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學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評論家傅雷一生譯著宏富，包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的著作共三十四部約五百萬字。他的遺著《世界美術作二十講》、《傅雷家書》等也深受讀者喜愛，多次再版。
人們常說，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深以為然。傅雷有如此成就，除了天賦和勤奮，有一個女人功不可沒。
她叫朱梅馥，性格溫柔，文靜隨和，賢淑豁達，被友人親切地稱為“菩薩”。她富有才華，接受的是純正西方教育，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彈得一手好鋼琴，對西洋繪畫也頗有研究。《傅雷家書》中收錄了她寫給兒子傅聰的十來篇書信，婉約清麗，情深意切。
她是傅雷“溫柔的守護神”。為了傅雷，她放棄所有，甘願做一位家庭主婦和工作助理，默默守護了他一輩子。甚至在傅雷服毒自盡後，她也要將丈夫穿戴整齊後，才以身相殉。
01
你憐我憐，青梅竹馬
1913年2月20日，上海南匯縣城一個叫朱鴻的教書先生和妻子楊秀全迎來了第四個孩子。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女兒。
那一天正是陰曆元月十五，臘梅盛開，滿院飄香。看著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女兒，朱鴻給她取名朱梅福，祈望女兒像梅花一樣美麗高潔，成為一個有福之人。
只是朱鴻看不到小女兒是否幸福。在小梅福四歲時，他蒙冤入獄。為了替他洗刷冤屈，妻子奔走呼號，無暇照顧幼小的孩子，小梅福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相繼死去。
那個年代的婚姻依然是傳統的父母之命，很多都是親上加親。14歲那年，朱梅福在長輩的安排下，與19歲的遠房表哥傅雷定了親。
比起朱梅福，傅雷的童年還多了一份痛苦。因為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含冤過世，幾個弟弟妹妹又相繼夭折，受了刺激的傅媽媽脾氣變得極為火爆，動輒對兒子非打即罵。傅雷愛讀書，但如果看書看太晚打瞌睡，她就用滾燙的蠟燭油燙他。有一次傅雷逃學，她發現後就趁傅雷睡著時把他五花大綁，打算扔進河中餵魚。驚醒過來的傅雷大聲喊叫，才被聞訊而來的鄰居救了下來。
同病相憐的二人在情感上更易契合。加之傅雷才華過人，朱梅福敬他愛他憐惜他，芳心早許；而美麗溫柔善良體貼的朱梅福也讓傅雷感受到被愛的幸福，他愛她敬她依戀她。
因此，雖然是包辦婚姻，但這對錶兄妹並沒有受到影響，感情反而愈來愈濃。兩年後，傅雷赴法國巴黎大學留學，朱梅福就把無限思念寫進一封封書信，讓一顆心漂洋過海去陪伴他。
02
我愛你，所以原諒你
自古才子多情種，傅雷也不例外。他不多言，但骨子裡卻極浪漫衝動。留學法國期間，他認識了金髮姑娘瑪德琳。和朱梅福的溫婉文靜不同，瑪德琳大膽熱情，渾身散發出無限魅力。傅雷一頭紮了進去，迅速陷入熱戀。
可是，一邊是激情四射浪漫多情的法國女朋友，一邊是溫婉美麗青梅竹馬，這讓傅雷十分糾結。他在日記裡寫道：“這兩個姑娘就像一幅莫奈的畫與一軸母親手中的絹繡那麼不同。”
進退維谷中，他選擇了熱情美麗的瑪德琳，託好友劉海粟捎信給朱梅福要求退婚。
可是，傅雷絕沒有想到，自己並不是瑪德琳唯一的男友。他深受打擊，先是怒而分手，再而沉淪，甚至想到了自殺。所幸劉海粟悄悄將那份退婚信留了下來。傅雷也因此回心轉意，於1932年回國與朱梅馥結婚。
這一切，遠在國內的朱梅福並不知曉。即使知曉，她也會原諒他。因為，這個世上，只有她最懂他，也最愛他。
二人本就感情基礎深厚，婚後，傅雷專心研究學問，朱梅福相夫教子，小日子很是恬靜。傅雷還饒有興致地將她的“梅福”改為“梅馥”，說她是自己心中永遠盛開的梅花，甚至為她起了個“瑪格麗特”的洋名。
不知是厭倦瞭如湖水一般溫柔寧靜的愛情，還是文學家天生具有浪漫的特性。幾年後，同樣的情形又連續上演。
1936年，傅雷去洛陽龍門石窟考察時，和黃豫劇女演員鸝談起了戀愛。這一回，朱梅馥當然是知曉了。儘管心裡萬分難受，她卻沒有哭鬧，而是選擇了隱忍。她每天都像沒事人一樣，一如既往地照顧兩個孩子，打理家務，等待著浪子回頭。
果然，激情易逝，細水長流才是婚姻的本色。不久，這段情緣就煙消雲散，一切雨過天晴。
本以為經此一事，感情會更牢固，婚姻也會更穩固。但她不知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她的忍讓只會讓對方有恃無恐。不久之後，傅雷再次“紅杏出牆”。這一次，他愛上的是好友畫家劉海粟的小姨子、著名音樂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
清秀動人又熱情奔放的成家榴讓傅雷驚為天人，就連傅聰都讚不絕口：“她真是一個非常美麗、迷人的女人，像我的父親一樣有火一樣的熱情，兩個人熱到了一起，愛得死去活來。”
這場愛情來得轟轟烈烈。二人見面便聊個不停，不見面就天天寫情書。傅雷更稱成家榴為“女神”，一旦成家榴外出演出，他便茶飯不思，連文章也寫不出來。他對朱梅馥坦白，成家榴是自己的“繆斯”，是他的命，沒有她就沒了創作激情和靈感。
相信任何一個女人，面對出軌卻振振有詞的丈夫，她該是憤怒傷心的。性子烈的話，甚至會如江冬秀和福芝芳一樣，以自己和孩子們的性命阻止事態繼續發展。
可朱梅馥卻再次選擇了隱忍，甚至自責無法給丈夫帶來創作靈感，主動給成家榴打電話，請她到家裡來陪伴丈夫。
後排左起：成家和 朱梅馥 成家榴 前排：成家大哥 傅雷
離奇的事情還真發生了。成家榴來了，傅雷果然文思泉湧，妙筆生花。朱梅馥呢，不但一如既往做家務，照顧孩子，還給他們端茶倒水，照顧一日三餐。
我不知道這樣的表現算不算寬容大度，也或者因為她是雙魚座吧。這個星座的女子有著絕對捨己助人的犧牲奉獻精神，甚至會為了維護融洽的氣氛去勉強自己。
對這種奇特的三角關係，傅雷樂享齊人之福，朱梅馥甘之如飴，旁人卻未必看得慣。張愛玲就曾寫了一篇小說《殷寶灩送花樓會》來影射他們。
作為第三者的成家榴也許是被朱梅馥的成全和奉獻震撼，也許是面對外界的輿論而心虛膽怯，最終她選擇了主動離開，遠走香港另嫁他人。後來她曾經對到香港演出的傅聰說：“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
但朱梅馥並不是聖女，對此也並非毫不介懷。她在多年後給傅聰的信中說道：“那時你5歲，弟弟2歲，我內心的鬥爭是劇烈的。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再三考慮，我走了孩子要吃苦，我不應該那麼忍心、自私，為了一個我而犧牲了你們的幸福。我終於委曲求全地忍受了下來。”
只是因為愛他更多一點，她甘願低到了塵埃裡。
03
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
這段奇葩的三角戀情讓人不自覺想起了顧城、謝燁和英子。
顧城和傅雷，這兩個公認的天才，他們的性格里有著很多的相似；謝燁和朱梅馥也都將丈夫愛進了骨髓，對丈夫得寸進尺的行為無限度地寬容。
朱梅馥與兩個兒子
只是他們的結局大相徑庭。顧城把兒子給別人撫養，情人英子離開激流島，他砍死了妻子後自殺。傅雷和朱梅馥雖然最終雙雙自殺，但生前卻琴瑟和諧，家庭幸福，還培養出了鋼琴家傅聰和特級教師傅敏。
這一切，理應歸功於朱梅馥。傅雷曾感恩地說：“我有如此美滿的婚姻，都是因為梅馥這麼溫婉的性格。她像溫暖的空氣，把我養在舒適的花房裡。”
是的，她的父親當年給她取名“梅福”，就是希望女兒成為一個福人。而她，把一輩子的福氣，都給了家庭，給了丈夫和孩子。
楊絳曾說：“朱梅馥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幹的主婦，她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後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
因為童年的遭遇，傅雷性情暴戾，嫉惡如仇。滿頭稜角的他不善在世途上園轉周旋，似乎與周圍格格不入，因此經常和人起衝突。
他口中所言就是心中所想，根本不管場合。他曾當著老一輩翻譯家的面列舉他的大量謬誤，氣得老人大哭。就連好友楊絳都被他懟得尷尬不已。據說，被傅雷稱讚的楊絳謙遜了一句後，傅雷怫然忍耐了一分鐘後沉著臉發作了：“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搞得楊絳既不敢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尷尬地站在那裡。
對外人如此，對家人也不會好到哪裡。傅雷對兩個兒子的教育可以稱得上“暴虐”。只要兒子們稍有偷懶，他就老拳相向，操起什麼傢伙就砸過去，還曾把兒子綁在門前過。
而每當這個時候，朱梅馥就會像救火隊員一樣衝上前，用溫言勸解。因為擔心兒子們記恨自己的父親，等傅雷緩衝過來後，她都要找孩子們談心，談傅雷的童年、成長、事業……
朱梅馥與兩個兒子
雖然至今並沒有搜尋到有關傅雷對妻子施暴的片言隻語，但從他對友人、對孩子的行為推測，朱梅馥應該承受了傅雷很多雷霆怒火。只是，她都選擇了原諒和隱忍而已。
在給兒子的信中，她曾經寫道：“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瞭解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
她對傅雷的愛如滔滔江水，綿綿不斷。她用水一樣的無邊溫柔化解了他的金剛烈火。
為了方便傅雷看書，她把他要看的書都放在跟前，把看過的書整理好放到一邊；為了讓傅雷喝到咖啡，她虛心求學數月，終於煮出他喜歡的味道；為了讓傅雷每天都能看到喜歡的花，她還學成了專業花匠；為了讓傅雷安心寫作，她幫助整理、謄抄雜亂的草稿。
隨著年歲漸增，40歲以後的傅雷逐漸變得溫和，妻子多了體貼和關愛。可惜二人的幸福生活沒過多久，就趕上了那個特殊的年代。
1966年9月3日凌晨，在上海江蘇路284弄（安定坊）5號，不堪凌辱的傅雷服毒自盡，時年58歲。看著丈夫的身體逐漸冰冷，朱梅馥沒有絲毫慌亂，也沒有流淚。她依然像往常一樣，為丈夫穿戴整齊，然後自縊身亡。也許是擔心自己踢到凳子的聲音吵到鄰居，她還細心地在椅子下面墊了一床棉被。
對於朱梅馥的死，兒子傅聰沒有想到，因為他都知道母親的耐性和堅韌。傅雷的好友施蟄存同樣意外，在《紀念傅雷》一文中他說：“朱梅馥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象不到的，伉儷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應。”
我想，這並不是僅僅用愛情就可以解釋的。
原生家庭心理學研究發現，童年沒有得到足夠愛的女性長大後在感情中很容易付出過度，淪為“付出型”女人。在我看，在朱梅馥正是這樣的女人。在她心中，傅雷已經不僅僅是丈夫，還是她的另一個兒子。
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一直以來支撐她活下去的精神大廈轟然倒塌，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因此，當傅雷身死，她這個守護神便也只有消失。
當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對此，從容赴死的朱梅馥並沒有留下片言隻語，我們也無須妄自揣測，唯有喟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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