於風詩,老而不進,徒供笑噱而已。在山殊少遊陟,近已輟詠,又苦薄寒,不日將還杭矣。秋深,仍望加意頤衛。不宣。浮再拜。庚子七月二日。

晚鐘

安土方能愛,危民易習非。先王尊禮樂,今日重權威。

遣暑擬寒山詩

何日見心源,方知鳥出樊。向來無受用,只是逐名言。

山陰道中

昨夜燈前聽雨聲,朝來出郭趁新晴。花時已過遊人少,如此溪山獨自行!

中秋前夕寄懷天樂

江上秋風動薜蘿,故鄉今夜月明多。嚴陵臺畔清光滿,應念微霜初度河。

水母

逐浪隨波不可尋,冥行憐爾是無心。沙邊鷗鷺知何限,戴得雙眸入水深。

按:沫水邊多有之,兒童取置盆盎中,見之而託諷。

社戲

前村笳鼓賽江神,峒舞蠻歌爨演新。一樹斜陽鴉雀散,上場都是拆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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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 四體書禪師語錄四屏 132×32cm×4 紙本

浙江圖書館藏

釋文:(一)銀碗盛雪,明月藏鷺。類之弗齊,混則知處。意不在言,來機亦赴。動成科臼,差落顧佇。雲巖語。蠲叟。(二)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石頭語。蠲叟。(三)一法若有,毗盧墮在凡夫;萬法若無,普賢失其境界。盤山積語。蠲叟。(四)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天衣懷語。蠲叟。鈐印:蠲戲老人(白)

雨後

三伏炎蒸一雨收,應驅少昊早行秋。深山石上看飛瀑,多少魚龍據下流。

謝禪客

深谷高陵一相平,人間憂喜兩無成。狂猿只是天機淺,苦向秋潭趁月明。

馬一浮的詩

馬一浮 《人日雪中作》詩 30×20.5cm 紙本 1951年

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

釋文:《人日雪中作》。吹律誰能定歲時,偶逢人日亦題詩。太平應待張三世,薄伐爭言服四夷。天半笙歌何處起,江南風雪去年思。蒼生本似浮雲幻,憂樂無端不自知。



馬一浮——開卷則親見古人,下筆則確乎自信!

我們知馬一浮很難

《文心雕龍》“知音篇”開頭第一句就是“知音其難哉!”千古文章,難在知音。如果說了解任何一個作者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麼瞭解馬一浮這個特殊的作者尤其不容易。不是誰都可以瞭解他的。不是簡單地讀他的書,就可以瞭解他的。他是中國現代學者當中最難解讀的一位。

馬一浮的詩


1957年5月,周恩來陪蘇聯元首福羅希洛夫拜訪馬一浮,左一為省長沙文漢,左二週恩來,左三蔣國榜,蔣莊。

陳寅恪先生也比較難於解讀,但他是史學立場,時、地、人出典清楚。他的思想的關鍵,是晚清大變局所引發的家國的悲劇,給他的精神世界帶來的傷痛。瞭解馬一浮的難,難在他的學問並不都在他的正式著作當中,他的著述其實不是很多,我們經常讀的,無非是泰和、宜山兩《會語》和《復性書院講錄》,以及《爾雅臺答問》和《答問補編》等。但他的書信和大量詩作,是他的學問的延伸,或者說是馬一浮學問的另一載體,那裡呈現的是馬一浮學問境界和學術精神的最生動的世界。馬先生自己也講,看他的詩,可以瞭解他的學問。可是真正讀懂他的詩又談何容易。還有更重要的,馬先生的學問是向內體究的學問,不以聞見知識為能事,不以著書立說為究極。而且其學術思想的結構融通三教、會通儒佛,今天解讀起來自然增加難度。

馬一浮的詩


學術界習慣把馬一浮和熊(熊十力)、梁(梁漱溟)聯繫起來,稱作新儒家的“三聖”。但是,如果加以比較,我認為,馬先生和熊先生相比,會覺得熊先生在學理方面有一點“雜”,而且還有“理障”,而馬先生不雜不泥,顯微無間,毫無理障。當然熊先生我也喜歡,率性真情,文氣充沛,學問己出。如果把馬先生和梁先生相比,我們會覺得梁先生未免太過講究學問的實用性,而馬先生更強調對學問本身的體驗。講經術義理他雖然提倡踐行,但絕不以通常所謂實用為依歸。所以,如果以為學的本我境界來衡量,馬先生的名字在“三聖”中,應排在最前面,雖然他們都很了不起,都有足以傳世的學問成果。

馬一浮的詩


致謝無量信札 尺寸: 27×17cm

解讀馬先生的難,還可以從他極少知音得到證明。跟從他的學生很少能夠了解他。1939年到1945年,時當抗戰期間,馬先生在四川樂山創辦復性書院,講經術義理,聽課的人沒有幾個能聽得懂。就是長期跟隨在身邊的王星賢、烏以風等資質好的早期門生,也沒有真正讀懂他。

馬先生自己說:“我為學得力處,只是不求人知。”這確是馬先生一貫的為學境界,但也未始不反映他的學問有不易為人所知的一面。馬先生的書信裡面,常常流露一種孤寂感。一次與弟子發為感慨,說道:“吾於今世,氣類之孤也久矣。獨尚友千載,開卷則親見古人,有以得其用心,下筆則確乎自信,知古人之必不我遠,可為樂耳。”他是如此的孤獨而自信,不愧為超絕的大學者。也許如陳寅恪先生所說,馬先生也是“後世相知或有緣”吧。不過馬先生自己,似乎並不期待後世的瞭解。

馬一浮的詩


1942前後,在四川樂山濠上草堂書房

迥異時流的通儒

馬一浮與近現代以來的學術文化的潮流不能相契,如同陳寅恪一樣,也可以說是“迥異時流”。他不染塵俗,不汩習氣,不沾勢利。學問家有不同的等差分際,有專門家,有通儒。專門家多,通儒少。馬先生是通儒。另外還有一種學問家,可以稱作“高人”,就更少了,很少有人能夠擔當得起。譬如我們不能講熊(十力)是高人,也不能說梁(漱溟)是高人,但馬一浮先生的確是高人。他還是逸士。這在近現代中國是極為少見的。

馬一浮的詩


他為我們樹立了一種氣質清通、不染塵俗、徹底刊落習氣的純粹學者的典範。他在紛亂的時代開啟了一種文化境界,這就是不任教職、不著時文,“語默動靜,貞夫一也”的境界。這八個字是《易經》裡的話,馬先生喜歡引用。比如辦復性書院,最高當局具名特請,這在一般人眼裡,很容易認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實際上熊十力先生就有類似的看法,所以主張把此事做得像樣一些。但馬先生卻很低調,認為是一個異數,是不應有不可為之事,他是不得已而應之。

馬一浮的詩


國民政府開始雖有籌辦經費撥給,馬先生仍主張通過社會的途徑籌措,反對仰賴政府。他並不存有奢望,認為有少數人在這裡從事就足矣。實際上書院的生員一向也不多,持續的時間也很短,隨時隨地都在等待如何終局。總之是“自行吾素,不能枉道徇人”。馬先生的這種辦學理念和行事方式,熊十力先生不以為然,所以兩位老友發生了爭論,以至於後來熊竟拂袖不辭而別。不“枉道徇人”,也就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不“曲學阿世”,都是冀圖保持學者人格與思想的獨立性。

馬一浮的詩


1963,左起:彌甥女丁敬涵、馬一浮、內侄女湯淑芳

1991年出版的 《馬一浮遺墨》收入其書法自然是重點內容。引發我興趣的是書後的附錄,包括葉聖陶先生的《與馬一浮先生交往瑣記》,披露了不少關於馬一浮的有趣故事。熊十力先生和馬先生的分歧,賀昌群和馬先生的分歧,大家都尊敬馬一浮,但馬先生的辦學理念卻不為人理解,葉的文章都寫到了。熊先生離開書院後,賀後來也離開了書院。分歧是熊、賀主張書院要為學生謀出路,課程應包涵切合實際的可以致用的內容。而馬先生堅持不求致用,不謀出路。這些,在書院籌劃過程中,馬和諸當事人的通信中,已經反覆講明瞭。

馬一浮的詩


我非常敬愛葉聖陶先生的學品和文品,他是淳厚的前輩,遺憾的是他也未能懂得馬一浮。當時幾乎沒有誰贊成他那種辦書院的方法。可時過境遷,是非經久而論定,重新審視這段歷史,我們會覺得馬先生的理念是對的,他的堅守是難能的。恰好證明他有先見之明,為人行事守持學理之正和信念之純,是為學不徇己、行事不為勢利所屈、特立達人而不隨順時俗的文化典範。

馬一浮的詩


藥方 尺寸: 26×15cm

當之無愧的思想家

馬一浮學問的特點,是主張把“聞見知識”和“自性本具之義理”區分開來。每一個人的一生,都難免通過耳(聞)和眼(見)接觸到許多的聞見知識,但這些知識如果不經過自己的思維過濾,不反身體究,不化作生命本體的一部分,就只不過是與己無關的暫時堆放物。即使是往聖前賢的嘉言懿行,也必須入於自己的思維,經過自己的體悟,方能發用。

所以馬先生說:“古人之書固不可不讀,須是自己實去修證,然後有入處,否則即讀聖賢書亦是枉然。”1938年他在江西泰和對浙大畢業生髮表的講詞,有如下的警醒之論:

國家生命所繫,實繫於文化,而文化根本則在思想。從聞見得來的是知識,由自己體究,能將各種知識融會貫通,成立一個體系,名為思想。

馬一浮的詩


人們一直都在講思想、講文化,文化為何物,講得比較多,定義內涵或不難把握。但何為思想?則講得不多。馬先生認為,知識和思想是不同的概念,知識是“外鑠”的,屬於“聞見”的範圍,不化入本我的生命,便無法形成思想。換言之,並不是把知識連綴起來就叫思想,而是轉化為自身的義理才是思想。我們講思想的同時,也講思想家。可是什麼是思想家?是不是讀書多的人,佔有很多知識的人,就是思想家?當然不是。知識未化入思維而融會貫通,就不成其為思想。

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向學生灌輸的大都是新舊雜陳的各種知識,不易化為個體生命的自覺意識。馬先生一向以讀書多享譽士林,但他的學問是在知識的海洋中通過切身涵永體究的結果,知識已經化作了思想,已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與自性本具之義理融而為一,也就是形成了屬於自己的思想體系。他的思想來源於宋代的義理之學,而又歸之於先秦“六經”,綜合闡發,以佛解儒,最後形成經術義理的思想體系。馬先生是少見的重視思想義理的國學學者,是20世紀的一位當之無愧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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