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先秦(二):「禪讓」的來去今生以及社會背景分析

進入信史時代之後,有一段時間“禪讓”特別流行。戰國時代燕王讓位給丞相子之,導致國內打得幾乎滅國,後來從王莽篡漢一直延續到朱溫篡唐再到“黃袍加身”,各路戲精爭相上演著異曲同工的戲碼,“禪讓”也幾乎成為了改朝換代的必備手續。至於成王敗寇、斬草除根,那是五代十國以及宋以後的發明。

肯定有人會說,怎麼不說說上古堯舜禹禪讓?那麼我很負責人地告訴你,新瓶裝舊酒,換湯沒換藥。

一個標準的“禪讓”流程,需要通知所有人:前任德福淺薄,自願仿效先賢,我為了天下萬民不得已而據之,但是,我為了表示謙虛的美德,不得已要推卻幾個回合(感覺在收紅包)。

這些內幕,芸芸眾生又有誰會知道呢?唯有曹丕在當年辦完事之後,對著滿朝大臣說了一句喜滋滋的話:“舜禹受禪,我今方知。”洩露了天機。

熱血先秦(二):“禪讓”的來去今生以及社會背景分析

曹丕篡漢

關於“禪讓”的記載始於《尚書》,指在位君主生前便將統治權讓給他人,是中國原始社會部落聯盟民主推選首領的制度。這本書是由孔子從上古時期的堯舜一直到春秋秦穆公時期的各種重要文獻資料精煉編定的,曾把它用作教育學生的教材。後來被秦始皇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於是憑著卓越的記憶力,由秦朝博士伏生口授、用漢代通行文字隸書書寫的28篇的《尚書》才重新溫室,後來幾經修改、增補而成為“四書”之一的儒家經典。

由於命途多舛,所以除非是先秦遺蹟考古有所發現,《尚書》的真實面目已經完全不可考,上面記載的東西自然也就不怎麼靠譜了。而且就算是真的,那也只記載了堯舜禹之間的禪讓,前面怎麼樣沒說。

除了《尚書》,同時代的典籍當中就沒有提及“禪讓”的字眼了,甚至連堯舜禹都幾乎不見。

所以整個事情,就是佔據兩千思想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為所謂“聖人”而鼓吹的,還有墨家為了宣傳“兼愛、非攻”而不約而同地搖旗吶喊而已,逐漸導致堯舜禹的禪讓傳說廣為人知,形成了社會意義上的定論。

自古以來質疑紛紛,固有韓非子、劉知己,後又康有為、顧頡剛。

後來時間往後走一點,“禪讓”的事情逐漸有人說了,但卻是另外一碼事。

先說說史料證據。

“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放堯於平陽。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
“殷仲壬即位,居亳,其卿士伊尹。仲壬崩,伊尹乃放太甲於桐,而自立也。伊尹即位於太甲七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案此經序,伊尹奉太甲,歸於亳。其文甚明。”--《竹書記年》
“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
“古之所謂聖君明王者,非長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構黨與,聚巷族,逼上弒君而求其利也。”--《韓非子.說疑》

當然,這些話也並非定論,因為無法考證。

《韓非子》屬於思想學說,或許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而說些什麼不足為奇。

然而《竹書紀年》是官方史書(魏國),記載了堯被舜放逐到堯城囚禁,跟他所有的兒子隔絕,最後死在那裡。後來,舜還把堯的兒子流放到了丹水。風水輪流轉,數十年後,舜被“南巡”到了蒼梧,也就是今天的永州,最後死在野地。為什麼說是“被”呢?北宋徽欽二帝去東北當了俘虜,史書記載為“北狩”,這也是中國傳統委婉的筆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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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的

這兩本書哪裡來的呢?一本是魏國史書,一本韓國王室寫的,兩個國家都出自晉國,晉國是周成王弟弟的封國,跟周王室是近親。晉悼公還當過東周的國家圖書館管理員(這個職業的水果然很深),因此,接觸並拷貝國家圖書館的檔案是很有可能的,總之,按照那個年代史官的品性,這些材料還是非常有說服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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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世系圖

再舉個栗子,黃帝以下的帝王直至夏商周三代全部是黃帝的直系後裔,堯甚至是帝嚳的兒子,卻沒有與之齊名的炎帝部落什麼事情,更不存在外來人員,反觀姜子牙這個造反集團首席智囊的姓氏,應該屬於炎帝后裔,就是說,所謂的“禪讓”只在堂叔伯兄弟之間進行。

“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採椽不斫;糲粢之食,藜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雖監門之眼養不虧於此矣。”--《韓非子.五蠹》

這話說的就很矯情了,到了五帝時代,部落聯盟的酋長能夠調動天下的資源,天子不再如遠古一般是個苦差,黃帝家族也成了黃金家族,都是世襲貴族,從考古上那個年代也有明顯的貴族墓葬,何況在往上的天子呢?

說到這裡,大家基本明白了所謂“禪讓”是怎麼回事了吧?即使按照《史記》和儒家所粉飾的那樣去理解問題,他們還是漏了馬腳。《史記》裡有這樣的記載:舜登上帝位後,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改革:舜起用了堯在位期間長期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的“八愷”、“八元”,歷史上叫作“舉十六相”,這顯然是扶植親信。

與此同時,舜除掉了堯重用、信任的姒鯀、共工、三苗、歡兜,歷史上叫作“去四凶”。舜賜給“四凶”醜惡的綽號和不同的罪狀是:姒鯀—檮杌(罪狀:治水無功,是禹的父親),共工—窮奇(罪狀:淫闢),三苗—饕餮(罪狀:不遵王命),歡兜—混沌(罪狀沒有記載,小編理解為愚蠢,說白了就是不識時務)。歡兜為何沒有記載罪狀?因為他沒有汙點,無非就是舉薦了共工和堯的兒子擔任部落聯盟領袖而已。舜帝通過將堯帝重臣四個人以這種“你懂的”的罪名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然後提拔自己的人“十六相”,從而順利實現了權利的交接。

唐人沈儉期有詩云:“古來堯禪舜,何必罪歡兜?”一語道破。

熱血先秦(二):“禪讓”的來去今生以及社會背景分析

據說堯帝用兩個親閨女試出來舜帝很靠譜。

再過了幾十年,歷史再次重演。一次,帝舜朝見大臣,同他們討論政事。皋陶和禹討論了國家大計。史官記錄這次討論的情況,名叫《皋陶謨》(載於《尚書》)。原文開篇部分如下: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
禹曰:“俞,如何?”
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淳敘九族,庶明勵翼,還可遠,在茲。”
禹拜昌言曰:“俞!”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
禹曰:“籲!鹹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讙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翻譯起來很複雜,這是一次非常特殊的朝會。禹面對天下共主和殺父仇人--舜帝,在跟皋陶聊了一堆大道理之後(兩個人很像在演雙簧),最後對舜帝發難了,“要是完全做到這樣,連堯帝也會感到困難了。理解臣下顯得明智,能夠用人得當。安定民心就受人愛戴,百姓都會記在心裡。能做到明智和受人愛戴,怎麼會擔心讙兜?哪裡還會流放三苗?哪裡會懼怕花言巧語、察言觀色的奸侫之人呢?”表面說堯帝差點意思,其實是拿讙兜和三苗的事當面指摘當事人,就是在赤裸裸地逼宮了,小編彷彿看到了舜帝在禹為首的眾大臣壓迫下抖動嘴唇,身體戰慄,汗汗如雨的英雄末路。

文章最後,在扯完治國道理之後,兩人意猶未盡。

皋陶曰:“朕言惠可氐行?”
禹曰:“俞!乃言氐可績。”
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贊贊襄哉。”

這裡翻譯一下吧。

皋陶問:“我的話可以實行嗎?”

禹說:“當然,你的話可以實行並且會獲得成功。”

皋陶說:“我沒有別的考慮,只想贊助贊助帝德啊!”

說到這個份上,禹把自己當成了朝會主導,皋陶呢,不曉得認的是哪個帝的“帝德”,舜帝成了空氣。這篇古文被後人加工潤色了許多次,被用來闡述儒家的治國理念,但是它最初的樣子,也許就是史官記錄的的逼宮現場呢?想必朝會之後,舜帝離“禪讓”和“南巡”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吧。

熱血先秦(二):“禪讓”的來去今生以及社會背景分析

禹王碑----號稱古文字研究中的“哥德巴赫猜想”

易中天老師在《祖先》中說到:“不得不讓,也不可理解為:能不讓就不讓,最好不讓。”

並且說到,如果人性本善,禪讓制就不會被廢除;如果人性本惡,禪讓制就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說,“禪讓”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既違背了人類的天性,其正確性及可延續性也是相互牴觸的。聯盟制度的基礎是無數的部落,部落首領的位子肯定是世襲制的,那麼基於部落首領世襲制度的部落聯盟首領,會是禪讓制嗎?能心甘情願嗎?

家天下的四千年曆史,哪個人敢麻著膽子去勸說君王“禪讓”呢?如果說有,勸(bi)漢獻帝讓位的華歆算一個。

那麼,有心甘情願的“禪讓”嗎?燕王噲算一個,但沒有人把它跟堯舜並列,反而被群體嘲諷為天字第一號的傻瓜,而且,怎麼看都實至名歸。

任何時候最高權利的交接編不會是風平浪靜,而是暗藏殺機的,當首領的實力和手段不足以壓制別的勢力的時候,那他不想讓也得讓了。在公眾面前通過一種相對體面的方式來掩蓋改朝換代的事實,失敗者保留自己的一世英名和身後好名,勝利者獲得權力和鮮花,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langbeiweijian)的好辦法。

所以,“禪讓”的本來面目就是醞釀中的世襲制,任何關於人的歷史,跟著作者的思維走,就肯定看不到真實。

總結一下,黃帝部落聯盟在吞併了炎帝部落聯盟和幹掉蚩尤南方部落聯盟之後,當了一萬多個大小部落的大酋長,在這種“盟主吃肉,小弟喝湯”的盟約中,黃帝通過不斷地分封后代和政治軍事手段來逐漸消化和吸納小部落的人口和土地,並建立了以姬姓後裔為主導,類似於後代家族長房以及二三四房的家族祠堂制度,每一任的部落聯盟酋長必然是某一支系的首領,其他各支的首領則以長老的身份擔任大臣,每一個大臣都是貴族,都有自己的領地和人口,這種制度在當時是理所當然的,並一直延續到戰國。

每一任首領都能夠在部落聯盟中起到主導作用,但也往往缺乏足夠的實力去擺平其他長老,而基於傳統和實力,他們不能明目張膽的培養兒子作為聯盟領袖的接班人,當年歲增長並喪失掉一部分控制力的時候,會被最有實力的長老所架空,導致“被禪讓”情況的發生。

而禹帝是一個特例,通過治水這一國家工程,不但最大限度的整合了當時整個社會的生產力和資源,而且凝聚起了最大化的個人威望。一句話,實行“家天下”的條件成熟了。然而從黃帝的角度來看,禹並沒有擺脫黃帝王朝的家天下,只是將部落聯盟酋長繼承權保留在自己這一脈數百年,最後還是被另外的兩支黃帝后裔——商和周後來居上了。

熱血先秦(二):“禪讓”的來去今生以及社會背景分析

大禹治水

夏朝如何傳位我們已經不得而知,史載商朝屬於“兄終弟及”的方式,跟五帝時代很類似,歸根結底屬於財產繼承方式帶來的領袖繼承方式,相信大多數帝王內心都希望把帝位留給自己的後裔,只是力所不能及罷了。再往後走,隨著生產力的進步,王朝的可控制範圍和強度逐漸增大,終於在西周初年,通過將姬姓各房分支一口氣分封出去的方式,保留主幹,將嫡長子繼承製作為王朝基本制度確定下來並延續了三千年。

黃帝的年代,結合當年的人口基數,可以推算每個部落聚居點大約就是幾十號到三五百人,盟主的首都級別的也就幾萬人的規模,部落內部除了交配繁衍不能滿足族群發展的需要,別的幾乎都自給自足了。隨著生產力發展,一個部落能夠容納或者管理的人口越來越多,小部落逐漸被消化或是喪失獨立性。到商周之際,周武王號稱會盟了八百諸侯,再到東周初年,就只剩下一百多個邦國了。

熱血先秦(二):“禪讓”的來去今生以及社會背景分析

春秋初期地圖

在小編看來,春秋之前的歷史其實就是部落的歷史,不過是從落後的小部落群進化成邦國的大部落而已。每一任酋長不光要對自己的直系後代負責,也需要組織召開本祠堂的長老會來對大家負責,當遠房親戚慢慢不成為親戚的時候,也就是分家、戰爭和新一輪洗牌的開始。

話說,舜去蒼梧的路上必須路過衡山(丹朱的流放地),想必此二人會見上一面吧。白雲蒼狗,世事無常,誰知這不是天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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