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推介:魯迅《頹敗線的顫動》

楊爭光推介-27-

魯迅:頹敗線的顫動

初讀《野草》,其中的多篇不知所云,紙上跳動的是不算光怪卻有些陸離的字詞、意象。現在的年輕的讀者會不會如那時的我一樣呢?

這一篇似乎是明瞭的——

兩個情景裡的母親和孩子:

出賣尚未頹敗的肉身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兩歲的女兒。還有,“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嫖客。

肉身頹敗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已經婚嫁的女兒以及女兒的孩子。還有,女兒的丈夫。

兩個人間裡的兩種顫動:

未頹敗的肉身與自認頹敗的精神的顫動。是羞恥與飽滿的顫動,在絕望的希望裡;“為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在頹敗的人間。

頹敗的肉身為怨恨,為鄙夷,為那一個驚心穿骨的孩子的“殺!”而顫動;為痙攣,為驚心穿骨後的平靜,為“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而顫動;在希望的絕望裡,“抬起眼睛向著天空,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在頹敗線之下非人間的人間。

兩個人間裡的兩種背叛:

未頹敗甚至飽滿著的肉身對精神的背叛,因為愛與養育,因為絕望裡的希望,顫動的肉身有所歡欣,在頹敗的人間。

同樣是背叛,而這一個是靈肉對靈肉的背叛,是道德對道德的背叛,所以有憎恨與鄙夷。也正因為這一個背叛,“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頹敗的人間成為非人間的人間。

對於背叛,作者在另外的地方有這樣的文字:

“我先前何嘗不出於自願,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我聽得甚至有人說:‘他一世過著這樣無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還要活著,可見他沒出息’。於是也乘我困苦的時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然而,這在他們是在替社會除去無用的廢物呵!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我並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過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了就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並且為消滅債券計,放火燒掉我的一間可憐的灰棚。我其實並不以債主自居,也沒有債券。他們的這種辦法,是太過的。”

而這一篇裡,有一個“我”。

幾十年前,全民學哲學的那個年代,不僅我,許多人都知道了“否定之否定”。

否定之否定,並不簡單到一個肯定。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其做夢之夢之於夢見,也當如是——人間與非人間,非人間的人間,界限清晰,又囫圇一團。

這一篇寫真的散文,實在又更像虛構的小說,有人物有場景有描寫有對話,也有揮發,從“實有”寫進去,直寫到“真有”。

現代文學裡的小說與散文,不乏類似的人物,多近於中國傳統的水墨與線描,有不忍殘酷的詩情與畫意。而魯迅的這一篇,則是刀鑿的木刻,有獰厲的直面與直面的獰厲,絕不躲閃。且,區區兩頁多一點的文字。

古人有參禪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為後來者津津樂道,至今不絕。

事實上,即使同樣的人物與事件,經過幾重的看與悟,最終看到的山與水,依然是各自的。

但,既有比較,也自然可以問一句:哪一個更近於“真有”?

昨天是母親節,手機上滿屏母愛。今天推介這一篇,就多了一個理由:母親意味著母愛,卻並不單單意味著溫馨與美好,還有蹂躪,有被侮辱、被損害。蹂躪母親的不僅是非人間的人間,還有我們。

尤其現在。

尤其在我們把母親與祖國拉在一起的時候。

——在母親節之後

楊爭光推介:魯迅《頹敗線的顫動》

珂勒惠支作品

頹敗線的顫動

魯迅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禁閉的小屋的內部,但也看見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燈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裡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弛緩,然而尚且豐腴的皮膚光潤了;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塗了胭脂水。

燈火也因驚懼而縮小了,東方已經發白。

然而空中還瀰漫地搖動著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

“媽!”約略兩歲的女孩被門的開闔聲驚醒,在草蓆圍著的屋角的地上叫起來了。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驚惶地說。

“媽!我餓,肚子痛。我們今天能有什麼吃的?”

“我們今天有吃的了。等一會有賣燒餅的來,媽就買給你。”她欣慰地更加緊捏著掌中的小銀片,低微的聲音悲涼地發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兒,移開草蓆,抱起來放在破榻上。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說著,同時抬起眼睛,無可告訴地一看破舊的屋頂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迴旋而成旋渦,將一切並我盡行淹沒,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著醒來,窗外滿是如銀的月色,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禁閉的小屋的內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續著殘夢。可是夢的年代隔了許多年了。屋的內外已經這樣整齊;裡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

“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因為你,”男人氣忿地說。“你還以為養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

“還要帶累了我!”男的說。

“還要帶累他們哩!”女的說,指著孩子們。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幹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彷彿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並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於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於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於是痙攣;殺,於是平靜。……又於一剎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於是舉兩手儘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彷彿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於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迴旋,如遭颶風,洶湧奔騰於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

楊爭光推介:魯迅《頹敗線的顫動》

寫於1925年6月29日,最初發表於1925年7月13日《語絲》週刊第35期。

楊爭光推介:魯迅《頹敗線的顫動》

我們需要的不是孔夫子,

需要的是魯迅。

——木易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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