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所欲言》与1897—1928年间泉州的市井文化

《畅所欲言》所用俗字也具有语言学研究的价值。例如,《畅所欲言》有多处使用“只”字:

某老翁说:“只事着收”。

某老爷只事着息。

只屁放的香。

只屁放的色。

只屁能散气。

同我只处褙金银、打辫线。

只狗今(今)天好狗命。

只狗就食不着。

今天看见只几领。

岂肯行只行迳(径)。

汝说只话,……。

看只几样,……。

汝问只话,……。

就无只样恶错。

我今说只话。

只三五年,……。

在闽南方言俗字系统里,“只”往往作为“这”的拟音替代字,如龙彼得教授《朱文:皮影戏的一个剧本》(Zhu Wen:A Play For The Shadow TheatreR)所附《词汇小录》于“只”条下记:“[tsi]this,these”(11 )。上记例句里的“只”字音、义亦然。

我曾读《中国语言学报》第9期所刊《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某些章回“只”改“这”现象的启示》。该文研究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某些章回的“只”和“这”的改动,指出“指示代词‘这’,在汉语闽北方言中(南如江苏、江西,北如山东、河北),许多地方都有与‘只’相近的音”,又指出“在清代蒙古车王府曲本中,也有把‘这’写成‘只’的现象。”(12 )《畅所欲言》里“把‘这’写成‘只’的现象”、闽南方言俗字系统里“只”的音、义,对于该项研究的深入,应该有所助益。

《畅所欲言》各篇“皆以俗语缀成”。

顾颉刚教授尝谓:

以风俗解释方言,即以方言表现风俗,这是民俗学中新创的风格,我深信其必有伟大的进展。(13 )

《畅所欲言》里的俗语及其涵盖的民俗的事象、反映的泉州市井文化,很可注意。

兹举例言之。

[铺主公]语见《云泥叹》:“而宫中相公爷、铺主公香烛皆不及他,其故何欤”。顾颉刚《泉州的土地神》(1927)记:

这回到泉州,进了不少的铺神祠,使我对于泉州的土地神有一个浅近的观察。

泉州城内和附郭的地方,共分为三十六铺。……凡是一辅中地方大一点的,又分为数境(大约二个至三个),例如中华铺就分为中和与妙华两境。

又记:

泉州人对于铺境看得很重,所以门牌上只写铺名而不写街巷名,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他们对于铺祠中神灵的信仰心。

又记:

这许多城内的神祠又分为“东佛”和“西佛”,这并不是就城的东西分列的,乃是地方上的两个大党派。这党派起于两个大户人家。清初,泉州城内有两个名人,一是打平台湾封为靖海侯的施琅,一是翰林富鸿基。富鸿基嫁女于施家,问施琅行民礼呢,还是行官礼。施琅是位极人臣的人,听了此话很生气,在婚娶的那天,他便供了皇上的黄衣,使富鸿基见了不能不下跪。那里知道,富鸿基家中有“五日权君”的铁鼻,施琅去了,他也高高供着。从此两家交恶,亲家变成了冤家。他们俩一文一武,很得地方上人民的信仰,就各各植起党来;富家在西,施家在东,因此把各铺境分成了东佛和西佛两派。每逢迎神赛会的时候,东西两派遇见,各不相让,常至打架,以至流血毙命。(14 )

各铺、境有各铺、境的神祠,供奉各自的保护神(铺主公是对铺祠神明的敬称)。铺、境的划分,既是社区的划分又是神明影响力或势力范围的划分:“东佛”、“西佛”的划分不仅因地理而且由人事来划分。这是泉州民间信仰世俗化特质的典型表现。

[啰乳李]语出《大嫖客》:“甲我困一暝,搬出啰乳李”(乳、李二字加“口”字偏旁)。

“啰乳李”(乳、李二字加“口”字偏旁)又作“唠哩连”(连字加“口”字偏旁)。郑国栋等《泉州道教》记:

“唠哩连”(连字加“口”字偏旁)这个哼腔虚词的运用,是对戏神田都元帅(相公爷)祭祀仪式中的一种唱诵。据传统《大出苏》,可知它是一种宗教色彩非常浓厚的祈禳仪式。……唱“啰哩连”(连字加“口”字偏旁)具有净台(驱除舞台上的凶煞恶鬼)的功用,喊棚唱“唠哩连”(连字加“口”字偏旁)称为“相公咒”,又称“净台咒”。(15 )

在“甲我困一暝,搬出啰乳李”(乳、李二字加“口”字偏旁)一句里,“相公咒”(“净台咒”)成了戏乃至性事的代名词。“甲我困一螟,搬出啰乳李”(乳、李二字加“口”字偏旁)意为“同我睡一夜,演了一出戏”。民间信仰同世俗生活的密切关系,于此可见一例。

[罗汉脚]语出《后嫖赋》:“叫罗汉脚下手”。陈盛韶《问俗录》记:

台湾有一种无田宅、无妻子、不士、不农、不工、不贾、不负载道路,俗指为罗汉脚。……曷乎言罗汉脚也?谓其单身,游食四方,随处结党,且衫裤不全,赤脚终身也。(16 )

其实,泉州俗语里亦有“罗汉脚”之名、泉州历史上也有“俗指为罗汉脚”的无业游民及其引发的社会问题。《畅所欲言》所收《蠹化龟》提及“散仙”(“罗汉脚”)行径,其文曰:

串通各铺散仙,贼食狗睏(喻四处游食),饮教斜斜(喝得歪歪斜斜),手执刺仔刀、番仔铳(洋枪)。看人坦三角,喊声就剥(掠夺)。

[六无]语出《后嫖赋》:“过砦说会六无”(说过头话会六无)。

连横《台湾语典》于“六无”条下注:

为詈人之辞。谓为非作恶无六亲也。《老子》注:六亲父、母、兄、弟、妻、子。

泉州话、台湾语均属于闽南语,《台湾语典》其实是《闽南语典》也。(17 )

《畅所欲言》所收各体、各篇作品,共同表现出不避俗字俗语的顽强倾向。

杨介人才高而涉笔成趣、入木三分。一卷《畅所欲言》居然历数娼妓、嫖客、龟奴、鸨母、和尚、道姑、衙役、马弁、赌徒、酒鬼、游医、巫卜、绅商、食客、乞丐一干市井小民,以及“穷书生”、“和事老”、“铜臭翁”、“摇尾儿”、“有钱人”和“惜毛翁”等市井百相。

在我看来,杨介人笔下的“穷书生”与“和事老”尤能传达当时、当地的市井文化。

《畅所欲言》所收《弹铗客》、《脱袴儿》、《吾道穷》、《托钵吟》和《沐猴儿》(《沐猴冠》)诸篇语涉“穷书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弹铗客》的作年标明为壬寅即1902年,《托钵吟》未标作年,其他各篇均作于戊申即1908年。从《弹铗客》“无考校又无书房,无处转(赚)食”(闽南俗称考试为“考校”)和“自停科、岁,无教书,无用功”之语和《托钵吟》“有穷书生,旧以钞写度日,转(赚)了三百二百,就有乌米白米。自无小考场,无人倩钞小书”之语可以断定,《弹铗客》和《托钵吟》均作于1905年八月清廷废除科举制度,颁布“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一律亦即停止”(18 )之令以后(明清两代取得生员即秀才资格的入学考试俗称“小考”,取得举人资格的考试称“乡试”,俗称“大比”,取得进士资格的考试称“会试”;丙午为1906年;“各省岁科考”指各省学政对所辖府、州、县在学生员的考试,由学政巡回举行,岁考三年二次,科考则于乡试前一年行之;小书指旧时科举场屋舞弊用的小型抄本)。

《弹铗客》里“三位书友”,“自停科、岁,无教书,无用功”,“无考校,又无处转(赚)食,十分枯燥”,相约到“南天门内一有钱人”家“打门禀见”以“傍食好物”。席间,主人放屁,三书友以“香哉屁也”为题赋诗。此时又一“书友”赶来要求加入,说:“府、县试也许人补考,我虽晏来,可以另题考试,以见真才”。主人道:“有心考校,何必易题。就此放屁二字,汝也做一首”。次日,主人“捐一个九老爹(从下文看,应是品级上附于从九品的未入流官职,老爹是老爷的俗称),新整一付补褂(又称补服,古代官服上有文绣,故称官服为补服)”,以“今加无品项戴,候补铜珊县正堂”的名义,“叫跟人讨糊贴榜”,“将考取屁生开列于左”。

《脱袴儿》里“在某铺某人书馆开设书房”的“读书人”,赌博输钱,常以裤子“做貯头”(即抵押),然后换上破旧裤子。文中调侃说:“读书人称(穿)长衫斯文雅意”,“正其伊有一领长衫,破裤称(穿)在身上,外面何混耳”;并说读书人“行只(这)行迳(径)”者,“曩时却少,近来居多”。

《吾道穷》记“科举一废,书房兄改途趁食,有个学命卜,有个学山医,各人行各路”,记其“改途趁食”的尴尬。

《托钵吟》里的“穷书生”,“旧以钞写度日”,“自无小考场,无人倩钞小书”。想做生意,无本钱亦无本事;想担石赚钱,身子不堪“担压”;“做了游学(即各处代课),求书房兄相助多少,那知自开学堂,城内外无大书房,也也无处求借。无奈何做乞食”,“到店口人家念千家诗四句或唐诗一首,闻者疑其憨,或笑其戆,生却一日过了一日,趁食度了伙食”。一日,“穷书生”遇一群“读书人款(样)”的“后生家”,便“行到身边,朗吟杜甫《秋兴》八首,望伊可怜,取一角半角相助。后生家问,说汝做乞食,何不唱《五娘陈三曲》,阿是(还是)《乌烟赌博歌》,人人爱听,一文半文也有人看破,糊糊涂涂,到底嘴念是乜(什么)”,“穷书生”叹曰:“只(这)三五年,尚句(还)有一有半有亲像我能念杜诗,设使再去十年八年,卜(要)寻一人半人吟杜诗也不可得”。“自此改途卖油炸桧(油条)、丧心粿(发糕),不念诗趁食,此后亦罕说到杜甫二字。”

《沐猴儿》(《沐猴冠》)就“自停乡会试、无科岁考,凡我辈家用几十员(元)捐一领补褂,主祭点主祀土,食尽猪脚羊胛,叫了老爷叔,何等使派,乜样花葩。汝何不减食减用,也学人捐一领补褂,岂不美哉”的言论,对科举制度废除后的“捐官”之风加以抨击。

上记科举考试贬为“考取屁生”的闹剧、“读书人”沦为输得“脱袴”的赌徒、“书房兄”“改途”当巫卜和游医、吟诗成了“乞食”的手段、“捐一领补褂”成为时尚等状况,以及作者对这些状况的认知和情感倾向,上记“科举废、新学兴”背景下“穷书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乃是当时泉州市井文化之一角。

与《畅所欲言》作年相当的《台阳诗话》(1905,王松著)提及台湾“寄金捐官”之风,略谓:

今人之所重者,惟科名而已。世俗混称科名曰“功名”,甚而捐纳、保举,凡有服官服者,皆以功名中人目之。功名、功名,最足以炫耀于庸耳俗目之场。吾台改隶(指台湾于1895年沦入日人之手),已经十载,国籍虽异,而习气犹存,寄金捐官者尚不乏其人。故每遇庆贺、祭礼,红帽、黑鞋,汉官之威仪依然如在也。(19 )

《台阳诗话》的作者王松写下这段话时,中国科举制度即将废除。但台湾时当日据时期,台湾的“读书人”已失去考取功名的希望,有些人转而“寄金捐官”即寄钱托大陆亲友代为“捐一领补褂”也。

《畅所欲言》所收《粽婶赋》、《蔗渣儿》、《却病方》和《和事老》分别有“兴汝就来(高兴了你就来),免用中人知见”、“我乡里洋客出葬,乞人逞凶,立请老先生某出为调处”、“前辈学问深意气平,一举成名仍不失书房兄本色。无论叔侄及乡里口角,总以息事为好,何曾干预衙门一事”和“里中有打门做公亲者,假好心来过面,入(人)和息说衙门”之语,描述被称为“中人”、“老先生”、“前辈”和“公亲”的人物在市井、乡里之社会事务方面发挥“知见”(即公证)与“调处”作用,以求“息事”、“息说”、免与“衙门”发生干系的“和事老”的作用。

明代福建惠安知县叶春及《惠安政书》谓:

惟皇制治建府、置县、画乡、分里、以奠民庶,乃立耆老,以佐令敷政教。(20 )

朝廷命官,至县级乃止,县以下无职官建置,所以说“建府、置县、画乡、分里”;而“立耆老”的制度,实际上是地方行政制度的一个补充,所以说“佐令敷政教”。

明代闽人何乔远《闽书》记:

老人之役:凡在坊在乡,每里各推年高有德一人,坐申明亭,为小民平户婚、田土、斗殴、赌盗一切小事。此正役也。(21 )

“耆老”(“老人”)之制的流风,于1897-1928年间的泉州市井社会仍然可闻可见。

2004年10月1日至6日,写于福州寓所之涵悦斋。

(作者:厦门大学台湾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注释:

(1)引自《畅所欲言》第7页《刊刻大意》,泉州郁文书局1928年石印本。

(2)(3)引自《明刊戏曲弦管选集》,第7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4)转引自陈伯海主编:《上海文化通史》,上卷,第549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版。

(5)请参见蔡耀平等主编:《学术泉州》,第503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6)陈万里:《闽南游记》,第59页,上海,开明书店1930年版。

(7)胡适:《白话文学史》,第3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3月版。

(8)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8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3月版。

(9)请参见许长安、李熙泰:《厦门话文》,第10页,厦门,鹭江出版社,1999年8月。

(10)(11)引自《欧洲汉学研究协会不定期报》(Occasional Papers of the European Association of Chinese Studies),第2期,第74页、第92页,1979年,巴黎。

(12)引自《中国语言学报》第9期,第14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5月版。

(13)转引自朱介凡:《中国谣俗论丛》,第24页,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1984年版。

(14)引自顾颉刚:《泉州的土地神》,载《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周刊》,第1卷第l期,1927年1月5日出版。

(15)引自郑国栋等:《泉州道教》,第132-133页,厦门,鹭江出版社1993年5月版。

(16)引自《蠡测汇抄问俗录》,第137页,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

(17)引自《台湾文献丛刊》第161种,第44页,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10月版。

(18)转引自谢青等:《中国考试制度史》,第295页,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2月版。

(19)引自《台湾文献丛刊》第34种,第61页,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10月版。

(20)引自叶春及:《惠安政书》,第328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9月版。

(21)引自何乔远:《闽书》,第1册,第961页,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6月版。

《畅所欲言》与1897—1928年间泉州的市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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